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自傲跟师兄想一块去了。
“仁和堂”重新挂牌,自己做掌柜做名医,处处把师兄压了半头。对此林自傲常感愧疚不安。就总盼着师兄也个出头机会。胡八爷这一请,不正是天赐良机么?心下正盘算请师兄辛苦这一趟,师兄自己倒先开了口,立刻欢喜应承。
师兄师弟心里算盘都够如意,可惜却没打成。
余鲁才去不大会儿,就垂头丧气铩羽而归。一进门就不住嘴地说自己智浅识陋有辱使命,请师弟快去收拾残局。
林自傲吃了一惊。什么了不起的大病,竟把师兄吓成这样!不等他细问,余鲁又催:“胡八爷正发火呢!请师弟这就快去。柴司令前车有鉴,晚了怕出事的!”
林自傲吓一跳。要真这样可就严重了!柴司令虽然强横,毕竟还算讲理,牌子砸错了还给你重新再立。胡老八又跟你讲什么理了?砸牌子砸店,砸就砸了,要他说个错字,比杀了他还难!于是不敢再耽搁,赶紧叫一辆洋车就往胡八爷府上飞奔而去。
望着师弟匆匆而去,余鲁嘴角一撇泛出一丝微笑。这笑里藏了不少东西,可惜林自傲没看见。
到了胡家,林自傲见胡八爷急是急,却并没什么发火动怒的意思。心下就不免有些奇怪:师兄这是怎么啦,把个事情说得那么重!
胡八爷说:“兄弟是个粗人,喜欢干脆利落。这丫头什么病,林先生尽管直话直说。可别像你那个鸡巴师兄,说话吞吞吐吐像嘴里塞个麻核儿!我胡老八虽说就这一根香火,但阎王爷真要挑上她去伺候,我也不是拿捏不起的人。大不了风风光光葬她就是!”
林自傲见这小姐面色红润双目有神,看气色并不像有什么大病,便说:“胡先生言重了。哪有这样说法?林某竭尽全力就是了。”
当下看了舌苔,又随口问几句病情。那小姐扭捏半天也说不出什么新鲜,无非是呕吐恶心,食欲不佳,时有些微头晕之类。林自傲也就不再多问,伸出手诊脉。
小姐脉象倒很典型,一诊就明白。明白了,对师兄余鲁不免就有些不以为然:明知道他就这么一个女儿,又不是真的有什么病,何苦把人吓成这样?
诊过脉,林自傲又随口问句:“姑娘近日可是有些喜酸?”
胡小姐点点头。
林自傲起身抱拳:“恭喜胡先生!”
胡八爷一愕:“林先生这什么意思?”
林自傲哈哈一笑:“恭喜胡先生不久就要做外公了呀!”
“什么!”胡八爷一下从椅子上蹦起来,一张红脸涨成猪肝色,“你是说她……有……有了!”
“没错的。”林自傲不管人家脸色猪肝不猪肝,顾自摇头晃脑说道,“怀孕三月。胎气正。胎儿健壮……”
这话说得糟了!人家胡八爷女儿尚未出娉嫁人,怀孕一事又从何说起呀?
这就要怪林自傲了。这人除了做医生看病,别的一概不管不问。你给人家姑娘看病,事先就该打听打听哪!一打听,知道胡八爷千金尚未出阁,便不致如此鲁莽了。退一步说,进门前没打听明白也不要紧,见了喜脉闭起嘴巴不要声张,找机会悄悄给胡八爷透个口风,想个法儿把姑娘肚里小杂种一打不就结了?家丑家丑,丑不丑只有自己家里明白,别人又知道什么了?找个合适人家一嫁,哪个杂种王八蛋敢说胡家千金不是黄花正宗!
偏偏就碰上林自傲这个死榆木圪瘩。加上胡八爷不知就里,一进门就是一番“直话直说”的叮嘱,就更加直话直说起来。
这一说完了!满府上下再没一个不知道胡小姐未婚先孕的新鲜,传扬出去,胡八爷一张老脸往哪儿放?
小姐奶妈见事情糟了,赶紧上来给胡八爷挽面子找台阶:
“林先生一定是诊断错了!我家小姐……”
林自傲一听,不知人家有别的意思,倒以为小看他连个喜脉都诊不出,当下沉了脸道:
“这是什么话!难道我‘仁和堂’牌子是挂来骗人的?林某不是个自夸自耀的人,但这脉,却敢说十二分把握!”
胡八爷气得胡子乱抖,大巴掌扬起又放下:
“简直信口雌黄满嘴放屁!来人,给我轰出去!”
“你……你真是岂有此理!”林自傲被他凭空辱骂,一腔怒火猛地窜了上来,脖子一梗道,“你女儿要不是喜脉,姓林的脑袋朝下走路!”
完了!剩下的一顶点死角也被他一下砸个踏踏实实。
胡八爷气得光瞪眼说不出话。手下两个小混混连忙涌上来:
“什么鸡巴神医不神医!我家小姐还没嫁人,哪来什么喜不喜的!再敢胡说八道,老子割你舌头下酒喝!”
两个小混混这一骂,林自傲总算是明白了。明白了也不服气。这不是蛮不讲理么?我做医生的只管诊脉看病,难道你没嫁人先有喜倒要怪我了?还待再要开口讲理,早被两个混混一左一右夹了出去。
出门一看,坏了!拉来的洋车早已四轮朝天被砸个稀烂,车夫也早逃得无影无踪。胡八爷砸了车,谁敢找他讨公道?认倒霉吧!
林自傲不是傻瓜笨蛋,凭空受了这场羞辱,前前后后一想,心下倒有些明白了。
余鲁跟林自傲同门学艺,拜的师傅又是奉阳有名的“圣手神医”。就算余鲁进“仁和堂”晚上几年,加上脑子聪明在别处下功夫多了,学业上难免疏懒一些,真才实学比林自傲自是不如。但要说连个普通的孕脉也诊不出来,又怎么说得过去!
但偏偏就诊不出来。
诊不出来就好戏连台。林自傲当场受辱,砸了车,胡八爷还要砸店砸招牌!
可惜店和招牌没砸成。
不是胡八爷不想砸,不敢砸,是不能砸了。解放军说到就到,奉阳解放,新中国成立,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
胡八爷一伙树倒猢狲散,保命尚自不及,又哪有工夫顾得上什么招牌不招牌。
“仁和堂”终于死里逃生。
牌子没砸成。余鲁心里酸溜溜的无可奈何。心里酸,脸上笑,嘴里大骂胡八爷蛮不讲理,深感人民政府再造之恩。
林自傲不是傻子。嘴上什么都不说,心里什么都明白。
八
奉阳城的“五反”运动,是五二年夏天开始的。
解放三年,经过土改和镇反,奉阳罪大恶极的土豪恶霸反动分子诸如胡老八之类,跑的跑了,关的关了,杀的杀了,革命政权已经巩固。为了加快新中国建设,人民政府决定对私营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开展“五反”运动。
运动一开始,上级就派一名姓高的干部来做政治指导员。高指导一来,立刻组织所有医药店堂的店员伙计,成立同业监督工会,指定余鲁负责,发动群众起来打“老虎”。
那时候,把“五反”对象叫做“老虎”。具体人选,自然由各店铺掌柜中产生。
打老虎的途径通常有两条:一条是老虎自动跳出来,叫人民群众打;另一条是群众检举揭发出来打。但老虎自动跳出来的情况是极少的,多数要靠群众揭发。老虎是剥削阶级,打老虎的是被剥削阶级。由于阶级立场和阶级利益的不同,矛盾自然不可调和。打老虎的总是想方设法捉到老虎狠狠打,而那些准老虎们却正好相反,千方百计避免自己成为老虎叫人打。
由于是运动,各种各样的会就很多。多是多,主要还是两大类:一类叫作检讨会,准老虎们人人过关,坦白自己有什么违法行为;另一类是检举揭发会,全体店员伙计参加,检举揭发老虎们的各种问题。当时在奉阳医药界,行贿、盗窃国家资财和经济情报,以及偷工减料等等不法行为不多,于是运动的重点就集中在反对偷税漏税上。
在运动中。准老虎们的态度和表现参差不齐。反差最大的有两个人:一个“回春堂”陈老板,一个“仁和堂”林自傲。
陈老板开会很积极,每次发言都是十分踊跃。开口首先谈认识,讲共产党如何英明伟大,社会主义如何优越,自己应该如何积极报答主动效力等等。陈老板好口才,每次都讲的慷慨激昂唾沫横飞。这中间,自然也免不了随时编一些小故事插进去。比如哪一次如何受到国民党反动政府的压榨,哪一次又如何遭到土豪恶霸的欺凌,哪一次又如何被黑暗旧社会涌现出的流氓恶势力敲诈勒索等等,以至于现在想给政府多捐献多纳税也空有其心而实无其力。说到这些眼圈子就每每发红,一副伤心掉泪的眼儿。说半天,尽管空话大大多于实际行动,却依然给高指导和其他工作人员留下很好印象。
林自傲的表现就差劲多了。一说开会,能推即推能躲则躲,不是“看病”就是“病了”。实在推不开躲不了,勉强到会,也是挑个阴暗角落一坐,低头捂脸像牙疼。发言那更是极不主动的。别人催半天才勉强开口,开了口也多是离题万里。不是谈病案就是说医理,对共产党对新社会的认识反倒轻描淡写,一个“好”字就全概括了。只是对待实质问题,态度倒是绝对老实。
每次会议开到最后,总是要落实各家本月或是本季度的纳税款额,税务员说多少林自傲就应多少,从不哭穷叫苦讨价还价。有时候还主动提出增加一些。
向政府纳税本来就是义务,更何况政府对他还有着天大的恩情。要不是共产党,要不是人民政府,“仁和堂”早就叫胡八爷给砸了!
林自傲心里这样想,谈认识时又偏偏不说。认为陈老板说的已经很能代表大家心意,自己再重复也没意思。政府需要的是实际行动,又不是漂亮空话。认识不认识,关键看行动吧。
谁知他不认识,别人就不理解。首先是税务员,见他一次次主动加税,反倒怀疑他隐瞒政府一次次都留了余地。下次不等他再主动就水涨船高。看看水涨船高他还是没话说,就越发认定他还在打埋伏,就再加。
这样一次次垒积木似地往上涨,林自傲到底吃不消了。觉得余鲁是工会负责人,又是自家师兄,就跑去找他讨主意。余鲁想想,说:“政府讲实事求是。税务上的事,可以找税务员反映。”
林自傲就跑去找税务员,说税不能再加了,应该减一些才实事求是。
一听林自傲提出要减税,税务员觉得问题严重了,立刻就去找高指导和工会汇报。几个人一研究,也都觉得是态度问题,当下就开林自傲的会。
陈老板一马当先质问林自傲:“向人民政府纳税,应不应该呀?”
林自傲说:“当然应该了。义务嘛。”
“那么要求减税呢,也是义务吗?”
“政府讲的是实事求是,能交多少交多少。现在这个税额,不符合实际……”
“不符合实际,那就是不实事求是,对不对呀?你是不是说,政府对你林自傲不讲实事求是了呢?”
绕来绕去,自然就上升到对党对政府什么认识什么态度这个高度。一上高度,立刻就谁也不敢再含糊,你一言我一语对林自傲群起而攻。
林自傲呆呆坐着,就像一头被关在动物园铁笼里的大象,任别人扔砖头吐唾沫,一句话不说。反正我对政府不是这态度。反正我没偷税漏税弄虚作假。反正我按政府要求讲实事求是。反正……
见林自傲低了头一句话不说,别人就更加以为他无言可辨认错服罪,一个个就说得更加热烈踊跃。
说来说去,陈老板忽然说:
“林自傲对政府这态度是有根源的。他和国民党反动师长柴荣的关系,就绝非一般!”
众人听了脑子顿时一亮,不错!当年柴司令派人砸了“仁和堂”,林自傲不仅毫无仇恨之意,反倒主动替他老爷子治病,在“鸿宾楼”住了好些天。死心塌地替国民党反动派效劳。后来柴司令出重金替林自傲重建“仁和堂”,两人更是狼狈为奸……
看看极有希望打出一只大老虎,众人立刻兴致勃勃。进一步又说,“仁和堂”砸牌子逼走马先生,本来就是个大阴谋!是两人早就串通好了的。林自傲跟柴荣早就是老朋友,至今仍是藕断丝连……
初时,林自傲听得很是不以为然。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公道自在人心。政府讲的是实事求是。于是便不在乎。后来见越说越不像话,到底再忍不住,脸涨得通红,指着陈老板喝问:
“你这样无中生有信口雌黄,究竟有什么证据了?”
“证据?”陈老板冷冷一笑,“这些事奉阳城里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在座各位都是人证!倒是你一口咬定我们无中生有,又有什么证据了?”
“我师兄可以作证!”林自傲理直气壮说道,“我的事,师兄都是知道的。”
众人一听,立刻就都盯住余鲁。
余鲁正在认真做着记录,听见这话头也没抬一抬:
“我跟林自傲过去虽然是师兄弟,但砸牌子那会儿我就被赶出去了。后来的事就更加不清楚。”
林自傲吃了一惊,不认识似地盯住余鲁。不由涌上一丝悲哀,几分恶心,就像心里忽然被人塞了一把不干不净的烂药渣。
这时候,倒是高指导站出来说了几句公道话:
“这问题不是小问题。为了对党负责,组织上调查一下吧。我们党讲实事求是,调查以后再下结论。”
高指导一发话,众人便都不好再说什么。都相信即使刚才说话过点头,林自傲也一定会正确对待。只是眼看就要被捉住的大老虎忽然变成不一定是老虎,不由人人心里挺遗憾。
事出意外,余鲁心里立刻充满后悔。
倒不是后悔得罪师弟,而是后悔不该过早在众人面前暴露自己用心。想想简直愚蠢!你摸透了林自傲脾气,摸准了众人心思,就等于掌握高指导心思了?你以为搞个陈老板点捻子,众人一轰轰,就能把林自傲搞倒了?高指导就那么简单幼稚?更不该忽视的是,高指导跟林自傲之间,大大小小毕竟还是有过那么一段交往!
高指导同林自傲之间的交往,说起来其实也只是病人跟医生之间的极为普通的交往。
高指导在成为高指导之前,是人民解放军的一位营长。由于长年累月行军打仗,餐风宿露,得了夜尿症。病不大,却麻烦,给高指导带来很大痛苦。但一直没找人治。一来是整天走南闯北的没时间,二来嘛这病也有些不好对人言。于是一耽搁就是整整十年。
现在好了。解放了,有了时间,有了和平环境,又正好被派在奉阳医药界搞运动。于是一安顿下来,就找到了工会负责人余鲁替他治病。
不料病拖得太久了,余鲁呢又没有这种病的治疗经验,治了两个多月劳而无功。
这时候,高指导对奉阳医药界的情况已是大有了解,知道林自傲算是奉阳第一名医,便悄悄找他治病。
林自傲问明病情,也不要他吃什么药,就叫他喝米汤。每日清晨,熬一小碗小米稀粥,冷却后取表面那一层米汤糊,加一小匙盐,天天喝。喝了不到一个月,高指导的夜尿症彻底好了。
一个月治好十年顽症,高指导对林自傲的感激之情自是不必说的。但感激归感激,问题归问题,这是党性原则。假若林自傲真如陈老板们所说,同反动师长相互勾结,高指导定会严厉惩处决不手软。但反过来,林自傲要真没这事,高指导也决不容许别人对他诬陷加害。
余鲁却认定高指导是在徇私枉法。
本来对林自傲医术名气就已十分忌讳,再加上高指导这个“政治背景”,余鲁更加明白一个道理:林自傲就是压在自己头上的一块大石头!不搬掉,自己就永远别想出人头地!现在可正是搬掉他的大好时机。这时机一旦失去,今后将追悔莫及!于是索性破釜沉舟,发动陈老板几个悄悄写了状子,把林自傲告到了政府。
本来是想连高指导一块告的。现在不是也正在搞着“三反”么?别的扯上扯不上,至少也得定他个“官僚主义”吧?但想半天到底还是没敢。
高指导可不同于林自傲,人家是党的干部!要告就得证据充分,不然偷鸡不着反蚀把米,弄个诬告罪可不得了!再一想,林自傲这么大问题,高指导竟然知情不报,政府能不追究?这就好。告林自傲实际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