石康扶着他的手臂已颤抖得不成样子,后者瞪了他一眼,漠然道:“她已然有孕,我知道你善妒,必定容不得她,特来相诀,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半晌,才听得楚楚道:“好,很好!如此恭喜单国公了,空口无凭,落字为证,正好这椅中百宝俱全,我已修书在此,分付与你。纵下黄泉,绝不相见!”
一页白帛,在空中颤瑟瑟飘荡荡过来。石康只觉单君逸整个人都在那里打摆子一般发颤,抓着自己的地方无比刺痛,低头一看,赫然是他的手已近嵌入了他的左臂肌肉中,鲜血淋漓,将他云锦月袍泅湿了一大片。但听他蓦然喝道:“石康,还不收好!”
手臂渐沉,石康情知不妙,顾不得再看楚楚,一把将那休书取到袖中,使出全身之力,将单君逸几下带了下去。刚走入甬道,已听得哇的一声,一大口粘稠的颜色暗黑的血已尽吐在石壁上,欧阳霏骇叫道:“不得了了,这是他内脏出血,会出大事的!晕了晕了!……………哎呀呀,碧落,烈火,快帮忙将他扶下去,小点声!”
杜长卿沉声道:“君逸,你做得很好!”看了看一旁的张涵真,后者慢慢立起,静静看着他道:“大哥,涵真省得,不会叫你失望。”已大步走了出去。
杜长卿长长叹了一口气,偷偷从孔缝中望去,已见楚楚极安详地靠在椅背,面色是暴风雨后的静寂,极沉静地道:“涵真,我很明白,有一便有二,举一能反三。不过,虽说是难得糊涂,我却喜欢清清爽爽,说吧,你是背地里置了滕妾,还是不甘雌伏在将军府?”
但听张涵真声音不徐不疾,道:“楚楚,涵真经此大难,得悟破碎虚空大道,已将男女之事看开了。唯愿重返武当,追寻天道,隐德修行,还望玉成。无量寿佛!”
碧落连连点头,小声道:“还是这个理由好,小姐也不会生气。”已听楚楚冷笑道:“天道?天道无非人心。君子有成|人之美,你拿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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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听脚步声声,已是张涵真回转,将一方白帛拿在手中看着,见众人望他,淡淡道:“力透纸背,看来已有起色,还没有想象中那么不堪。只是,不过出来须臾工夫,她的头发好像亦已有点变色,我们却要赶快。”楚天行本趴在孔壁,闻言猛吃了一惊,道:“还是涵真仔细,既然如此,我这就去了。”大步走了出去。
听得楚楚低笑道:“很好,楚大门主这张脸,从来藏不住心事,喜欢便如火如荼,厌了便弃如敝履。来来来,只要好好看我几眼,这个便可给你。…………………哈哈哈!怎么,这张脸如今叫你看了要做恶梦,一刻也呆不下去吧。……………哈哈,世间男子,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
碧落急得搓手道:“小姐真是的,偏偏要和他过不去。五姑爷从来性子最直,这番只怕要露陷。”果听楚天行颤声道:“天行早就痛改前非,楚楚你为何要记到今日?!无论你变成何种模样,在天行心中,永远都是举世无双的绝代佳人!”
众人都倒抽了口冷气,已听楚楚声音放软,喃喃道:“那你为何来………………”突然声音便是一凛;冷道:“多谢盛誉,好在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放心,你楚家的后代,绝不会就此断绝!”
楚天行愕然道:“楚楚,不,不是!”萧宁远已飞身而出,将他一把推了回去,定定望着眼前人,长长叹了口气,方要开口,楚楚已面色铁青道:“萧盟主之意,这下再明白也没有了。确实,虎父无犬子,膝下单薄,也是令人感伤。你的八面玲珑之术,楚楚早已领教,却不必再花言巧语,总之你纵然出了将军府,我家人也不会心存芥蒂,若有危难,定然拔刀相助。我已誊书在此,却烦请萧盟主将你所取的明珠归还慕容府,从此货物两讫,再不相干!”
欧阳霏摇头道:“男人嫁了人,再能干有什么用?譬如功高震主,实在过犹不及。”却听萧宁远含笑道:“虽然如此,仳离之事,总非儿戏。慕容姑娘莫要着急,但等身子大好,开祠祭祖,广告天下,方是正理。”
碧落赞叹道:“六姑爷话中有话,真是聪慧无双。”已听楚楚冷笑道:“不过一介侍夫,又何须这般麻烦?也罢,就当慕容家的夜明珠喂了狗,休书与你,速速在我面前消失!”
碧落猛嘶了口冷气,却听萧宁远冷冷道:“慕容姑娘此言差矣,当时若非你苦苦求着宁远,宁远怎会死心塌地,甘心在地府里等死!”拂袖而起。
欧阳霏叹息道:“此囚非彼求,宁远是敲山震虎,煞费苦心,却不知楚楚能否话外听音?”只听得楚楚声音抖瑟得不能成句,咬牙道:“萧宁远!………………你竟敢把我将军府比作……………………好,就算我有眼无珠,认贼作夫!好,你们都走,走了我还清静些!怕什么,只要我有少华,谁走了都没关系!”
欧阳霏呃了一声,见得靠着石壁而坐的秀雅少年颤巍巍站了起来。杜长卿在他肩部拍了拍,慨然道:“放心去罢。男儿能忍胯 下之耻,难道就过不了这一关?”
欧阳霏低低道:“说得好听,你怎么自己不去?”已见得少年咬了咬牙,一步一步,几乎是拖着走了出去。楚楚的声音已然响起,开始只是小声啜息,后来便转成号啕大哭,泣道:“少华,他们都欺负我!不过,不要紧………………少华,我有你,有你便成了。……………少华!”
道外两人已哭着抱作了一团。碧落红了眼睛,道:“怨不得三姑爷,谁能再忍得下去?“却听欧阳霏喃喃道:“头发………………”
众人都悚然一惊,齐趴到孔缝一看,但见她垂在耳鬓的秀发端部已开始呈现灰白之色。杜少华手托着那缕头发,泪如雨下。
欧阳霏低低道:“只怕要遭,杜公子毕竟年轻……………………”杜长卿冷笑道:“我杜家男儿,焉能只有这般胆色?”
但见得杜少华举袖将泪试干,低低道:“徒令上将挥神笔,终见降王走传车。楚楚,自古忠孝两难全,你…………………你……………………你不要怨我,和,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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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落掩面不忍再看,已听楚楚愕然道:“我莫非耳朵也出了问题?少华,怎么,这话竟然是你说的?”
碧落两角绿袖,尽被泪染,只听楚楚低低笑了几声,比哭声还要凄凉,道:“我真是想不到…………………………少华啊少华,枕上发尽千般誓,一样到头负神明!也罢,也罢,果然人心险于山川,可叹我自负聪明,却原来竟是看不穿!”
两人一坐一立,两两相对,彼此都有不住的泪珠源源不断滚下来。还是楚楚摸索着擦拭了一把,强笑道:“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没有过不去的坎,也没有非陪着你一辈子的人,傻瓜,你怎么还不明白?…………………好,你也不要哭了,你父亲与哥哥都是明白事理的人,少华,我们,我们…………………………这么多日的耳鬓厮磨,也算得举案齐眉,夫妻恩爱,过往种种,已是上天厚赐,我该感激才是,天亦有时尽,情能无断绝?”
连欧阳霏都不住抽着鼻子,已听楚楚哑声道:“少华,你不要再哭了,你看,我没事,我好好的,你可以放心走。有谁,没有谁,也是一世。…………………少华!别再抱着我了,我怕我会舍不得………………好,再抱一下,最后一下,以后抱不到了………………………无情有恨何人觉,月晓风清欲堕时。休书在此,给你!还好今日宽袖大袍,否则如何够来?”突然发力,将他使劲一推。
红娘握拳道:“不能哭,不能哭!”又哪里停得住。突听脚步彷徨,已是杜少华犹如失魂之人飘飘荡荡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一片残帛,见得杜长卿,木然道:“大哥,该做的,我已做了。”仰头便倒。
红娘抹了把眼睛,笑道:“若玉,给我把铜镜打高。……………嗯,很齐整,没有破绽,再抹点腮红和眼晕便可。姑爷们都呕心沥血,红娘怎能丢了小姐的脸面?”昂首走了出去。
已听得楚楚撕心裂肺般道:“红娘,我要回家!爹,娘!”哭声响成一片。
萧宁远死死咬住了嘴唇,还不忘用右手压住早就按捺不住的楚天行。杜长卿头深深埋在袖中,喃喃道:“楚楚,请恕长卿无能。”却听扑通一声,分明是红娘双膝跪地之声,接着接连咚咚数声,已听楚楚惊道:“红娘,你这是做什么?………………莫非…………莫非………………… ”
但听红娘哽咽道:“小姐,红娘在此拜别你了,这里有十万金银,是红娘偷偷藏下来的,给小姐带上。小姐,世人都说你是妖孽转世,女帝已经下旨,要将军将你处死,否则就满门抄斩。将军她说,小姐,小姐……………………”
楚楚厉声道:“母亲是怎么说的?”
但听得又是咚咚数声,红娘泣道:“将军请小姐顾全大局,远走高飞,莫连累骨肉至亲!”
道外是死寂般的沉默,半晌,才听得楚楚轻轻笑起来,一声盖过一声,最后笑得歇斯底里,气都接不上来。笑毕,轻声道:“世情薄如纸,富贵无至亲!”喀嗒一声,分明是机关已经启动。
杜长卿狂奔而出,但见得红娘哭倒在路边,而楚楚的轮椅,已向打开的石门直落而下,她飘荡在半空中的秀发,自下端始,已成银灰,简直令人触目惊心。他眼睁睁看着她扑入一个人的怀中,那人将什么送入了她口中,轻拍她的后背,柔声道:“无事,一切有我。”
也不过一瞬,她本来灰白已到发根的头发,又渐渐从端部乌黑转来。他蓦地顿下脚步,任由那人将她紧紧搂在怀里,那双异样黑白分明的眼睛,满盛胜利后的骄矜与讥讽之色,冷冷瞟了他一眼,一步步走下了石阶。石门在那人身后轰然闭合,是什么支离破碎,眼看就要从自己七窍六孔满溢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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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哈哈,dch的法子管用得很
春向晚(一)
整个世界已然变成一片混沌,灰蒙蒙模糊成一片,她不想看清,也不愿意看清。仿佛只是下意识按了本以为绝没有机会动的那个手柄,然后大概有具较有温度的人体居然还有胆抱住了自己,耳边喃喃响过了什么,她没有去分辨。她只是止不住地想笑,想痛痛快快笑一场,红尘回转,不过一场玩笑,世间百态,无非过顶江河。
口中被度了什么过来,似曾相识的淡淡味道,就是那碗被当作灵丹的清水。喝吧,如今有什么不敢喝的,纵然是穿肠毒药,喝了若能一了百了,倒也清静了。然则她因为一早热切地盼着这次相见,等着久别重逢的杜家制造,竟没有往腹中填什么东西,如今多喝了几口,立即胃里翻腾,开始呕吐起来。开始只是酸水,后来颜色转成浓黄,赫然是胆汁都呕了出来。抱着她的那人面容焦灼无比,连声喝道:“快,打开秘道!”简直是腾云驾雾般急奔了下去,最后居然冲到了一坛碧水边。
水明如镜,赫然倒映着一垂暮老妇,面上伤痕纵横,狰狞至极,满头银丝如雪,轮廓倒还有几分姣好,仿佛似曾相识。环抱着老妇的惶急男子倒面目秀绝,红颜白发,更觉分明。她若有所悟地拉起鬓发一看,果然似霜如素,不觉笑道:“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抱着她的手便是猛烈一颤,差点将她颠簸下来。
水向两边分去,那人的心跳一声快过一声。上上下下,纵然是昼夜更替,她都无暇理会。手足渐渐冰凉起来,她纵然是此刻反应再迟钝,也知道必然是大限将至,看那人挺秀的眉宇紧紧蹙成一团,不觉笑吟吟去安慰他:“无它,生即顺应时机,死乃顺应天命,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合一。纵归之,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
那人捧着她的手一直在抖个不停,待听到最后一句,低声道:“我求你了,别说了!…………………一定有办法的,怎么还会这样?!到了没有,怎么还没到?!你们都是废物不成?!”
有人一迭声道:“打开宫门!”还有声音道:“主子,就是这里了。”金碧辉煌,刺痛了她的眼睛,分明居然来了神女坛。前世这般任人仰望,后世憔悴孤苦一生。他抱着自己,冲上翡翠桥,左右环顾,也是满脸彷徨。
那日与寒霜王朝的战神似乎在这里发生过什么,只是苏醒以后,只隐隐想起久远的一鳞半爪,只知道底下埋藏着自己的一部分,那若能归于此地,亦可算得圆满。只听他翻来覆去就是两句话:“到底应该怎么做?到底怎样才行?”
她哑声答道:“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无妨无妨。”话未说完,唇上重重压下来火烫般两片柔软,随即便是剧烈的一阵刺痛,分明是他狠狠在自己口上咬了口,又含着这股血腥在她口中狂卷蛮夺,似乎要将她悠悠的魂魄都吸了过去,一遍一遍纠缠,碾磨得舌尖痛楚无比。隐隐听得他喘息道:“我还未死,你怎能走?”
原来还真有人在乎自己的生死,只可惜,生生死死,如今她并未怎么放在心上。她低低嘲道:“君生我将死,人间春易老。是耶非耶?化为蝴蝶。”突然发力,将身一弓,他此刻六神无主,一时不察,竟被她从他怀中脱鞘而出,啪的一声,直坠于湖中,眼见得她业已苍老的身躯便要直直撞上湖底,依稀见得她嘴角含笑,双目合瞑,面容安详之致。
有人喃喃道:“朝为青丝暮成雪,旧楼何处各西东?”突见得一条人影蓦地如电闪雷鸣般直落水中,去势如虹。但听得嘭的一声,他已抢先一步撞在了湖底的金壁上。而她往湖中坠落的身躯,正好覆跌在他的上面,看上去犹如合二为一。本来平静的淡淡湖水,就在此时,蓦地波涛汹涌,浪叠峰起,水柱冲天。
众人惊慌四下躲避,一人却呆立在那里,眼睁睁看着数缕血线从湖底渐渐泛开。本来已淡淡无奇的浅碧色湖水,不住地振荡澎湃着,无数的水沫从湖底泛起,犹如就要滚沸开来。
似乎有几个杂乱的声音在空中响起,有人极泄气地道:“怪不得不成呢,原来少了东西!”还有一个声音道:“还好还好,若是这次全了,岂不是都被吸了进去?还是葆曼有远见。不过,那东西呢?”另一个声音冷笑道:“不必说了,那一族被号为神族几千年了,传说乃是神仙化身,必然是葆曼将它送给了他,还世世代代传了下去!”最开始那声音愁道:“这下惨了,这族不是说灭了吗,哪里还能去找?………………哦,对对,背景,背景音乐!”
嘈杂数声之后,湖底居然有个女声悠悠响起,曼声高歌:“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歌声渐杳,湖中水却渐渐转成最开始的淡金色,水波向四下里散开,托上来两个紧紧缠绕在一起的身形,几个大浪打来,将他们直送到翡翠桥上。上面的女子一头如雪的银丝,在空气中逐渐变成乌黑,茫然抬起头来,容色娇艳无匹,极困惑地看着自己的手臂,奇道:“怎么又变回来了,好像没事了一般?”似乎想动自己的腿,扭动了几下,极泄气地道:“还是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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