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感觉了吗?也好,只要不是无动于衷,就算是厌憎都好。
他撩起她的发,随意绾上,由袖口取出她方才遣落在他房中的象牙梳插入。〃答应我一辈子都别扔弃它。〃
她怔怔然,点头。
他深拥住她,她静默不动。
良久、良久,她轻道:〃泪,我不流。若公子介意,你死,我以身相殉。〃
依凤,必定是依你而生,从她自廿以〃依凤〃为名时,便已注定。若你亡,她难独活……
一句话,呼应了君楚泱今朝之言。
莫非,这就是所谓的宿命?
有她这句承诺,就够了,起码,她的一辈子,都是他的。
第三章
过午,凤千袭在房中小憩,依凤得以稍离,替他换过茶水。
她穿过园子,微风吹起雪纱飘袂,冰颜绝媚难书,一路行来,婢仆似有若无的侧目,她不致全无所觉。
总是如此,他们悄悄打量,惊叹她绝艳之容,却也暗暗疑惑,这样一张倾城容颜,为何总是无嗔无喜,宛如千年寒霜?
九天玄女。
是以,貌美出尘,却无悲无喜,无情无欲,无念无感。
私底下,他们是如此形容她的。
她的地位相当特殊,说婢仆,亦不尽然,她所享有的待遇,不比当家主子差,引来不少好奇且暧昧的探究目光,谁都知道她是主子的女人。
只是不明白,当初少爷欲娶她为妻,她竟拒绝反而无名无分的跟着少爷,实在令人无法理解。
可能是想得过于入神,一名边走边偷觑她的家丁,不晓得脚下绊着了什么,就这样仆跌在她面前。
依凤顿住步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呃,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挡你的路。〃家丁频频道歉,急急忙忙想爬起来,愈急就愈是慌乱。
不过是跌倒罢了,他为什么要这么紧张?依凤不解地睇视他,想了一下,伸手去扶他。
〃啊?〃对方显然又被她的行为给吓到了,受宠若惊地连忙道:〃不敢劳烦姑娘。〃
〃不麻烦。〃伸个手而已,不是吗?
〃那谢谢。〃幽沁香拂掠鼻间,那张容颜已不陌生,但是近距离下,仍是免不了心神荡漾。
见他呆愣,她不闪不避地直视他。〃看什么?〃
〃你……好美,像天女下凡……〃不知不觉中,话就这么疾迷万般地溜出口。
美?
她一手抚上脸庞,想起了另一道灼热眸光。〃公子也这么说过。〃
〃啊?〃家丁回过神来。完蛋了,差点忘了她是少爷的女人,他居然看得这么入迷。
〃你千万别告诉少爷,不然我就——〃像想到什么,他又颓然的垮下肩。〃不过也没差了,反正我待不久了。〃
这不关她的事,但询问的话就是自然的飘出了唇。〃为什么?〃
〃因为我娘生病了,帐房不肯让我预支月俸,我又要照顾我娘,又要多找几个可以比较多钱的活儿做,这儿的差事是顾不得了。〃
那,一定很辛苦吧?她思考着。
〃拿去。〃银光一晃,他手中多了只珠钗。
〃这——〃家丁看着手中的东西,又愣愣地盯住她少了枚簪子的发髻。
〃这个不能给你。〃她发间,只余留那只象牙梳。
公子说过,此物绝不弃之。
想起这只象牙梳,曾数度穿梭在他发间,想起他为她梳发绾髻的情景……不知为何,她就是不想给。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知她会错了意,他赶紧移开视线。
这只珠钗看来价值不菲,他已是受宠若惊,哪还敢再有什么非分之想。
她点了下头表示明白,转身欲走。
〃那个——依凤姑娘,谢谢你。〃他喊出了满心的感激。谁说她冰冷无情?依他看,她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心肠可好呢!比神仙还善良。
她足下一顿,不发一语地离去。
却没人留意,不远处一双幽沉的眸光始终注视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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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凤姑娘,你终于来了!少爷下在房间里发脾气呢!〃一名婢女由房里匆忙跑出,见她像是见了救星。
依凤静静听完,没多看对方一眼,平静地推门而入。
一只花瓶飞来,砸在她身后的房门,就在离娇容不到三寸之处。
〃公子。〃她面不改色,步履沉稳地放下杯盘。
〃你去哪里了?!〃凤千袭头也没回,努力地发泄郁闷。
〃换茶水。〃
〃说慌!〃凤千袭一掌重重拍下,桌面不堪一击,应声而裂。
他回过身,狠狠瞪向她。〃你刚刚和谁说过话?〃
刚刚?她回想了一下。〃只是一名家丁,他娘生病,我助他。〃
〃很、好!〃他咬牙迸出声来。
她连一记微笑都有吝于给他,却对一名家关怀倍至,百般殷勤,他岂能不恼?
换作是别人,并不算什么,可那人是她!是冷漠无心的她!
在府里,她从不与人攀谈,凡事漠不关心,若不是对那名小厮有好感,她会如此反常?!至少,她就从来不曾关心过他的任何事。
〃公子在乎?〃所以才会气成这样?
〃鬼才不在乎!〃她总是比谁都懂怎么刺伤他的自尊。
〃为什么?〃
她该死的还装无辜!
他扯唇冷笑。〃如果我说,我痛每一个人用那种迷醉的眼神看你呢?〃
她不答,弯身拾起地面上的碎片,眼也不眨地往脸上划去——
察觉到她的意图后,凤千袭脸色丕变!她动作太快,来不及阻止下,他本能地以手去挡。
〃混蛋女人!你做什么!〃他气极地大吼。
有一瞬间,她只是怔怔然看着他手背上的血痕。
她用了十足地力道,伤痕极深,热辣的痛感由他手背泛开,足见她是铁了心要毁去这张脸,如果不是他动作够快的话……
思及此,胸口中一反狂烧怒焰凌驾了一切。
〃说话啊!你最好有个不错的解释。〃
解释什么?他嫌这张脸太美,毁了它,就不会有人多看她一眼了,他为什么还这么生气?
〃为了护他周全,你宁可毁容?!〃他气得想捍死她。护谁周全?那名家丁?他吼声过大,她一时有些昏沉,无法思考,直觉道:〃与他无关。〃
她果然在维护那人。
〃信不信,我能毁了他?〃他神色阴沉,负气道。
〃毁……他?为……为了我?〃熟悉的恐惧蔓延至四肢百骸。
想看尸横遍野的场面吗?为了你,毁天灭地在所不惜……
魔魅般的音律,催魂索命地缠绕脑际,极致惧骇压在胸口,她喘不过气来……
〃不,别毁,别毁……我什么也不喜欢了,真的,真……〃恍恍惚惚,她揪着胸口,退至墙边,一遍遍低喃。
她神色不对劲!
从没见过这般反常的她,是他的话,触动了她什么记忆吗》
〃依依?〃他试图靠近她。
〃别毁,求你!我离他远远的,离所有人远远的,我不再和任何人说一句话了,不要为我毁掉什么……求你……〃语调轻弱颤抖,她蜷坐在墙角,陷入自身迷障之中。
他几曾见过她这般惊惶过?是谁造成她的恐惧?
〃看着我,依依!〃他蹲下身,捧起她的脸,坚定道:〃你说不毁就不毁,不要怕。〃
一声〃依依〃,唤回了她的神智,她迷茫地抬眼。〃真的?〃
〃真的。〃他轻柔地拥她入怀。〃不必怕我。〃
她怔怔然抚上他胸口,迷惘低吟。〃不一样……〃
他的拥抱,是暖的,没有冰冷血腥的气息,她至今才发现。
原来,他们是不一样的……
几不可闻的呢喃,他听见了。
谁呢?他和谁不一样?
以住,她究竟遭遇过什么?又是什么样的过去,造就她今日冷情的性子?
他曾疑惑,在何种情况下,会让她受下这么重的伤?
问她,她只简单回了句。〃自戕。〃
而后,就什么都不肯多说了,连真实姓名也拒绝吐露。
他相信她不会骗他,但,一个有着强烈生存意念的人,又怎会自戕?是谁逼得她必须伤害自己以求得解脱?
怀中的她逐渐平静下来,凤千袭轻缓地来回挲抚她的面颊,似怜惜,似勾挑,叹息般地轻吐字句。〃我以为你是什么都不怕的。〃
她也以为自己早已摆脱那梦魇般的过往,然而,根深柢固的恐惧,早已深植。
感觉她又朝他更偎近了些,凤千袭没拒绝,黑眸融入一抹深思——
〃往后害怕时,就来找我。〃
就在发过那场惊天动地的脾气之后的半个月,某日午后——
〃少爷、少爷——〃一名婢女行色匆匆地奔进偏厅。
〃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凤千袭手执书册,斜倚卧榻,意态慵懒地枕靠在依凤腿上,连眉也没挑一下。
〃呃……〃婢女看了依凤一眼,吞了吞口水,犹豫着该不该说。
〃有话就说,别吞吞吐吐的。〃
是少爷要她说的哦,要是……有什么事的话,她可不负责。
鼓起勇气,婢女壮着胆子说道:〃外头……有个女人要见少爷,是秋月楼的姑娘。〃
秋月楼?很好,是妓院。
〃然后呢?〃
〃她手中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说是……说是……〃她闭着眼,一口气说道:〃说是少爷的骨肉。〃
〃我骨肉?!〃这有趣了。
凤千袭玩味地扬唇。〃带她进来。〃
〃是。〃临走前,婢女悄悄抬眼偷觑依凤。
咦?她怎么没反应?少爷在外头玩出私生子,人家都找上门要不认祖归宗了耶,她不生气?她不紧张吗?
没一会儿,一名薄衫艳妆的女子被领了进来。
〃凤、凤公子——〃
凤千袭半坐起身,斜倚着依凤,薄唇微启,轻啜了口她递到唇边的确良参茶,这才缓缓地道:〃我并不认识你。〃
那身俗艳妆扮,绝对没人会怀疑她风尘女子的身份,他品味还不至于这么低。
旁人该不会以为他有过的女人多得数不清,就会连自己有没有碰过谁都弄不清吧?夸张到到连个素昧平生的人都敢抱着孩子来认亲?
〃不、不、不,这孩子不是我的。〃女子连忙澄清。
〃哦?〃
〃是我的好姐妹,飘香。〃
〃秋月楼花魁?〃他唇畔笑意更浓。
任谁都知道,他与秋月楼花魁〃交情匪浅〃,是她唯一的入幕之宾,非凡艳福,羡煞多少男子。
〃对对对!凤公子回想起来了?〃铁铮铮的事实,总敕不掉了吧?
〃是想起来了。她怎么了?〃
〃她昨儿夜里,上吊自尽了。孩子是你的,当然要抱来给你。〃开玩笑,她们一个个自己都养不饱了,怎么养孩子啊?当然是有多远就丢多远了。
〃原来如此。〃凤千袭低敛眼眉,令人看不透他的想法。
依凤偏头看他,不明白他是喜是怒。
察觉她的凝视,凤千袭挑眉笑睇她。〃依凤看这事儿我该怎么处理?〃
〃依凤没意见。〃
〃是吗?〃她当然没意见,她几时有过意见呢?
凤千袭悠然起身,接过孩子。〃是个女娃娃呢!〃他回头看她。
眼在他身后的依凤,顺着视线往下看。
好丑,那眼、鼻、嘴、皱皱的小脸,一点都不像漂亮俊雅的公子,他会生出这么糟蹋的小娃娃吗?
她伸手轻戳娃娃粉色的脸皮。
〃软软的——〃她喃道,那是她不曾有过的触觉。
不娃娃以为她在逗她,格格笑开,挥舞的不手抓住她。
她像是吓到了。连那捉握的小小掌心都好软好轻,轻到她只消一弹指,就会震碎那只小手。
〃公子——〃她有些无措地看他。
有趣!她那发慌的神态,他还不曾见过呢!
〃想要吗?〃
〃我?〃
〃你要,我就留下她。〃
依凤眼露迷惑。孩子不是他的吗?为什么是她想要,而不是他?
她不知道自己点头了没有,只见他将软绵绵的婴儿塞进她怀中。
〃她是你的了。〃
〃给我?〃孩子也能给吗?
〃对,给你。要就留,不要就扔了。〃
要?还是扔?她怔怔地看着怀中咿咿呀呀的婴孩。
那——没我的事了吧?我先走了。〃见他们收下孩子,那名女子吁了好大一口气,管他们要留还是要扔,反正不关她的事了,赶快溜了要紧。
〃要叫什么名?〃依凤仰首询问。
〃全依你。要叫什么名,由你决定:是生是死,也掌握在你手中。〃
也就是说,就算她现在捏死她,他也不要紧?这不是他的女儿吗?为什么他可以表现得这么满不在乎,像送个小玩意儿般的随手赠予她?
她失神地看着不娃娃,浑然未觉凤千袭一双若有所思的眸子,正定定望住她,捕捉她每一分细微的情绪变化。
数日后——
凤千袭在园中练剑,依凤静候在一旁。
身为前任武林盟主的之子,凤千袭功夫其实是不错的,只是平日慵懒轻狂,少有人见他真正一展身手,反正在他心烦之前,尽忠职守的依凤自会将所有的麻烦摆平。
尽管如此,日日形影相随的她,自是明白以他的能耐,要自保绰绰有余,她存在的作用,只在于他一向懒得动手。
园中那道身形,惊如翩鸿,融入道道剑雨流光之中,随风而舞,气势如虹。
收了式,他徐徐吐上一口气,依凤极自然的接过他抛来的长剑,另一手顺势递上拧干的棉巾。
凤千袭以棉巾拭去薄汗,随意瞥她一眼。〃娃娃呢?〃
〃娃娃——〃她咪起眼,努力回想了一下。〃好像在房里。〃
凤千袭光是见她苦苦思索的模样,便知她一点都没放在心上。
自从将孩子给了她之后,她便随手丢给了一旁的婢女去看顾,自己仍是日日跟随在他身边,关于孩子的近况,从没有问一句,完全忘了娃娃的存在。
思及此,他低叹了声。〃对于自己所拥有的——你就不能多少在乎一点?〃
〃在——乎?〃她低吟,像是对这遥远的名词感到陌生。
〃是啊!你难道一点都不喜欢娃娃?〃
〃喜欢——〃这个词震动了她,她似迷惘,又似惊疑地仰首。〃我可以喜欢她吗?〃
〃当然可以,她是你的啊!你的东西,你要自己去照顾、自己去保护,自己去喜欢。〃
可以……他说她可以去喜欢,可以去在乎……
〃那……公子呢?〃这样她就不能日日跟在他身边了,她会分散对他的注意力,这样也没关系吗?
〃无妨的。我不是软脚虾,没你保护便会立刻死去。〃他允许她分神喜欢其他的事情,就算冷落了他也无妨……他的想法好奇怪,和她所认知的不在一样,但却不讨厌这种感觉。
她可以有珍视的事物吗?不必害怕因珍视而被毁去?不必再因此而牢牢困锁住所有的感觉?因为她会保护她自己的东西,他容许她保护……
〃那、那……〃她迟疑着,没说出下文。
〃想去看看娃娃?〃
她抬眼瞧他。〃可不可以?〃
他搂近她,索来一记永远得不到回应的吻,然后才放手。〃可以。〃
她轻点了下头,旋身步履轻盈地远去。
她已经快要忘记那张皱皱的小脸了,依凤记得,是个丑丑的娃娃,但是没关系,反正她也不特别喜欢漂亮的东西。
第四章
情况,开始有了明显的改变。
以往,凤千袭与依凤如影随形,有前者的地方,一定找得到后者。而今,依凤跟在他身边的时间,一日比一日更少。有凤千袭,已不见得有依凤,但是有婴儿哭的地方,十之八九找得到她。
而情绪向来阴晴难料的主子,平日甚少有过开怀畅笑的情形,可是近来,却时时传出凤千袭愉快的朗笑声,显然心情不错。
于是,众人便将其归纳为:有女万事足。
殊不知,真正取悦了他的人的依凤。
例如某日——
依凤踟蹰不已地走进书房,面带困扰,欲言又止。
正埋首书册的凤千袭抬眼瞥她。〃怎么了?〃
〃娃娃——哭了。〃
凤千袭有趣地挑眉,实在想不出她哪天不哭,
这需要很意外吗?
〃抱她、哄她。〃他很热心地提供意见。
〃我有。〃她闷闷地接续。〃还是哭。〃
〃找出原因来,也许饿了。〃他依常理推断。
反正她三天两头就会来问他怎么办,他已经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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