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平住正想着该不该问些什么发个声音,子婴说道:“朕有一事相托,平住听好了。”
尉平住连忙跪下,声音沙哑,高声道:“陛下折杀臣了,陛下有事,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殿中嗡响了下回音,随即又归于沉寂。
又半晌,子婴才幽幽地说:“大秦国自孝公奋起,历代而下,无不宵衣旰食,励精图治,不敢稍怠。天顾念祖上之勤,老秦人之血汗,卒可一统九州。而今日暮途穷,秦国将亡于朕手了……”
尉平住一个响头磕在地上,血迸沿面而下,切齿道:“平住愿带悍卫二十人,拼却脑袋,取那霸上刘贼首级,献于陛下!”当下呼一声站起,就要出门。
“站住!”子婴喝道,“到这时候,就一点规矩也没了是吧?”
尉平住脸上一道血痕,两眼通红,扑通一声又跪下,扑面于地。
子婴接着说道:“近两代来,秦使民太过,消耗地过了份,已触天怒,天欲亡秦,谁能挡之。但秦之祀万不可绝。上苍顾念先人,亦会为秦留下一脉。现在虽然叛军招降,但降了之后,即为砧上之鱼,是生是死,不再由自己说了算。在这之前,我要先为嬴氏留下种子。诸子之中,止儿最精明灵巧,颇通事理。平住可速领他出宫,向西远扬,找个可以平安依存的地方,隐姓埋名,慢慢将他养大成人,开枝散叶。如果叛军果真肯为秦留祀,并且生活还算可过的话,我会去寻访你,如果嬴族就此罹难,则此一脉,就全依仗将军了!……”
尉平住早已涕泣不堪,不能言语,只是不停磕头。
“如果此后天下仍旧扰乱,生活艰难,有望复国,则不妨一试。但平住若能过上平稳日子,就带着止儿一起过个平安日子吧。功名财货只是过眼云烟,不值得追求……好了,趁夜,将军这就起程吧。公子止就在殿外,所需用费物品已经准备,你速带他离开,不必再来见朕。”
尉平住是子婴的悍卫首领,陪伴子婴已经十七年,袭杀赵高也有他的功劳。他父母已亡,尚未娶亲,孤身一人,从来都是有命即赴,故而虽然是这样的大事,也不需太多准备。
尉平住哇地大哭一声,旋即平静如常。向子婴叩了最后一个头,退出殿去,转身去了。
殿阶上留着尉平住的血迹和泪渍,老太监韩谈看着子婴的脸色,也不知是该擦还是不该擦。
子婴写罢降书,盖上玉玺。捧起玉玺来细加端详,半晌,潸然泪下。
(第一章完)
第二章 咸阳
咸阳。刘季上一次来这里时,始皇帝仍在世。皇帝出巡仪仗的雄武华丽,大开了这个乡巴佬的眼界。万人匍匐中,周围那些紧张控制着的细细的呼吸声,至今仍在刘季耳边响动。
秦皇。刘季上一次见到秦皇时,只是秦皇手下一个不入流的小官,小到皇帝眯着眼睛都看不到。而今,秦皇长跪在轵道旁,就为了让刘季看一眼。一身素白的秦皇子婴,手捧国书与玉玺,身旁一匹白马,马颈一席白绫,静静地,没有万民跪拜,没有前呼后拥。
刘季的坐骑渐渐走近子婴。刘季细细打量着这位公子哥,粉雕玉琢的面容,白晰柔嫩的双手,证明着他与沛公完全不同的前半生。刘季不禁瞥了自己的手一眼,他在乡中不事穑稼,游手好闲,这双手算是乡下人里面比较出众的了,可与子婴一比,王孙果然是王孙,乡下人仍然是乡下人。
乡下人从王孙手中接过传国玉玺与国书,命手下扶起子婴,说道:“公子敦厚贤明,世所敬仰。只是无力回天。天欲亡秦,公子无愧于先人,莫自责太过,孤可保公子平安。”这是萧何嘱咐沛公要说的言语,刘季出于对始皇帝那份威名的敬畏,倒也仔仔细细地揣摩了一下,还算说得有情有味。
子婴听罢,更忍不住泪如雨下,浑身颤抖,在士兵的架扶下,跟在沛公马后跌跌撞撞地向咸阳走来。
咸阳城中,可是热闹非凡,无数人夹道欢迎,嗡嗡哄哄,有长老与小孩捧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拥上前来,跪在沛公马前哼哼唧唧一阵听不懂的长话,说得沛公面部笑容僵硬,胯下坐骑躁立不安。刘季心想千军万马也堵不住老子进城,你一个小老儿却把我治住了,脸色越来越难看。萧何见状,打马上前请沛公亲自下马扶老人。刘季正无聊得紧,赶忙利索地跳下来,端好步子走到老人面前,弯下腰来说:“快起来吧,这么大把年纪了,不怕膝盖着风啊?”
老人立即又一个叩头,道:“主公宽厚仁义,爱民如子,关中子民……”
刘季实在忍不住,一把把这老头掀起,四面忽地一片大哗,统统下拜,把个沛公唬了一跳,以为有了失仪之处,涨了个红脸,赶紧扭头找萧何,只见萧何神态自然,刘季赶紧问道:“他们干吗?”萧何道:“他们齐感沛公礼贤尊老,心中敬服,故而下拜。”
刘季嘿嘿大笑。
看到一条长街的人匍匐在地,刘季忽然想到秦始皇的那次出巡,同一条街上的同一番景物。他左右瞅瞅,有点想找出当时的泗水亭长刘三跪在哪里,突然一阵心慌,很不舒服,挥挥手,上马径去阿房宫中了。
(注:刘邦起事前,曾任泗水亭长。刘邦在家中排行第三,故有人称其为刘三儿。)
功成名就的感觉,与作个乡间痞子的感觉,终究不同。当然单就两种身份来讲,对刘季来说,之间的差距似乎也不是太大。无非是入城的方式不一样而已:若是规规矩矩地从城门验明身份,走进城来,人人都把他当作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而当他又砸又打地一路冲进来时,迎面收到的就是夹道欢迎了。
无论如何,这对刘季来说是一个很有吸引力的日子,这吸引力当然缘自秦朝皇帝的跪见,缘自生平第二度进咸阳,但更重要的,则是秦宫,和秦宫中荡荡逸出的椒脂香气。
自从奉怀王之命一路西征以来,攻城掠地,惊心动魄,刘季已经好久不记得女人的好处了。如今秦宫就在前方,想起六国粉黛,辞楼下殿,辇来于秦的传说,只觉得五内俱焦,火气升腾。
然而,饶是刘季一腔热火,在看到阿房宫时也不得不暂忘了男女之事。这个规恢三百里,复道阁楼林立相接的巨大怪物,使刘季陷于对皇权巨大能量的震惊之中。迎接他的是十二个巨大无比的铜人,据称各重三十四万斤。刘季在他们的护卫下登上浩荡的阿房前殿,穿过磁石门,于复道中穿棱往来,旋即不知身在何处。处处见到粉娇欲滴的女子慌慌,刘季这才又记起自己那份情肠。
萧何一脸疲惫,但仍兴奋地指挥着将士文吏们各各接收宫殿,清查物品,登录造册。刘季根本不必深入到这种费心的事里去,他关心着自己的大事。
然而局态的发展令刘季很失望。他要做的大事需得两个条件都满足方可:其一,身边不能有自己军中的人;其二,要有女人。但这两个要求总是不可兼得:萧何把所有的宫女嫔妃都看管起来,在各殿中留守,一备质询,二稳秩序,所以,有女人之处,一定有卫兵,直看得刘季烦闷难忍,心中把脚跺得差不多可以踢翻秦宫了。
万无聊赖,只得收束心神,静静品味阿房的宏伟壮丽,细细查访雕花镂空的精致奥妙,感叹器物摆设的独具匠心。
心中又闪过当年那句话:“大丈夫当如此尔。”真想住下不起。
恍恍地步入一个院子,忽看到一个女子慌张地从另一个院门中走进来,边走边回头探查后面,似乎在避人追踪。扭头过来时,看到刘季,吓得面容失色,“呜”了一声,赶紧就想退出去。
“站住!”刘季被这女孩的惊鸿一瞥看得心里怦怦又乱跳起来,暗叹真是个好女子,竟能逃出萧何的魔爪,岂非天赐于我,怎能放过这个机会!
女孩不敢有违,立定当地,一动不动。
刘季走过前去,把女孩扭转过来,看到的是一幅极精致的面容,眼睛睁得大大地,泛出焦虑的神色。
刘季感到一股青春的气息,仿佛一下子又回到年轻时候,在酒馆里调戏老板娘的年月,老相好武负的风情勾起他心头一荡,却正色道:“你是哪个殿的?”
女孩还没回答,忽听得一声:“哎哟,你跑到这里来干吗?”一个妇人闪将出来,这才看到刘季,慌一下神,忙不迭地施礼道:“哟,这位将军,这小妮子趁不注意跑了,我还没搜她呢!”转向那姑娘道:“让你跑!赶紧跟我回去!”
刘季有些着慌,到嘴的肉怎么放得开,赶紧问:“搜什么?”妇人怪道:“将军还不知道啊?萧大人命令我们把这些妮子的身都搜了,有什么金银环链的都搜出来登了册,不能让她们私藏了去。”
刘季急道:“这个萧何,穷疯了,女人身上的物事都要扒下来?哪个女子身上没几件贴身物件疼得跟命似的?你去传我的话,让他们别干这档子丢人事了!”
妇人一听这口气,再看他的穿着,知道这次是逢着贵人了,又赶紧一施礼道:“萧大人说了这秦宫的所有东西都是那民脂和民膏来着,全收了也是应该,我这么一个小老婆子怎么敢对萧大人发号施令,您老还是自己走走的好,或者,也给我个令箭什么的……”
刘季这时候可不想让萧何知道他在哪,听这么一说那就赶紧全都作罢,挥挥手说:“行,你先回去吧!”
妇人对那女孩说:“走!”扭头便要走。
刘季道:“唉,让你走没让她走!”
妇人为难道:“您老还没跟萧大人说,我这活得接着干啊……”
刘季道:“干什么干?这活我干过了,她身上我搜过了,什么也没有!”
妇人被这话噎了个跟头,也就明白这位将军到底想作什么了,那女孩更是猛地一退,再看时已经满脸烧红。
妇人想了想,说:“既然将军搜过了,那自然确实是没有什么东西,但这位妹妹耳上的那对坠子,也就不该再戴着了吧?”
这女孩竟很爽利地把耳坠除下,递于妇人,妇人脸上难掩地显出鄙夷之色,接到手上,又说:“那请这位将军把尊号告于小老知道,有人问起来我也好回答。”
刘季眼珠一转,道:“张良,韩国司徒张子房是也。”
(注:其时张良以韩国臣子的身份协助刘邦。)
妇人行礼道:“哎哟,原来您就是张大人,失敬失敬!那我就先告辞了。”说完,赶紧拨柳绕山消失了。
刘季对这女孩摘下耳坠的动作非常满意,觉得自己一定魅力四射,令这位丽人一见倾心了。对女孩轻声道:“不用怕,萧何那厮太过分了,女孩子嘛,多少都留着点念想儿,舍不得给人的。”
“奴婢谢过张大人。”女孩说了句话,但仍难掩其忧郁之色。
刘季色迷迷地说:“敢问姑娘芳名啊?”又上前一步,两人已经靠得很近,女孩的脸又腾腾地红起来。
突然一声粗声大气的声音传来:“沛公尚记得属下的芳名吗?”
沛公一阵眩晕,知道终于被夏侯婴追着了。
原来夏侯婴身为太仆,一直跟着刘季,却被刘季得机会甩掉了。樊哙在临去函谷关前,曾专意找夏侯婴来嘱咐:“沛公是个风流之人,以前家贫,娥姁姐又管得严,这才只有几个暗地的相好,没搞出事来。如今腾达了,难免心中没别的念想儿。我那姐姐是个爆性子的人,只怕出了事她会受不了。最重要的是现在局势不稳,沛公要是作出什么不规矩的举动来,关中人恼起他来,我这去函谷关的守御也就白作了,今后不堪设想。
“一路西来时,我小心在意看着他,又加上沛公入关心切,还好一路就没出事。如今关也入了,秦皇眼看就不行了,我疑心沛公的心思会发昏。今天把我支去函谷关,说不定也有甩开我的意思,这一下我走了,沛公的行止,可得由你多多注意呀!”
(注:刘邦的妻子吕雉字娥姁。)
夏侯婴知道樊哙是沛公的妻妹夫,这些事情也一准是出门前吕雉叮嘱过樊哙的。樊哙与沛公之间的这一层关系守得越牢,君臣也就越相得不欺,所以樊哙很看重沛公对吕雉的情份如何。夏侯婴对这种事迹本无可无不可,但毕竟刚一入关,事关重大,正是树德立威的时候,实在不能有什么劣迹彰显出来,所以一口答应。他被沛公甩掉后,心急火燎,终于在如迷宫般的秦宫中寻得了沛公,并且挺身而出。
沛公也不看他,找个石凳坐下,没好气地说:“记得,你不是叫夏侯婴吗?”
那女子行礼道:“奴婢见过夏侯大人。”
夏侯婴笑道:“沛公,你还记得张良大人的话吗?入了关后须当怎样?”
刘季干脆不答话了。
夏侯婴又想说什么,张张嘴,又合上了,道:“那么属下告退了。”退出门来,找张良去了。
张良正在秦宫中游荡,回想着少时对韩宫的零碎记忆,一路上怀愁,正撞上夏侯婴。夏侯婴道:“司徒大人,沛公拖着个女子,大有住在秦宫不走之势,我说的话他不听,沛公素来服气你,你去劝劝吧!”
张良笑道:“不妨,我去看看。”
两人轻手轻脚走到院口,生怕撞到什么不堪的场面。静静地听了听,沛公似乎只是在与那女孩对坐聊天。夏侯婴捅捅张良,小声道:“就现在吧,一会就晚了。”
张良现在有点想把太公兵法捧出来再翻翻,看这种情况怎么应对。被夏侯婴一捅,把心一横,拱手走进院去。
他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只见刘季赶紧站起来,道:“子房说得有理,我这就离开!”说罢腾腾腾走出院去了,把个拱着手的张良晾在了院子里。
张良被晾得笑容呆滞,抬头一看,正对着了那女孩的双目,心中咯噔一下:好一个娇美的姑娘!
(第二章完)
第三章 项羽
战鼓擂起,云梯向函谷关猛冲过来,项军喊杀声震耳欲聋,同时箭雨覆盖了函谷关的城头。
樊哙真没料到,项军一抵关下,竟二话不说,直接就杀将上来。云梯上项军凶神恶刹,中邪一般,樊哙不禁暗叹,项羽治军果然不凡。他知道这样下去一定顶不住项羽的大军摧城,而沛公也决不想和项羽全面开战,于是一边布置城防,一面安排大部队紧急向霸上回撤。
函谷关西据高原,东临绝涧,关在谷中,深险如函,端的是易守难攻,加上樊哙在后督战,沛公军也不气弱。项军强攻些时,仍未有人登上关头。龙且在关下看得不奈,抄起盾来拣一条云梯就冲上关来。沛公兵的面前忽地晃出龙且英气逼人的面孔,守兵还没来得及举起刀来,就被龙且的盾牌撞上胸口,向后飞开,落地便口喷鲜血,再也爬不起来。
龙且在城头上落定,腰中长剑出鞘,向外轻轻巧巧划个圈子,登时一人喉管溅血,一人腿伤倒地,同时逼开了五名守军。一声叱喝,一把剑在城上如蛟龙激走,当者立倒,在城上的红色士兵中打出一片空地,而梯上的项军已经鱼贯而上。
樊哙提起短剑向龙且立劈而下,劲势吓人,龙且闪向一边,见到樊哙连人带剑向他撞来,立即上前接上,两人在城上较技,一时不下,冲上城的项军被守军一一围杀,又扳回了局面。
樊哙高声喊道:“沛公本欲放行,奈何立逼!”龙且充耳不闻,凝神缠斗。
忽听一声暴喝,城边的两名守军头颅横飞,鲜血喷溅而出,接着两具尸身被冲撞开来,一名将军跃上城来刺向樊哙,声势极大,掣得旁边一杆沛公的红旗向后直展。樊哙吃了一惊,立即逼开龙且,回头欲压下来剑,对方剑招陡变,划向樊哙左肩。樊哙就地滚开,正滚在龙且剑下,龙且刚杀一名守兵,没回过剑来,樊哙挥剑将他逼开,再看时发现楚军毕竟太多,已经基本冲破守军的防御,如潮水一般涌上城来,而自己的大部队也已撤离,当下无心恋战,径向关下冲去。
留守的沛公军鬼哭狼嚎,乱成一片,竞相逃命。
龙且走上前来道:“多谢鲁公救护。”
一骑如流星一般从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