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笑道:“将军百忙,哪会有这种闲功夫。”
章邯道:“敢问老先生姓讳?”
“姓荆,荆石。”
走到一座大门外,老人吱呀呀推开门,说:“将军贵人,我这寒舍就不请尊驾入内了,将军保重。”
章邯想深夜入别人家中也确实不便,好在认得门了,总跑不了他。因而也拱手道:“老先生请歇息,改日晚生再来拜会。”
老人抬抬手,便欲掩门,章邯忙道:“老先生……我若真欲降楚,当派何人去请降?项羽毕竟将叔仇日日放在心上,我恐降楚之事,一个不好,办不下来。我身边都是武夫莽汉,没有机变应对之士,请降这事情,还希望能拜托老人家给出份力,今后章邯若可活命,作牛作马,孝敬先生!”
老人笑道:“这事不难,将军也不必屈膝于我,你帐下有一位司马欣大人,算不得武夫莽汉,而且他与项羽交情颇厚,请他出城,自然马到功成。”
章邯不禁吃惊:“司马欣?怎么从没听他说起过?”旋即心中一阵发寒:这个司马欣,总是不声不响,原来还有这层关系。适才问他怎么办,他还称不知道,原来他早有脱困的后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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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欣入睡之前,确实在想着,若是城破,或者丞相突然要召他回咸阳,他该不该立即就去项羽处投诚。但他实在太困了,一路上马不停蹄,专拣偏僻难行的小路狂奔,还要提防着有可能追来的赵高心腹。这一路提心吊胆又辛劳,使得他一挨床边,就几乎沉进梦里去了。
忽然有人摇动他,他突然想到章邯最后嘱咐的那句话,一个激灵翻身起来,随身的匕首已经抵在摇他的人的咽喉上。定睛看时,是自己的侍卫。
这侍卫显然是吓得呆了,两眼怔怔地盯着他,一动不敢动。
司马欣感到自己一身大汗的燥热,暗骂自己睡前竟忘了查看门是否插好。他把匕首收起,问:“什么事?”
侍卫颤着声音道:“章将军请大人去府中议事。”
司马欣头疼欲裂,挥挥手:“知道了,下去吧。”
章邯看到的司马欣,两颊微陷,两眼猩红,动作都有些僵直,进来行了礼,问道:“将军找属下?”
章邯问:“长史大人,听说你与项羽颇有交情,此事可真?”
司马欣脑中轰蒙一声,瞬息转过无数念头。两军对阵,被人知道与敌军主帅有旧,可不是件轻便的事情。却不知这章邯打的是什么主意。思前想后,实在无处着落,司马欣只得应道:
“确曾有过一面之缘,但也早已没有联系了。司马欣为大秦尽忠,杀敌不避亲,何况这一面之缘,请将军明察!”
章邯笑道:“我的长史大人,怎么把话说这么狠。你若真的杀敌不避亲,当年项梁犯案被抓之时,你就该一刀斩了他,为什么顾念情份,悄悄把他放了?”
司马欣汗如雨下,他几乎可以确定这章邯是要将他当作替罪羊,治个通敌之罪,先喂了秦二世的虎口了。还亏他日夜兼程回来给章邯报信,没想到知人知面不知心,他竟与赵高是一类人。司马欣环伺四周,竟左右空无一人,这章邯难道傻了?以为能凭一人之力治住我?逼我急了,与你同归于尽!
当下也不言语,纂紧了袖里的匕首,只死死盯着章邯。
章邯道:“司马长史,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我有一事相托,事关重大,未成之前,切不可走漏风声……我想,向项羽投降!”
司马欣不免吃惊,但又怕是章邯有意探他虚实,仍是犹疑不定,一言不发,愣怔怔看着烛灯影中忽暗忽明的章邯,只觉得如梦境一般。
(引子完)
第一章 关中
刘季的十万红色军团终于看到武关时,收到了赵高的一封信。
(注:刘邦以赤帝子自居,故起兵后尚红色。)
张良进帐,其时皇使已经安排去休息,诸位谋臣将士都已经聚齐。张良问:“沛公,听说秦廷来使了?”刘季哼了一声:“那个丞相叫赵高的,把自己皇帝杀了,另要立个叫什么……子婴的,这次不要作皇帝了,要作王。”
刘季把信递给张良:“子房给大伙读读。”
张良接过信来:
“武安侯麾下:
秦祸已久,万民苦之,二世胡亥不思先帝创业之艰难,一味逸乐,苦役天下,刚愎自用,不纳讽谏。朝中贤良被革杀殆尽。臣亦不忍天下如此,然不为比干之直,而为箕子之忍者,以求尽人臣之忠心,待时机而留秦之一脉尔。今仰靠沛公天威,二世惊慌,臣得趁机杀之,迎立子婴。子婴敦厚贤明,必不再蹈二世覆辙。今天下扰攘,豪杰并起,秦之德不足以为帝,请降为王,与诸王共存天下,享秦之祚,亦不负秦之历代先人矣。秦得除暴,实仰沛公恩德,愿与沛公划蛲关以为界,留咸阳以奉宗庙,余地尽献于沛公,并为关中二王。愿沛公纳之。如若定要绝秦之祀,秦关中甲兵尚余十万,愿据二关之险,血洗咸阳,以祭先祖。
秦罪臣赵高顿首再拜”
(注:时刘邦被楚怀王封为武安侯)
张良道:“有趣,这赵高竟舍了秦皇名义,直接自己来与我们谈分秦了……诸位以为如何?”
刘季撇撇嘴:“不打仗就入关当然好,只是这么一分,我这关中之地怎么就觉得这么不舒服,不是有点吃亏?怀王可是答应了给整个关中的。”
郦食其道:“赵高恶名,天下皆闻,属下以为,不宜与其订立什么约定。”
张良点头道:“沛公,这秦王不比一般郡守,他与义军的战与和,并非我们能定的。它与我们订立的约定,其他诸侯国不必遵守。即便我们与秦分土,安守蛲关之界,而保留秦室,那么其他诸侯借口要继续攻秦,假道于我,我们是借道,还是不借呢?不借足以引起所有诸侯的群攻,而一旦借道,恐怕这三关之中,也不再能安然属于沛公,徒留人笑柄。”
刘季点头:“是的,一定不能听这赵高的!人来,把话传给那个送信的,说楚军立时就取武关,让赵高跟子婴……先预备着哭吧!”
“沛公,”张良叫住,“这是次机会,利用他们这次真心求和的局面,我们诈为接受,赚得秦将心意散乱了,再取武关便易如反掌了。”
刘季哑然笑道:“子房最是喜欢糊弄人,挺好,便如此,子房帮我筹划筹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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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秦使进驻武关后,武关的气氛就轻松多了,各地秦军败的败,降的降,已经把秦军逶迤几百年的荣耀感几乎丧失殆尽。每个人都在想着怎么样保命才好。章邯降楚之后,秦军更是近于崩溃。
看到远处源源不断集来的红色旗子飘飞,武关守军恐惧莫名。好在武关地势奇险,易守难攻,这些守军差不多都是关中子弟兵,至少要守住这块祖业吧。只好每日提心吊胆,加紧备战。
而皇使带来的朝廷消息却是:将与沛公议和,共分关中。串联起这沛公一路招降纳附不肯杀人的说法,武关将士们感到自己似乎是有望保命了。
皇使的车子昂昂然从沛公营中驶出,直到进入武关的这一段时间内,关上的将士们更是屏息静气,如同等待着命运的最后审判。
皇使慢慢地从沛公营中挪到车上,捧着沛公给子婴的答书,和答谢自己的两块玉碟。心中想着这沛公的赠礼还真是穷酸,感叹着刚才的一番分秦的讨价还价的辛苦。一路端庄地进入武关,旋即被守将迎住,探听情况。皇使含笑,微微点头。守将当即如释重负,喜笑颜开。而那些已经颇为散漫的士兵则甚至放肆地齐声欢呼了一下。
这呼声被正眺望武关的刘季听到,叹了口气。
当夜,架云梯的声音惊醒了武关上值夜的秦卒,随即红色大旗裹着红色人群挥着飘红的大刀就漫淹了整个武关。秦卒们从梦中惊来,尚不知今夕何夕,找得到武器的就凭本能乱砍起来,谁还分得出是敌是友。
刘季迎着朝霞站在武关上时,放眼向西的万里河山,嘀咕了三个字:“关中王。”
他看到夏侯婴跑上关来,问道:“有什么消息吗?”
夏侯婴说:“我军破关的消息已经派人报与怀王及各诸侯国。大消息有两件,其一是鲁公坑杀了章邯的二十万降卒;其二是秦皇子婴杀了丞相赵高,派大军集结于蛲关,预备迎击我军!”
(注:鲁公即项羽,当时项羽号为鲁公)
刘季皱紧了眉头:“二十万啊……那得多大一坑啊?”扭头笑道:“你说我这老弟多不讲信义?已经答应人家投降了,又狂杀人,唉……那章邯怎么样了?煮了吗?”
夏侯婴道:“章邯,司马欣,董翳三人仍留用,并未牵涉其中。据称,是因为降卒又有不稳的动向,令鲁公警觉了,将降军引入一个深谷,封堵谷口之后,填平深谷杀之。”
刘季道:“项羽不杀章邯,这倒真是奇事……嗯,拿二十万人给项梁报了仇,也差不多足了。”转问道:“那个赵国的司马昂,还在向函谷关进军吗?”
夏侯婴道:“刚刚传出破关信息,估计尚未传到赵军军中,具体情况不知。”
刘季问:“我们已经入关,按照怀王的约定,是否就不会再有人打算入关了?”
“臣以为,”张良应道,“至少鲁公,是一定会来的。”
刘季点点头,下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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沛公抵达蛲关时,用了张良的计策,一面派郦食其一路行贿,去诱蛲关守将投降,一面在各处山峦遍插战旗迷惑敌人。这蛲关守将原是一个屠户之子,内贪外怯之下,便答应了投降。
当天,有匹快马抵达沛公营中,拜见张良,呈上一封信。夜里,张良穿戴齐整,说要出营探查地形,径向山后去了。
张良一直在山中跋涉,直到看到一席黄布由一棵树顶直垂下来,这才停步,拜下道:“良拜见恩师,请恩师示下。”
一童子的声音从树上传来:
“只问两件事,其一,子房想亡秦吗?”
张良道:“谨遵恩师教诲,力保秦祀。”
童子又道:“其二,沛公入秦,之后如何?”
张良道:“保实力,迎项羽。”
忽听山那边喊杀声骤起,兵器相交声振动山谷,张良知道,沛公又像上次取武关时一样,先用罢战麻弊了秦军,于夜间攻取蛲关了。可怜了那个屠户之子,既投了降,又赔了命。
童子从树上一跃而下,道:“师兄,师父的事办完了,我好久好久没见你啊!你带什么东西给我没?”
张良将腰间长剑解下,说:“这个献于师父,是沛公于南阳时赐于我的,是赤霄剑。”
童子道:“师父临行前说了,你要是带给他什么东西就免了,他一天吃两顿饭,其他的用不着,今后也不要在这些东西上再费心了。”
张良笑笑,拿出一个锦盒,打开,里面装了个精巧的泥人,五颜六色,很是漂亮,童子一声惊呼,捧着摸了半天,对张良说:“我的事情也办完了,要回去了,师兄自己保重啊!”
张良点点头,把孩子捧起来抱了抱,刚放开来,小孩就一跃上了树,瑟瑟几声,高去了。那席黄布被孩子扯动,如同一条黄龙从树顶上倏忽消失。
这时,山谷那边的喊杀声也渐渐低了,但各种嘈杂仍回荡不已。
张良把佩剑又系上,一脚深一脚浅地往营地走去。
回到营地的张良正碰上刘季、刘贾一齐喝酒。刘季很快乐地招呼张良:“子房,外面怎么样了?”张良道:“贺喜沛公!臣刚看过,蛲关已破,大局已定,正在追赶逃兵和弹压最后的顽抗者。”刘季大笑道:“好,子房计又得售,我们要好好庆贺下!”
张良坐下,劈头就问:“沛公,现在蛲关已破,秦等于已经灭亡,你有没有分兵去镇守函谷关,以阻司马昂进关?”
刘季面露难色:“没啊,子房不是也说,鲁公早晚入关吗?既然如此,守函谷关又有什么意思?……这司马昂显然是鲁公前锋,我阻司马昂,不就是阻鲁公么?唉……反正我已经有了先入关的名号,就看那项老弟如何施为了!”
说罢,不禁一脸怅惘。
司马昂原是赵将,但项羽在巨鹿之战击败章邯,救下赵国后,在赵国说话算数的,与其说是赵王歇,不如说是长安侯项羽。项羽当时与章邯在荆原对峙,相持不下,分身乏术。因而赵将司马昂对函谷关的进军,虽是以赵王的名义,但定是奉了项羽的命令,来与刘季争这第一个入关的名头。到时若没能第一个入关,即是赵国的无能,与项羽无涉;而如果真能第一个入关,则司马昂只要宣称是奉项羽之命,那么这第一个破关的关中之王,谁又敢说不是项羽呢?所以,虽然现在沛公已经破关,但阻司马昂仍等于阻项羽,而项羽,刘季是万万不敢惹的。刘季心里清楚:章邯降楚之后,全天下都在看着项羽一个人的眼色行事呢。
他又怎么敢派兵把守函谷关,不让项羽入关呢?
张良摇头道:“沛公明鉴,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沛公现在虽不一定能得到关中,但关中从来是帝王之所,囿于怀王约定,加上沛公之功业与实力,沛公的势力必不至于被逼得流离关中过远。那么,沛公欲得天下,必先得关中,成为关中王,是早晚的事。”
此语一出,刘贾唬了一跳,他偏眼看了看身旁的堂弟刘季,想着“得天下”三字,看到刘季没什么慌乱的表情,倒是自己一阵发慌:真不知这个堂弟的心里,到底装着多大的一个抱负。回想刘季以前在乡里的种种行迹,只觉得世界真是奇妙。
张良接着道:“所以,我们要利用每一个机会来巩固自己在关中的地位。关中虽是老秦故地,但仍不免为秦所苦,严刑苛法令民众难以聊生,秦人早已离心。沛公入了关中,当以仁德服众,精减刑条,使关中父老亲你爱你。那么即便一时保不住关中,以项羽的暴虐,秦人定不服他。今后一有机会,沛公回师,关中之地必可传檄而定!”
沛公点头。
张良继道:“但这事有个前提,即要求沛公有足够的资格在关中言出法随。而函谷关一旦被司马昂侵入,则关中至少成了刘项两家共治的局面。不但如此,恐怕万事都要鲁公说了算了。那时,行仁政,则是鲁公的仁政;而依了项羽的老习惯要屠城时,则沛公也不免有份。那时,关中之地,即便封于沛公,又哪里能坐得安稳呢?”
沛公立时投箸,唤侍卫道:“把樊将军从蛲关叫回来!我要他赶紧去函谷关布防!”
张良又道:“沛公派樊将军镇守函谷甚当,但切不可以樊将军的名号。”
刘季怔了一下,道:“言之有理!”转头看到侍卫钉立不动,似有待命,赶紧催道:“别愣着啦!先把樊将军叫回来再说!”
张良点头道:“沛公定要嘱咐樊将军清楚,第一,我们以治安为名,行拒军之实,切不可说是在阻挡诸侯入关。第二,挡住司马昂,但千万不可以挡鲁公,鲁公一来,立即放行。司马昂已到鲁公未来的这一段时间,足够我们安排布置了。”
刘季点头。
当夜,樊哙以一个叫“卫真”的将领的名号,带兵三万进驻了函谷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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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军攻破蛲关、杀到蓝田、驻军霸上的消息不断传到秦宫,咸阳城上下已经乱成一团,打包行李的,扯皮抢货的,惹事杀人的,几处还起了火,满街垃圾横飞,哭喊连天。
天气幽暗,子婴在宫里颇为平静,坐在案边烧了些东西,看着腾腾的火苗出神。一个魁梧的汉子小跑进殿,远远跪下,朗声道:“臣,尉平住,叩见陛下!”
子婴道:“平身。”
尉平住站起身来,垂手立着,子婴却半晌没有说话。
尉平住正想着该不该问些什么发个声音,子婴说道:“朕有一事相托,平住听好了。”
尉平住连忙跪下,声音沙哑,高声道:“陛下折杀臣了,陛下有事,臣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