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兵,县无守城,诛暴秦,据咸阳以令诸侯。诸侯亡而得立,以德服之,如此则帝业成矣。今独王陈,恐天下解也。”
张耳陈馀这两人的意见,有没有道理呢?
如果陈胜肯听他们的话,就没刘邦项羽混的了。
张耳陈馀不愧是智识之辈,他们的建议,足以让陈胜多活三十年。按两人的说法,就是低调,低调,再低调。深挖洞,广积粮,缓称王。低调的目的是为了高调,低调地扶立六国之后,诸侯都是你陈胜封立的,那么你陈胜的地位,岂不是水涨船高?
但是陈胜的愿望,却是苟富贵,勿相忘,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他不喜欢低调,他已经低调了一辈子,够了,这次非他娘的高调不可。
于是陈胜称王,国号张楚,意思是张大楚国。
陈胜称王,诸郡县苦秦吏者,皆刑其长吏,杀之以应陈胜。方两千里,莫不响应,家自为怒,人自为斗,各报其怨,而攻其仇,县杀其令丞,郡杀其守尉。总之一句话,天下大乱。
重复一下当时的局势:家自为怒,人自为斗,各报其怨,而攻其仇,县杀其令丞,郡杀其守尉。我们马上就意识到刘邦的智慧。
刘邦此前是泗水亭长,这个职务负有捕盗之责。除了正宗的强盗,秦始皇和秦二世还会创造出各种类型的犯人,如商人,如典给别人家的奴隶,让刘邦去捉。刘邦捉一个,就多一个仇家,捉两个,就多两个仇人。如果他现在没有逃入芒砀山,仍然在兢兢业业地尽职尽责,情形又会怎么样呢?
必然刘邦以前捕捉的那些人,这时候成帮结伙杀来,各报其怨而攻其仇,不把刘邦砍个一百零八瓣,这事不算完。
但现在刘邦已经弃职逃走了,各报其怨而攻其仇这种美差,成了他的了。
危险来到之前,能够及时逃离。赶在船沉之前离开,这个就叫智慧。
那么,刘邦又怎么知道危险行将到来呢?
很简单,他的职业告诉他的。前者,刘邦在做他的亭长之时,每天花天酒地,欠账赖钱,玩得非常开心。但到了这一年,他被迫押解大量罪犯前往骊山,罪犯的数目过多,已经超出了他的押解能力,途中不断发生罪犯逃跑的事情。这时候刘邦就意识到了,现今罪犯如此之多,这世道还能有个好吗?一旦天下大乱,仇家找上门来报仇,自己岂不惨了?
意识到大乱将至,所以刘邦才会及时逃入山中。
见微知著,观叶知秋。少了这个能力,是混不下去的。
刘邦逃入山中,但是沛县的县令,仍然在工作岗位上积极工作。而当各报其怨而攻其仇的时代到来,县令就有点抓瞎了。
县令就想,惨了,我好歹是个县令,恨我的人不知有多少。这时候天下大乱,只怕我的性命难保。
如何才能保住自己的小命呢?
要不,咱也揭竿起义如何?
沛县县令想。
被忽悠死的人
沛县的县令,为保性命决定起义。但是他一个人,这义也没法起,必须要召开领导干部会议,大家一起起义。
参加沛县起义动员会议的,有狱掾曹参,主吏萧何。县令叫他们两个来,大概是视他们为亲信。认为本县往日待他们不薄,他们这时候肯定会回报我。曹参和萧何也认为是应该回报县令的时候了,只不过,他们认为县令往日待他们很薄,一点也不厚。
出现在沛县公堂上的这一幕,却是人类社会最频发的现象。人类的天性,都会高估自己对别人的付出,低估甚至忽略自己对别人的伤害。同样的,人性的弱点,还会低估或是忽略别人为自己的付出,认为是理所应当的。
官员处于利益分配点上,利益这东西,无论怎样分配,总会有人感觉不公,怨气冲天。但分配利益的官员,却不会感受到失意者心里的怨恨,只会认为自己英明神武,群众热烈拥护。就拿沛县县令来说,每一次利益分配,都会引发大面积的不满,最不满的应该就是萧何和曹参。
但这时候就算问萧何曹参,对县令有何不满之处,恐怕他们也说不上来。这些不满与怨恨,都积累于日常工作的小细节之中,细节太多,无从记忆,最终大脑里剩下的只是一种莫名的情绪——屈辱如一团火,熊熊地灼烧着曹参萧何等人的心。
此时天下大乱,人们各报其怨,而攻其仇,曹参和萧何,最想干的事,就是抡起杀猪刀,把县令砍个稀烂。
但曹参和萧何,终究不是亡命之徒,虽然心里恨县令,但杀掉县令这事,他们还做不出来。
他们能做出来的,是借刀杀人。
借刘邦之刀,杀掉县令!
萧何还是当时的优秀领导干部,屡次政绩考核名列榜首。秦朝的御史曾想调萧何去咸阳做京官,但萧何坚决不肯去。萧何算准了,秦朝的统治长不了,留在沛县,只等这一天。
于是曹参和萧何两人,真诚地忽悠道:“县令大人,你现在是秦廷任命的官员,却声称要揭竿而起,造反起义,只怕这事大家根本不信你。到时候你造了半天反,造反派这边不承认,照样杀你。秦廷那边又因为你造反,也会来杀你。结果你反没造明白,落得个大家一起来杀,太划不来了。”
县令问:“那要怎么办,才能让大家相信我呢?”
曹参和萧何心中暗喜,脸上的表情越发真诚:“这事很简单,大人如果要造反,最好是先派人出城,去芒砀山里,把刘季的反政府游击队找到。有了这支反政府武装,大家就会相信你了。”
县令听了后,就说:“你们两个说得有道理,那怎么才能找到芒砀山里的刘季呢?”
曹参萧何道:“当然是派杀狗匠樊哙去找了,前一段时间,樊哙去过芒砀山,听说是去找刘季侃大山。对了,单只是让樊哙一个人去不行,樊哙他没身份啊,建议派夏侯婴以县府代表的身份,和樊哙一道去吧。”
于是县令作出决定,派杀狗匠樊哙、原司御夏侯婴出城,去把刘邦找回来。
但等樊哙和夏侯婴走后,县令一下子醒过神来了,也许是有人提醒了他。在这沛县之地,他最大的敌人就是刘邦。以前他是县令负责政务,刘邦是亭长负责治安,但刘邦总是无端挑衅,找他的麻烦。比如说,吕雉事件,县令对吕雉是觊觎良久,必欲得手的,却不想反倒被刘邦把吕雉娶走了。这叫什么?这叫夺妻之恨!
县令之所以要造反,只是为了防止被人砍。而最想砍县令脑袋的人,无疑就是刘邦。可现在曹参和萧何居然建议他把刘邦请来,这不是建议老鼠把猫请回家来吗?
发现上当,县令怒不可遏,立即派人去杀曹参萧何。可是曹参萧何是当地人,早就有人通风报信,于是两人匆忙逃出县城,正遇上满脸幸福匆匆赶来的刘邦、樊哙及夏侯婴。
曹参萧何把情形向刘邦一说,刘邦也傻了眼。哎,挺好的计划嘛,这个破县令怎么就这么快醒过神来了呢?是哪个浑蛋告诉他的?
可眼下这事怎么办?攻城根本不可能,手下兄弟太少。难不成大家再回芒砀山,继续当强盗去?
《史记·高祖本纪》称,这时候,刘邦写了一封信,射入城中。信上说:“乡亲们,乡亲们哪,你们现在帮助县令守城,这可是极危险的事啊。很快诸侯的部队就会从四面八方杀来,到时候打破城池,血屠沛县,你们为县令殉葬,多不值得啊。为什么大家不快点杀掉县令,让我刘邦进去呢?我进城之后,保证大家不会再遭到诸侯的攻击,更不会遭到屠杀,不知乡亲们以为然否?”
书上说,城里的父老乡亲,看了这封信后,就抄起拖布笤帚,把县令杀掉,迎接刘邦进了城。
这个说法很诡异,因为杀人这种事,非普通百姓所能为。更何况既然有人杀了县令,这个人总得有个名字吧?为什么史书上没有提到杀手的姓名呢?
猜测起来,刘邦射书信入城,根本不可能达到让百姓杀县令的目的。首先当时识字的人就不多,其次读到这封信的人,很难想象他恰好有一呼百应的影响力。这封信或者是劝说百姓偷开城门,又或是通知自己的同伙开门,总之这封信最可能的目的是开门,而不是杀人。
城门打开,刘邦进入,这时候县令就非死不可了。但由于这个县令并无什么说得出来的劣迹,杀掉他也不是光彩的事,所以连杀手都不肯承认是自己干的。最终大家都把这事往外推,推来推去,就推到了沛县人民群众身上。
历史就是这样,一旦遇到脏事,大家都不肯承担责任,总是往人民群众身上推。
雷同的博弈格局
刘邦终于回到了沛县。
和县令明争暗斗了这么长时间,刘邦先是赢了第一局,夺得了美人吕雉为妻,于情战中力挫县令,却输掉了第二局,被迫逃入深山。现在他又赢得了第三局,杀掉县令,主治沛县。
正因为有第一局的赢,才导致了第二局的输。但正因为有第二局的输,才有了第三局的赢。可知人类社会的规则,就是输中有赢,赢中藏输,赢后就会输,输后才会赢。
这件事情,印证着人类社会博弈的极高智慧,正如老子所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现在我们有了刘邦的成功案例,可以和老子的思想,对照着解析一下这条规律。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的意思是说,人类社会的博弈法则,是没有尽头,没有结果的。在任何一个阶段性结果之后,都有一个反向的变局。
刘邦的人生奋斗,是没有结果的——最终结果就是他死掉!但在他死之前,走到任何一步,都不是最终结果。相反,在这一步之后,肯定会有一个相反的变局。比如说,在第一轮中他与县令争夺吕雉,县令惨败。于是双方的博弈进入第二阶段,在这个阶段,刘邦惊讶地发现,他需要押送数量超过他控制能力的罪犯远赴骊山。这个无法胜任的工作,最终导致了他宣告人生失败,逃入山中。这是第二阶段的结果,县令完胜。
但,正因为刘邦失败入山,所以他才从为秦国卖命的楚奸,转型为反政府组织。现在他再借时局大变杀回来,其行为就有了充足的道义资源。
以有道,伐无道。有道就是失败者,因为你失败了,所以只剩下道义。无道就是胜利者,在对手眼里,胜利者无疑是罪大恶极、罪该万死的。
发现这个规律之后,刘邦忽然发现自己变得谦虚起来。大家要求他出任沛县领导人,出任沛县县令,但刘邦坚辞不就。他很担心,在这一步后面,会不会有个结果相反的变局,无端送了他的老命。但此时的沛县,刘邦是无人可以取代的,所以双方争执的结果,是达成一个妥协的方案,刘邦不担任沛县的县令,而是接受父老赠送的沛公之称号。
沛公这个称号,真是太神奇了。他非官非民,亦官亦民,没有责任,却有权力。
这时候的刘邦,你说他是官吧,他只是沛公——意思是沛县最具声望的人士。可你说他是民吧,他却有权加封自己兄弟。刘邦出任沛公第一件事,就是赐封因为他坐牢一年,挨数百大板的夏侯婴为七大夫。
七大夫、五大夫,都是当时的爵位。对刘公这个不合法的沛公而言,是否有权力私自授爵,是很可疑的。但这个爵位是一定要授的,否则夏侯婴心理可能会不平衡。
请注意刘邦私授的这个名头,只是爵位而非官职。这表明刘邦当时是很小心、很低调的。爵位可以是他的私家爵位,但官职却不是。只授爵而不授官职,一旦事情失败了,刘邦至少还有的解释。这个细节足证刘邦思维之缜密。
请注意刘邦与陈胜的区别,面对时代大潮,刘邦所做的是低调,低调,由任时代大潮把自己推到波峰浪尖。他选择的是被动策略,所谓不拒绝,不负责。而陈胜则是不顾反对意见,硬要爬到波峰浪尖上去。
这是因为陈胜的人生经验恰好与刘邦相反,如果不是这股子狠劲,陈胜也不会成为最先爬出篓子的螃蟹。他和刘邦各自依凭自己的人生经验,形成了自己固有的行为模式。但最终,谁才能在时代大潮之中胜出,这取决于人类社会的基本博弈规律,而非哪个人的主观意愿。
刘邦成了沛县反政府军首脑,就立即祭祀黄帝和蚩尤,杀牲歃血,衅鼓旗,旗子用红色——所谓赤帝子之说,就是来自这里的红旗。然后再派萧何、曹参和樊哙分头募集兵员,征集粮草,轰轰烈烈地大干了起来。
与此同时,同样的社会博弈态势,在吴县也出现了。
在江东吴地,也有一个类似刘邦的人,他就是项羽的叔叔项梁。项氏叔侄,是楚国名将项燕的后人,是最有资格承接楚国项家衣钵的。秦始皇灭了楚国之后,并没有立即着手清算项氏族人,但项家有着好勇斗狠的门风,结果项梁因为犯罪,在栎阳蹲了大牢。后来多方拉关系,才被放了出来。
后来,项梁又不知何故杀了人,就带着侄子项羽,逃到了吴地。《史记·项羽本纪》中说,项羽不喜欢读书,练剑也没个长性,要求学兵法,但兵法也学得马马虎虎,总之他干什么都没个长性,坚持以一瓶子不满,半瓶子乱晃为自己的人生目标。但他终究是出身将门世家,家传的军事技术,马马虎虎学上一点,就可以混日子了。
在吴地,项梁形成了较高的威信,吴中地区的贤士大夫,都非常推崇他。每逢重大徭役——这是所有人都不愿意去,最难组织的社会性工作——以及殡葬事务,都由项梁来负责。实际上,项梁相当于吴县的刘邦加萧何。
当吴地的项梁,与沛县的刘邦萧何,处于同样的社会位置上时,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们有可能面对着同样的对手,同样的麻烦。
也就是说,沛县的刘邦和萧何,因为在县令长年的压制之下而心怀杀机。同样的情形,在吴县也有很大可能——事实上,吴县竟然重演了沛县事件,整体事件的重合,是因为两地的人际博弈结构雷同。更令人别扭的是,沛县县令所犯下的错误,在吴地的郡守身上也同样出现了。
当时的情形是这样,陈胜举旗,天下响应,杀官宰吏,各报私仇。秦廷对天下的控制,已经彻底丧失。吴地的郡守殷通,意识到仇家随时会找上门,就决定抢先一步,率先起义。起别人的义,让别人无义可起!
于是郡守殷通把项梁找来,说:“本官作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立即举旗响应起义,推翻暴秦,现任命你和桓楚二人,为起义军将领,你意下如何?”
项梁说:“郡守大人,你说的那个桓楚呀,他不是落草为寇的反政府武装头子吗?但他躲藏得太隐蔽,一般人找不到他。不过我的侄子项羽,他很会找人,要不要叫项羽来问问?”
殷通大喜,就说:“快叫项羽来,我当面向他交代任务。”
于是项梁出来,一会儿又带项羽进来,郡守殷通正要交代工作,不提防项羽突然拔剑,照殷通狂砍乱劈。史书上没有记载殷通在这时候的反应,他也许被项羽一剑就砍死了。但如果还没死,他肯定会诧异地大叫:“喂,喂喂,那个谁,项羽,你为啥砍我呀?我殷通待你们叔侄二人不薄呀!”
如果项羽当时回应,肯定会说:“不薄才怪!你只记得对别人的小恩小惠,却忘了长期以来的压制和伤害。你对别人的小恩小惠,别人转身就忘掉。但你对别人的伤害,却如毒火一样,熊熊燃烧在别人心里,永世不熄。连这点人性的规律都不知道,自己把仇家请上门,你死得活该。”
总之,刘邦和项梁,他们在起事时所面对的同样人际博弈态势,构成了此后中国人主要的生存模式。任何时代的人,只要把这个模式套上去,保准不会有差错。
楚国战队大彩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