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支书急得要上吊。这时候忽然就有人说:那个姓林的城里来的,见过大世面,或者有什么好主意。杨支书想也没想,赶紧叫人去请林自傲。
林自傲来了,说:“这是高龄产妇。处理不及时会胎死腹中。轻者出血,重者……”
杨支书一愣:“你……你懂医?”
“我干过的。”
“真的?”杨支书喜出望外,“你当过医生?那你看……你有没有办法叫肚里胎儿生下来?”
“只要胎儿活着,办法自然是有的。”
“你……真的有把握?”
“把握不把握,得先看过病人再说。”
“对对,先看先看。”
一说到看病,林自傲才忽然想起自己早已不是医生,是农民。伸出去要把脉的手便挨了烫似地一下缩回来,垂了头不再出声。
见他犹豫,杨支书会错意了:“放心,我不会白用你的。只要孩子平安生下来,怎么谢你都成!”
林自傲连连摇手:“杨支书误会了。举手之劳,谈什么谢不谢的?只是……”说着轻轻叹口气,“当初上级叫我来你们这里安家落户,可没叫我来当医生行医的。”
“嘿呀!这都哪辈子的事了!你在咱柳条沟当医生,难不成奉阳还会有人跑来管你不成?”
林自傲摇头:“这不行的。上级不说话,我不能犯这个错误。”
见死活说他不动,杨支书急得没办法。这时那个当初提议请他的人忽然插一句:
“那要是上级说了话,你就可以当医生行医了,对不对?”
林自傲点头:“不错不错。”
“那你要哪个上级说话才行呢?”
“当然是党和政府了。”
“那好。党和政府,在全国是党中央毛主席,在咱柳条沟,自然就是杨支书了。对不对?”
林自傲想想:“有道理。有道理。”
杨支书忙说:“对对对,我就是上级,我就是党和政府!现在我就说,你可以当医生行医。这回总行了吧?”
林自傲大喜:“真的?我真的可以当医生?我真的可以行医了?”
“哎呀!你怎么连上级都不相信了?党和政府会骗你么?”
“我相信我相信。我现在就马上当医生。我这就开始正式行医!”林自傲嘴里说着,马上就过去看孕妇。
林自傲诊过脉,知道胎儿依然活着,心里便有了底。但胎儿毕竟在腹中滞留久了,孕妇又属罕见大龄,一般药石只怕难以立时取效,便决定用针法。当下就打开针包,取出两根七寸银针。
杨支书病急乱求医,但毕竟没见过他的真实本事。一看这么长两支亮闪闪银针,立刻吓得嗓音都变了:
“林……林同志,这娃儿还在肚里呢!你……你这么一针下去……”
林自傲手抚银针浅浅一笑:“是呀,胎儿要不在腹中,我还扎什么呀?”
“哎呀林……林同志!我我四十五了好容易才有了这棵独苗苗,万一……”
“没什么万一的。放心吧杨支书,我保你母子平安就是!”
林自傲嘴里说着,手里银针一顺,刷刷两下就刺入孕妇腹中。针入腹中并不停留,一刺即出。懂行的都知道,这叫飞针过穴。所谓飞针,就讲究两个字:快,准。快的连眼珠子都没离开他片刻的杨支书,竟然也没看清这两支针究竟是如何刺入拔出。
两针扎过,林自傲转身便走。
杨支书一下急了:“哎哎,林同志!这娃儿还没生出来呢,你怎么就走哇?”
林自傲马上忘了刚才亏了人家恩准才得以重新当医生行医这回事,名医臭架子一端,立刻就回敬到杨支书头上:
“林某堂堂医生,不是什么接生婆!”
好在接生婆倒是不缺,一个个都在杨支书家寸步不离守着。不大会儿,支书老婆叫喊腹痛,一个肉头小子很快就产了下来。母子平安。
真是神了!
杨支书中年得子,不用说乐得要上天。
小小柳条沟,竟然藏着林自傲这样一尊大菩萨!杨支书满意得不能再满意,满村人也都兴高采烈,逢人便讲林自傲飞针催胎故事。
后来越传越神。都说,杨支书儿子原先在娘肚子里紧紧抓着什么东西。林自傲两针下去,分毫不差,准准扎在胎儿手上。手一松,便生出来了。不信你去看看,那娃两只小手上至今还有两针眼儿!
一夜之间,林自傲再次名噪四方。
方圆左近,都知道柳条沟出了神医,有病人就都争着抬了来请他看。林自傲来者不拒,贫富贵贱一视同仁。诊费自然是一分钱不收的,用的药也大多是就地取材。而且又是极好请动。实在抬不来的病人就出诊。不管路远路近,有车坐车没车就骑骡子骑驴,什么也没有,步行也跟你去。见他不仅医术高超,医德更是高尚,人们便都敬菩萨般敬他。
病治好了,人们不管路远路近,都跑到柳条沟来谢他。林自傲不用谢。钱与物是绝对不收的,就是那些锦旗镜框什么的,也都叫送到大队去谢杨支书。
杨支书见他为本村增光为支书增光,就立刻决定他今后不必再下田劳动,专门行医治病,记最高工分。
林自傲的行医活动,严重地干扰了公社卫生院的正常工作,使其门诊和住院病人大幅度下降。人们有了病,不是抬往柳条沟,就是去请林自傲。堂堂公社卫生院,一时间竟然门前冷落车马稀!
公社卫生院女院长虽然惊慌失措,却也毫无办法。林自傲医术高超是没办法的。病人有了病想找谁就找谁同样也是没办法。思谋半天,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林自傲借到公社来。于是,便亲自跑到柳条沟来找杨支书协商。
杨支书没听她说完就一口回绝:“这不行!林大夫是柳条沟的人。你要把人弄走,柳条沟贫下中农不答应!”
女院长连忙陪笑解释:“并不是长期调他。转他正式干部我们没这权。只是临时借用。”
杨支书眼一瞪:“那更不行!借用?林大夫是人呢还是什么东西呀?不论谁想借就借来借去的?我们不借!”
女院长没办法,就只好实话实说地跟他诉苦。
杨支书想想,忽然伸手一拍炕沿:
“这样吧,你回去收拾一下,干脆把你们卫生院全盘搬我们柳条沟算了!这样,问题不是全都解决了?”
女院长哭笑不得,垂头丧气走了。
女院长这一来,倒是给了杨支书一个重大启发。原来林自傲这样值钱呀?堂堂公社卫生院院长,竟然亲自跑到柳条沟来求他请他!于是,年底就立刻评他一个“五好社员”。这时候,正好又有几家病人联名送一块匾来,杨支书就专门召开一次全体社员大会,把匾和奖状亲手发给林自傲。
林自傲看看那匾,匾上刻着两个大字——医圣。
医圣跟名医,神医等等自然是不同的。名医和神医,只是局限于对医术医道的赞颂。而医圣就大大不同了。除了医术医道,又包容了医德,医风等等许多内容。于是便想起师傅当年教他牢牢记住的那句话:“从医莫务钻营道,技不惊人死不休!”现在想想,总也算对得起师傅了。心里便立刻感到很神圣很自豪。
看过匾,又看奖状。
这奖状,盖了党支部革委会两颗鲜红大印,写着“五好社员”四个大字。想想自己除了会看病,顶多能算个“劳动好”之外,其他四好又在哪里?就不免觉得挺滑稽挺可笑。
拿回家里想半天,最后还是决定将“滑稽”与“可笑”高高贴在墙上,而“神圣”与“自豪”,却只好暂时屈身床底了。
十一
林自傲名声越来越大,大的城里人也立刻想起他来。好家伙!“仁和堂”林先生隐匿多年,不想却躲在这地方!
于是,就有不少城里人坐车骑马跑到柳条沟来找他。
见看病的实在太多,林自傲便去找杨支书,提出要办个诊所。
“你办你办。”杨支书马上同意,“屋子有现成的,修修就行。我再派两人给你当助手。只是咱村里穷,拿不出什么钱来资助你买药置家什。”
“不用不用。咱山上有的是药材,不用什么钱的。有地方有人就全有了。”
柳条沟没钱,人却有的是。木泥瓦匠样样不缺。杨支书下令,众人动手,诊所很快就绪。
内外都圆满了,杨支书就说这诊所也该有个名字。林自傲想都没想就脱口答道:“仁和堂!”
当然是“仁和堂”。
林自傲亲笔题匾,恭恭敬敬大书“仁和堂”三字,恭恭敬敬悬于门顶。门两边,又手书一副对联——
从医莫务钻营道,技不惊人死不休!
正式开业这天,杨支书下令全村公休一天,全体社员都到“仁和堂”参加开业庆典。当然都不是空手来,你家拿张红纸,我家送块红布,搬桌子的,拿椅子的,人来人往比过节赶会还要红火热闹。
林自傲仰望高高悬于门顶的大匾,止不住热泪涔涔。
“仁和堂”挂牌二百年,经历了多少风雨沧桑。谁能想到还会有重新挂起的一天?而且,又是在这个大山环抱中的小村,由自己亲手挂起?
历史,总是像转圈。但却远非原地转圈。再转也不会转回到原来的地方。就象一个人的年龄,绝没有永远的十八岁,但却更不会倒回到十七岁。
总有一天,“仁和堂”金字招牌会在奉阳城中重现。
林自傲坚信。
但是,他错了。
历史当然不会错,而人却是会错的。
林自傲错就错在他不该忘记他还有一位师兄——余鲁。
现在的余鲁,已经是奉阳市卫生局局长,管理一方医药的最高行政长官。
当“仁和堂”招牌再现,林自傲再次走红扬名的消息一次次撞痛他的耳膜时,余鲁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
余鲁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是错了。
他错就错在过早地把“仁和堂”三字从心里轻轻抹去,错就错在太轻看了自己的师弟林自傲。
林自傲遣散柳条沟安家落户当农民,不再做医生行医,余鲁心头一块巨石算是搬掉了。“仁和堂”牌子被他亲手摘下,又当上“人民药店”主任,他的另一件心事也如愿以偿。这时候他就犯了错误。没有认真想想,自己由主任而院长而局长,一路顺风扬帆,全是因为没有了“仁和堂”,没有了林自傲的缘故。而现在,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是不能再错的了。
好在,他有着绝对的条件和权力。
余鲁眼珠子只转了一圈,就立刻派两名工作人员到柳条沟去调查了解。
一调查一了解,林自傲竟然只是遣散下乡的农民,并非国家正式医务工作者。既无大中专文凭和专业技术职称,又无政府批准颁发的的“行医证”,属非法行医。至于搞什么私人诊所“仁和堂”,更是资本主义萌芽。
工作人员一汇报,余鲁自然秉公执法,一纸公文下达柳条沟:取缔!
这回,杨支书再想袒护林自傲也是干瞪眼没办法。这可不同于公社卫生院女院长,这是政府文件!谁再大胆,也不敢跟党和政府抗膀子,拿党籍开玩笑!
“仁和堂”牌子再次被摘了下来,弃履般丢到一旁。
林自傲病了。
十二
一场大病,林自傲一下老了十几岁。
行医不允许,田里活儿又干不动,就在家里吃闲饭。除了偶尔养养花,品品茶,主要还是于书籍中寻求消遣。医生当不成,医书自然不看,看别的书。上至天文地理,下到小说野史,捞到什么看什么。
书看得多了,杂了,兴趣广泛起来,各方面知识也确实增加不少,对人间世事的看法也就愈加开朗豁达。
有一次看野史看到一个小故事,说是东晋时谢安曾在东山隐居,四十多岁出仕。这日,同参军郝隆一起,在大司马桓温家里作客,正好有人送草药来。桓温取一草药问谢安:
“这味药,名远志,又叫小草。同为一物,为何却有两个名字呢?”
谢安低头没有说话。郝隆在旁却忍不住道:
“这没什么奇怪的。隐居时称‘远志’,出山为仕则为‘小草’了。”
不知当时谢安作何感想,林自傲看了倒觉惭愧不已。想想自己一生追名逐利,不是舍“远志”而求“小草”么?想当年在鸿宾楼,曾以仲景先生《伤寒论》自序中警世之语对柴司令百般挖苦训导,岂不知自家更是“蒙蒙昧昧,蠢若游魂”!政府不准你行医,自然有政府的道理。岂不闻“默计人生之死于病者,十之一二;死于医者,十之八九”这话?假若人人都无证非法行医起来,岂不大大乱套?岂不比疾病本身更加祸患十倍,百倍!
再说,你林自傲也大可不必一条道上走到黑是不是?天生我材必有用。除了做医生,别处就都不是“材”了?你从来没有当过农民,一当,不是也当得很好么?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除了医生,还有三百五十九行呢!政府不需要你做医生,难道也不需要你做别的了?人们又不是只需要医生!
这时候,就有聪明人看出来,这个林自傲多半怕是要动心思改行了。
但谁也没想到,林自傲居然会改行做了厨师!
堂堂医圣,竟然沦为伺候人的厨子!人人都替他悲哀,替他惋惜,替他难过。而林自傲自己,不仅不悲哀不惋惜不难过,反倒津津乐道兴致勃勃。至于说到什么“伺候人”之类,林自傲更是不以为然:
“当厨师是伺候人,难道做医生就是人伺候了?说句时兴话,这叫为人民服务!”
林自傲这一生,总是充满了偶然性。做厨师,当然也是纯属偶然。
有过去一位病人,儿子结婚办喜事,三番五次来请,死活要他去吃杯喜酒。说当初要不是林先生圣手,自己的命都没了,又怎么会有什么儿子?又怎么会有儿子的今天?
治病救人乃医家本份,林自傲从来不愿人感恩戴德。更何况如今早已金盆洗手,就更加不愿旧事重提。这种喜宴本来是不会去的,却奈不住人家三番五次诚心来请,到后来竟磕头作揖地求告起来,于是就只好勉强去了。
去了,就是主人家天大脸面。
林自傲是贵客,自然是主人陪席敬酒,厨师亲自上菜。
上到炒三丝这道菜时,那厨师也是没话找话,随口说一句:
“林先生一生精研医道。医食相通,想必对烹饪之道也一定是精通的了?”
讲实话,当时的林自傲对厨师这一行也是很瞧不起的。一个做菜烧饭的,抬举你一个“师”字,就搞不清姓什么了!倒弄玄虚说什么“烹饪之道”!烹饪又有个什么“道”了!心下轻蔑,嘴里便随口敷衍道:
“精通不敢。也只是勉强吃过几样而已。”
不知那厨师是看出他轻视之意,还是在这乡间小宴忽然遇到个识货的,心里高兴,抓住话头就不舍得再放开。
“那么林先生可知道,这‘炒三丝’吃的是什么呢?”
林自傲一下火了。这不是明着欺我么?连炒三丝吃什么都不知道,我林自傲在奉阳也白呆那许多年了!当下便没好气说道:
“要说别的林某不敢乱吹,这炒三丝么,当年在奉阳也还吃过几年!炒肉丝、火腿丝、冬笋丝,对不对?”
“不对。”
“不对?”林自傲一怔,“这倒要请教了。”
“吃刀功。”那厨师说,“肉,火腿,冬笋,三丝要用三种完全不同的刀法切丝。这不是吃刀功么?”
那厨师说得兴头,当下叫人取来刀案食料,三种刀法一一表演示范。
林自傲看得目瞪口呆。
想不到这一个极普通的炒三丝,竟然会有如此讲究!这样说来,那“龙虎斗”、“狮子头”、“东坡肉”、“贵妃鸡”等等名菜,讲究更是不知多大了!是了,《素问》中不是有“气味和而服之,以补精气”这句配膳至理么?再想想,唐人咎殷尚著有《食医心鉴录》,专述食品治病。这样看来,这位厨师所说的“医食共通”,倒是大有道理了!
不由就对烹饪一行兴趣大起。散了席也不回家,陪那厨师整整聊了一夜。从川、鲁、苏、粤四大菜系,谈到烹饪一道对美的追求,谈到色、香、味、形、器、质、养之融合,越谈越投机。末了,那厨师感慨道:
“烹饪之道,追求的最高境界是意境。意境无尽,就靠厨者与食者共同创造了!”
林自傲学医从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