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幸福!不胜羡慕”。
有段时间,傅斯年左眼血管破裂,他就捂住左眼写字。后来病情加剧,实在无法再写,他不得不请那廉君代理记录。为了工作方便,那廉君就住在傅宅,两人一直工作到深夜。他们合作的最后一篇文章是傅斯年为台大大一学生国文课本写的一篇短序,全文用菜肴做的比喻,红烧肉、炸丸子等,乍一看还以为是餐馆的菜单。
陶希圣回忆,12月14日,也就是傅斯年去世前五日,他到傅家聊天,傅说他为一家报纸写了篇两万字的稿子贴补家用。他准备用这笔稿费托人从香港帮他买一套西服,但将稿费和家中存款加起来,只够买一件上衣,傅说:“幸亏我还有没破的裤子。”傅斯年去世后,当董作宾含泪把稿费送到傅家时,俞大綵双手捧着装钱的信封,悲痛欲绝,泣不成声。此时的傅斯年已命归黄泉,再不需要稿费去制作御寒的棉裤了。
傅斯年的学生何兹全,偕妻子赴台大访问,与陪同者一起拜谒傅斯年墓。几人漫步在傅园中,忽然不见了何的踪影。大家四处寻找才发现,他正泪流满面地跪在傅斯年墓前。何兹全在自传中回忆道:“我们去参拜傅先生墓。先在墓前行三鞠躬礼,然后绕至墓旁,我跪下默哀……想起傅先生生前对我的爱护,我哭了。这时正下着大雨,风雨凄凄。”
【铁腕】
傅斯年素日最痛恨不讲民族气节的儒生,他对自己的先祖傅以渐不抗清复明,反而参加清朝的科举考试、入朝为官一事,一直耿耿于怀。他对投靠日本的知识分子更是深恶痛绝。在代理北大校长期间,傅斯年发表声明道:“为保持北京大学的纯洁,坚决不录用伪北京大学的教职员,但学生经过甄别和补习,可以接受。”
1945年11月,傅斯年抵达北平,他下飞机后的第一句话就是问陈雪屏与伪北大的教员有无交往,陈回答说,仅限一些必要场合。傅不满道:“汉贼不两立,连握手都不应该。”
北平的伪教职员们私下联合起来以罢课相要挟,并向北平行营主任李宗仁请愿,强烈要求北大录用。伪北大教授容庚还发表了致傅斯年的“万言书”,进行辩护,以示抗议。对此,傅斯年毫不妥协,以答记者问的形式再次声明,表示要“想尽一切办法让北大保持一个干干净净的身子,正是非,辨忠奸”。最后,他说:“这个话就是打死我我也是要说的。”
傅斯年对伪北大的教员过于严苛,但对学生甚是宽容。在答记者问时,傅斯年说:“青年何辜,现在二十岁的大学生,抗战爆发时还不过是十二岁的孩子,我是主张善为待之,予以就学便利。”
1945年12月2日,北平《世界日报》刊出傅斯年的声明后,伪北大文学院院长周作人写了一篇《石板路》的散文,他文章结尾的日期处写道:“(民国)三十四年十二月二日记,时正闻驴鸣。”周作人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见报载傅斯年谈话,又闻巷中驴鸣,正是恰好,因记入文末。”几年后,傅撰文炮轰宋子文,周称这是“狗咬狗的玩意儿”。
容庚见傅斯年毫无通融的余地,便随傅斯年从北平到重庆,继续与傅理论。1946年2月之后容庚与顾正容往见傅斯年,容庚回忆:“他以为我是代表伪北大教员来请他回去,说我们污辱北大,声色俱厉。我大声抗辩,激得他拍桌大骂。他的妻以为我们打架,下楼窥视。我正告他我是到广西大学教书,已经脱离北大,北大三千同学你如以为无足轻重,让他们投奔共产党去好了,你以为不对,应当到北京好好收拾。”“他被我说服而态度缓和了,他说明了一时不能到北京的原故。”但次日,《新民报》仍登载标题为“傅孟真拍案大骂文化汉奸,声震屋瓦”的新闻。
李济感佩傅斯年的办事能力:“他有高度的责任心。无论什么事,只要他答应办,他不但要把这事办得好,并且要把它办得顶好。为达到这一目的,他总是全力以赴。历史语言研究所建置的初期,各大学历史系的高材生,每年都被他罗致去了。他的‘拔尖主义’(这是他铸造的一个名词)往往使各大学主持历史系的先生们头痛。但是等到他自己办大学的时候,他又设法子把这一群人带回去。”
【革新】
胡適到北大任教后,傅斯年日渐敬服胡適,经常去听他讲课,并邀同学一起去胡適家中请益。在胡適的影响下,傅斯年开始赞同新文学,“和他的一班不速之客的朋友罗志希等,在高谈文学革命和新文化运动”。
最早建议傅斯年去听胡適讲课的是顾颉刚,所以顾说:“料想不到我竟把傅斯年引进了胡適的路子上去,后来竟办起《新潮》来,成为《新青年》的得力助手。”
1918年10月,傅斯年在《北京大学日刊》公开发表给校长的公开信:《论哲学门隶属文科之流弊》,他认为,哲学研究的材料来源于自然科学,故主张哲学应入理科。此文引起蔡元培的注意,他曾为傅题词道:“山平水远苍茫外,地辟天开指顾中。”
同年,傅斯年与罗家伦、毛子水、顾颉刚、康白情、俞平伯等北大学生成立了倾向于新文化的新潮社,并筹办《新潮》杂志。1919年元旦,傅斯年在《新潮》发刊旨趣书中强调,该刊的目的是:“去遗传的科举思想,进于现世的科学思想;去主观的武断思想,进于客观的怀疑思想;为未来社会之人,不为现实社会之人;造成战胜社会之人格,不为社会战胜之人格”,并“期之以十年,则今日之大学固来日中国一切新学术之策源地”。
【留洋】
考取官费留学生后,傅斯年在给好友袁同礼的信中说:“要把放洋的那一天做我的生日。”
傅斯年与同窗俞平伯一起赴英国留学,然而,刚抵英国两周,俞平伯便不辞而别。傅闻讯急忙追至法国马赛拦截,才知道俞是因为恋家(时俞刚与青梅竹马的表妹结婚不久),所以要回国。傅苦苦劝说,但俞仍坚持回国。后来傅斯年在给胡適的信中写道:“他到欧洲来,我实鼓吹之,竟成如此结果,说不出如何难受呢!平伯人极诚重,性情最真挚,人又最聪明,偏偏一误于家庭,一成‘大少爷’,便不得了了;又误于国文,一成‘文人’,便脱离了这个真的世界而入一梦的世界。我自问我受国文的累已经不浅,把性情都变了些。如平伯者更可长叹。但望此后的青年学生,不再有这类现象就好了。”
某日,傅斯年、罗家伦和毛子水等人约好一起吃饭,傅斯年来时带了一个很大的书包,众人打开一看,竟是一部厚厚三本的地质学书籍。平日不爱开玩笑的毛子水看见此书便笑着说:“这部书是‘博而寡约’,傅孟真读它是‘劳而无功’!”
赵元任夫妇到德国时,傅斯年、陈寅恪、俞大维等人请他们吃茶点,约的是下午三点,但赵氏夫妇吃完午饭就去了傅的住所。到后,二人发现,除了点心外,满桌是冷肠子肉之类的食品,二人虽喜欢,但因刚吃过饭,没能多吃,反而请客之人狼吞虎咽,将食物全部吃光。杨步伟感慨道:“德国吃茶真讲究,这一大些东西!在美国吃茶只一点糕点,连三明治都很少的。”傅斯年听罢气愤地回道:“赵太太,你知道这都是我们给中饭省下凑起来请你们,你们不大吃所以我们大家现在才来吃午饭。”杨步伟闻言颇觉歉疚。傅斯年又说,他们有点钱都用于买书,有时吃饭常常只是两个小干面包,甚至俞大维为减少日间的开销,夜里起来读书学习。杨步伟听罢,感动得差点流下泪来。
1923年冬,罗家伦遭窃,衣物尽失,几乎到了“裸体归天”的悲惨境地。傅斯年闻讯,以“山外魔生”为名写信给罗,调侃地劝慰道:“昨晤姬公,闻真人道心时有不周,衣冠而往,裸体而归,天其欲使真人返乎真元耶!不然何夺之干净也。”又说:“若失去衣冠,将何以为中国之人,而度此严冬耶?是非投河不可矣。想当年精卫填海,亦但为失窃耳。今写此信,是告诉你,我有一外套,你此时如无解决之术,则请拿去。虽大,容或可对付一时。帽子,我也有一个,但恐太小耳。近闻学费限下星期交,为之大急。罗真人法览!”
由于国内政局混乱,留学生的官费供应时断时续,所以留学生们常常窘迫不堪,过着半共产的生活。一次罗家伦通过蔡元培介绍,向张元济借得1500元。傅斯年得知后,立即向罗借款。不多日,罗因紧张,致快信向傅讨债。傅立即修书一封,叙述自己的窘况:“弟在巴黎最后接到朱(中国驻英公使朱兆莘)寄之二十,换了后,还债等已精光,末日只剩了三十法朗,其手中之二十马克尚是(姚)从吾寄我者也。到了此地,幸员外尚有几文,故用到11月,过了初十,朱寄来二十镑,交了2月房钱去其过半,所余的月底还完了员外怎么办呢?幸与老陈(陈寅恪)定了一约,他先把二十镑之马克给我,我交了学费及他种零费,借给一位更穷的朋友三十马克,交了这月房钱,今天只剩了四个半马克,愁得这两天无以为继也。”
得知中国驻英公使朱兆莘将要离职的消息后,傅斯年急忙写信致使馆向朱催要官费。朱将责任推给了继任者。但继任者对傅斯年的催款信不予理会,迟迟不做答复。傅斯年大怒道:“老傅穷而不安,但亦尚有脾气。”
傅斯年崇拜思想家伏尔泰,1924年,蔡元培赴欧考察时,傅斯年、罗家伦等人陪其同游波茨坦无愁宫,宫中有一座大理石雕刻的伏尔泰像,傅见后,流连忘返,不忍离去,于是落在了众人的后边。罗家伦发现傅不见了,便折回去叫他。回来后,蔡问傅在看什么,罗说,他看见傅斯年站在伏尔泰雕像前,深深鞠了一躬,口中念念有词,细听原来是温庭筠的两句诗:“词客有灵应识我,霸才无主始怜君。”
【治学】
受章太炎的影响,傅斯年进入由章门弟子把持的北大文科国学门就读。傅国学功底深厚,颇得黄侃、陈汉章、刘师培等旧派学人的器重。毛子水回忆说:“在我看起来,他那时的志愿,实在是要通当时所谓‘国学’的全体;惟以语言文字为读一切书的门径,所以托身中国文学系。当时北京大学文史科学生读书的风气,受章太炎先生学说的影响很大。傅先生最初亦是崇信章氏的一人,终因资性卓荦,不久就冲出章氏的樊笼;到后来提到章氏,有时不免有轻蔑的语气。与其说是辜负启蒙的恩德,毋宁说这是因为对于那种学派用力较深,所以对那种学派的弊病也看得清楚些,遂至憎恶也较深。”
傅斯年赴英国留学,先入伦敦大学跟随史培曼(Spearman)教授攻读实验心理学,并选修数学、化学、统计学等学科。1923年,他入德国柏林大学哲学院跟随兰克教授攻读比较语言学与史学。罗家伦说,傅斯年赴德国留学,“一方面受柏林大学里当时两种学术空气的影响;一方面受在柏林大学的朋友陈寅恪、俞大维各位的影响”。
罗家伦回忆留学时的傅斯年:“傅斯年学过实验心理学、数学、理化学,闻听柏林大学近代物理学、语言文字比较考据学显赫一时,又到此处听相对论、比较语言学,偶尔书包里还夹厚厚一部地质学著作。”
留学时,生活极为艰苦,但傅斯年一有钱就买书,他在给罗家伦信中写道:“又有火炉子费,又交学费,故实是十分节省,每日吃饭在二马克与三马克之间,未曾看戏一次。书是买了一部文法,一部梵文法,一部Karlgren的语言学,上一是上课,下一是为写书用。”
杨步伟在《杂记赵家》中回忆,她与赵元任到柏林的第一天,“就有一些中国在德的留学生来看我们……这些人以前是英美官费留学生,大战后因德国马克正低,这些书呆子就转到德国去,大买德国的各种书籍,有的终日连饭都不好好地吃,只想买书,傅斯年大约是其中的一个”。
傅斯年最终决定研究实证主义史学,并显示出了惊人的天赋,偏重文史的俞大维(后成为傅斯年的妻兄)深感功底不如傅,遂改学自然科学。俞曾对人说:“搞文史的当中出了个傅胖子,我们便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了。”
1928~1937年,傅斯年排除阻力,组织“史语所”专家对以安阳为中心的殷墟做了15次大规模的发掘,找到大批甲骨文和殷商文物,为殷商史和甲骨文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石璋如回忆说:“那时是殷墟第十三次发掘,所用人力在300人以上,为殷墟发掘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也是中国的考古工作在国际间最煊赫的时期。约在五月中旬,气候已经相当的热了,他和法国的东方学者伯希和先生到达安阳……伯希和先生对着那样伟大的陵墓,那样排列整齐的小墓,那样大量并精美的灿烂的器物,在孟真所长面前,不断的惊讶和赞叹!”
邓广铭曾感慨:“可以说,中国没有个傅孟真,就没有二三十年代的安阳殷墟发掘;没有当初的殷墟发掘,今天的考古学就完全是另一个样子了。要知道,当初搞殷墟发掘是不容易的,一方面是田野考古的人才缺乏;另一方面是河南人不让挖,挖出的东西不让外运。傅先生很有办法,他在考古组中大量起用河南人,像董作宾、郭宝钧、尹达、石璋如,还有一些都是河南人,这就缓和了考古组和地方势力间的矛盾。河南士绅不让把挖出的甲骨、器物运走,傅先生便多方设法,和南京政府交涉,和交通部交涉。有时天黑了再装汽车,当晚就运出河南境。”
李济也回忆:“最初我们到安阳发掘之时,地方政府认为我们是挖河南的宝贝,中央把河南的宝贝给抢走了,河南省政府有一群人,并不是所有的人,就反对我们发掘,而自行组织一队也在安阳发掘,于是在安阳就有两队考古队伍,一是奉中央研究院之命,一是奉河南省政府之命,这弄得我们非常尴尬,不能工作,停了工。傅先生亲自到开封办交涉,一待待了三个月,他常常指着自己的鼻子对我们说:你瞧,我为你们到安阳,我的鼻子都碰坏了!他对我们说这个笑话说了好些年。”
抗日战争爆发后,“史语所”决定南迁,傅斯年最为珍视的就是所中的21万册藏书。“史语所”打点行装时,先选装最珍贵中西文图书、杂志及善本书共60箱,首批运往南昌农学院,其余1333箱分批运长沙。书的运送路线由傅斯年亲自选择路径,并指定由图书管理员那廉君负责护送。
傅斯年曾言:“凡一种学问能扩张他所研究的材料便进步,不能的便退步。”“一分材料出一分货,十分材料出十分货,没有材料便不出货。”因此,傅斯年重视史料,他主张:“史学便是史料学。”他总结治学方法道:“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
傅斯年尊重史实,认为不应当以伦理道德或政治等理由歪曲历史。他说:“对青年是不应该欺骗的,治史学是绝不当说谎的。”“把些传统的或自造的‘仁义礼智’和其他主观,同历史学和语言学混在一气的人,绝对不是我们的同志!”
屈万里读了傅斯年关于文史的著作,激发了治学的兴趣;但认识傅之后,却被他渊博的学问、高明的见解所威胁,精神沮丧,几次产生了放弃治学的念头。屈万里感慨,与傅谈学问时,“《群经》固不必说,就像《国语》、《国策》、重要的先秦诸子、《史记》等书,和三都两京之类冗长而不为人所喜的辞赋,他都能成段地背诵。二十四史,他彻头彻尾看过两遍,三千年来中国史实,他说来如数家珍。历代名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