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老从里面一出来,我的心狂跳起来。
“皇上让你进去!”
范老说。
我将手中的丝巾紧紧撰住,脸上的肌肉绷得死紧。牙关也不知觉的咬紧。“走吧!”我说。
在我的脚踏上乾清宫的阶梯时,范老忽然叫:“慢着!等等!”
我回过头。
他走到我身边,眯着衰老的眼睛说:“翁媳一场,我从来没有真正的认为你是个不好的女人!”
我牵了牵嘴角,勉强,又凄凉的说:“所以?”
他叹口气伸手进衣襟中,摸出了一个红布包:“所以,我还是将这个交给你!”
我僵硬的接了过来,不待我打开,那包里面硬硬的手感让我顿时欲崩溃。
“是他让我交给你的!尽管我不想,尽管我也想过让你死。但是,在你要走进乾清宫的那一刻,我忽然不想你死!”范老的眼角挂上了一滴泪:“你,也很,难!”
我虚弱的笑着说:“将你的传家之宝交给我,叫我此生如何消受?”
第七十五章 前世的宿怨
我要怎么消受?
范老摇头:“这大概就是前世的宿怨吧。前世,紫苏欠了三儿,三儿前世又欠了你。这辈子就来还了。”
我黯然。
“随我进去面圣吧。”范老说:“皇上喜怒不定,如今朝中人人自危。老夫不敢迟疑。若是你获罪,无论是否埋怨老夫,老夫也是无可奈何。”
我将这面带着范老的体温的免死金牌放进了自己的内衬里,拉紧披风,挺直身子,迈上了这乾清宫的第一个台阶。
脚下踏着台阶,心里算着台阶的尽头等待着我的是什么。命运起伏跌宕,我像一张浮在海面上的浮萍,随波逐流。如今,竟然飘到了悬崖边上。眼看着我就要跌落万劫不复的万丈深渊里,我还是默默地承受这一切。
心思使百转千回,但是在太监那尖细吆喝声中,我涣然醒来。
原来我已经身处这个曾经在我梦里出现过千万次的地方。在这里,我失去了很多很多。
而此时此刻,我在这里等着掌握一切生杀的他的审判。在他的一句话间,我就要离开这个人世。
范老率先跪了下去行君臣之礼。我也来不及思索的屈膝跪下。尽管自己的眼睛始终盯着地面没有抬头看看那个人的勇气,但是,我还是感受到了从高处射到我身上的异样的目光。我还来不及猜测,殿上的人就开了金口。
“堂下何人?”
就这么一句话,我感到了自己浑身的毛孔都在收紧,心中堵得慌。
“禀我皇,犯妇年侯佳氏堂下请罪。”范老替我回了皇帝。
皇帝的声音温和平淡:“范爱卿,朕是在问堂下妇人,爱卿不必代答。”
我?问我吗?
“犯…小妇人见过皇上!”我听见自己像在风中飘。
我的话还没落地,皇帝忽然加重语气说:“放肆!朕是问堂下何人,姓甚名谁。因何道朕这里来。”
范老马上解释:“此妇人不曾见得世面,不识礼仪,触怒了龙颜,乃是臣未曾就面圣礼仪交代清楚。臣死罪!”
皇帝压低声音,不可置否的说:“哦?”
听着这对君臣的对话,我从脚底开始发凉。大殿上面的人,根本不容我对他有半分奢想。我整理一下自己,强作无畏的抬头。
原以为,再见到他的容颜,我不会再感到激动,但是,此刻,我的心是要跳出自己窄小的胸膛。
可我还是命令自己回答他的问题:“小妇人年侯佳氏拜见皇上。小妇人乍到此等场面,心中恐慌,失礼天子面前。是属死罪。但此罪不关范大人半分。”
皇帝没有看我,端了杯茶喝了一口,眼睛一直盯着茶器。我借机仔细的看清楚了眼前的天之骄子。
漂亮的鼻子,眼睛里亮光璀灿。身上是黄袍龙图,身后是金碧辉煌的龙椅。手中是至高无上的权力,脚下是万千的臣民,延绵无尽的江山。这样的人是多么光彩夺目?怎能让我不眩晕,不为了他而迷失方向?
但我又何尝不知,眼前是我在飞蛾扑火?
“是年侯佳氏?还是范侯佳氏?”皇帝一放下茶杯,云淡风轻的问。
我如鲠在喉,左顾右盼,掩饰自己的伤痛。
“既然此话你这妇人不懂答,那朕问你,你说乍到此场面,感到恐慌,你当真是初到此地么?”
他问得那样的轻松,我却被逼上了绝境。
“朕却记得,你仿佛来过此地。”
皇帝目光清冷,我却如火焚烧。怕是真如范老所说,我可能也是前世欠了他。
范老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皇帝;最后,他黯然的说:“臣,想先行告退了。”
皇帝没听见似的,一时竟然没有回答他。反而紧紧的盯着我不放。我逐渐局促起来。“皇上,小妇人听罪而来,皇上请发落。”
皇帝嘴角一牵:“朕想让你回来听罪也是等了好久的。今儿个朕只是问你几个问题你便不耐烦了?”
我苦不堪言。
范老又前进了一步:“皇上,老臣一路奔波,老体疲惫,还请皇上恩准老臣退下。”
这一下皇帝倒是回答了他的话:“哦。那你便退下吧。”
范老老态钟龙的身影消失在我的视线。皇帝一示意,一些宫人太监们都纷纷退了去。皇帝走下龙案,想我走来。
我不由自主的倒退两步。
他眼中闪过一丝警告:“不许退!”
我有个预感在心中渐渐形成。果不其然,皇帝说:“过来!”
我不敢看他的表情,又听不出他意欲何为,惶恐不已,呼吸困难。
“朕叫你过来!你是聋的还是傻的!”他的语气焦躁。
我从地上站起来,往他那走了两步,定在原地,小声问:“皇上有何吩咐?”
他的手背负在身后,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你当真是初到此地么?”
我在他炙热又灼灼逼人的眼光底下,呼吸越来越重。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他面前总是这样的被动?不明白为什么在他面前我的脑袋总是一片空白,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早早将我定罪,将我打入地牢去和年羹尧在一起,不明白他想要做什么。太多的不明白让我几近抓狂。
“你说吧!你说吧!要将我怎么样?杀了我?和年羹尧同罪?我不怕!你说吧。痛快一些!”
我说完这些,轻松的感觉不断的袭来。我为自己能将这些话说出口,感到兴奋。面对他,我浑身的细胞都在跳跃。
他的眼睛半眯上,这样的他显得有些阴狠。“好大的胆子!敢这样对朕说话·!好!想知道朕要怎样是吧?朕要你和年羹尧都付出代价!”
我愣住。
第七十六 永不相见的年羹尧
要我付出代价?哈哈!原来还真是我前世有欠于他!
直视着他的眸子,那双幽亮的眸子,拼出憎恨的火花。
我尖笑着说:“凭什么?年羹尧做了什么,你要他付出代价?”
他清晰的答我:“大逆罪5条,欺罔罪9条,僭越罪16条,狂悖罪13条,专擅罪6条,忌刻罪6条,残忍罪4条,贪婪罪18条,侵蚀罪15条。这92款中应服极刑及立斩的就有30多条。”
我想起了年羹尧的前呼后拥,
想起了年羹尧的挥金如土,门前的车水马龙,想起了年羹尧到苏州时的官员夹道相迎,想起了种种种种,我无声跪下:“他还有生路么?”
皇帝脸色有如千年寒冰:“没有!”
我掏出范老交给我的面死金牌,满怀希望:“如果,有这个呢?可以免他一死么?”
皇帝一看我手中的么物,大怒:“此物可免他罪之其一,不可免之其二!”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争辩:“皇上所谓的其一其二,无非是皇上自己手中朱批多画几笔的工夫。可知道,要处死的是你的妻舅,是你曾经称为兄弟的左右手。他在击败准噶尔部首领策妄阿拉布坦入侵西藏的战争中,为保障清军的后勤供给,再次显示出卓越才干。康熙五十七年(1718),授年羹尧为四川总督,兼管巡抚事,统领军政和民事。康熙六十年(1721),年羹尧进京入觐,康熙御赐弓矢,并升为川陕总督,成为西陲的重臣要员。这年九月,青海郭罗克地方叛乱,在正面进攻的同时,年羹尧又利用当地部落土司之间的矛盾,辅之以“以番攻番”之策,迅速平定了这场叛乱。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抚远大将军、贝子胤被召回京,年羹尧受命与管理抚远大将军印务的延信共同执掌军务。皇上登基之前一直为皇上所用,皇上你还说过要与他当千古君臣之典范。皇上,你忘了吗?青海发生罗卜藏丹津叛乱。青海局势顿时大乱,西陲再起战火。皇上你命年羹尧接任抚远大将军,驻西宁坐镇指挥平叛。
二年初,战争的最后阶段到来,年羹尧下令诸将“分道深入,捣其巢穴”。各路兵马遂顶风冒雪、昼夜兼进,迅猛地横扫敌军残部。在这突如其来的猛攻面前,叛军魂飞胆丧,毫无抵抗之力,立时土崩瓦解。罗卜藏丹津仅率200余人仓惶出逃,年羹尧清军追击至乌兰伯克地方,擒获罗卜藏丹津之母和另一叛军头目吹拉克诺木齐,尽获其人畜部众。罗卜藏丹津本人因为化装成妇人而得逃脱,投奔策妄阿拉布坦。这次战役历时短短15天(从二月八日至二十二日),大军纵横千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扫敌营,犁庭扫穴,大获全胜。年羹尧“年大将军”的威名也从此震慑西陲,享誉朝野。这些,皇上也忘了么?”
皇帝脸上的肌肉抽动不已,最后他吼出了一句话:“朕忘不了!他纵有千般不是,朕也会放他一条生路。可是朕更忘不了,朕在年羹尧的婚礼上见到的新娘竟然是你!”
我又惊又怕:“皇上之行事总是有原因的,这回,诛杀功名赫赫的恩人,竟然还要借小妇人之名么?“
皇帝眼睛一眯,转过身去:“年羹尧之死是历史的需要!”
闻声,我手中的免死金牌应声落地。
“此刻,请皇上应小妇人之求,将小妇人与夫君同罪同死!如此,小妇人也算罪有应得!”
我万念俱灰。
第七十七章 心碎之声
“你还没有回答朕!”他没有理会我的哀伤,只顾着追问我:“朕记得,你来过朕这里!”
既然已经是将死之人,我有何需要太过自制?在一生之中,我没有说过半句真真正真是我自己想说的话,到现在,我几乎没办想象自己能有随心所欲的说话的那一天。
“我来过这里,但是,我更希望我从来没有来过。如今,我说我曾经在这里为某人奉献过一切,皇上会念在这个放了年羹尧一命么?”我说。
皇帝脸色微怒:“莫不是你还以为你来了朕这里之后,还去嫁人不是死罪么?倒是还敢谈什么奉献!嫁了一个又一个的男人,这不是朕日夜难忍的么?”
我尖酸刻薄的说:“皇上要通缉我,原来不是因为年羹尧连累了我,而是因为我已经在年羹尧之前早就已经冒犯了皇上的天威。最终难逃一死?”
“不要激怒朕!”他警告。
我还有什么可怕的:“你也不要激怒我!问什么年氏还是范氏,问什么是不是来过乾清宫!我可以都回答你!我不但来过这里,我还在皇帝的怀里躺过。我过去姓范,后来又嫁了第二次。嫁给了一个赫赫功名,将要家破人亡的男人。承认又如何?无非就是说我是个人尽可夫之人。不是没有人说过。”
皇帝果然勃然大怒,脸上阵红阵白,最后他从牙逢里逼出一句:“可恶!厚颜无耻!”
我几乎跳起来,压抑,绝望,让我无法隐忍:“任谁,都可以这样说我,但是独独你不可以。我落得如此下场不是我自己决定的,在你们的世界里,随时都可以决定我的命运。无论我嫁给了谁,我都辜负了。只是为了我不想辜负你。我的心,一直停留在那个元宵节。那个在湖边,一个笑容就夺我心魂的人,我一直将他放在内心最深的地方。害怕有人发现,一直苦苦煎熬,苦苦忍耐,装作若无其事,任凭思念一天一天侵袭。就算今日我不死,也会疲惫也会郁郁伤怀一生不得解脱。”
我说完,看着眼前这个高高在上,让我远观而不可触碰的男人。望着他的脸色因为我的话由惊讶到狂喜,后来,又由狂喜变成了怀疑。
“如此说来,你还要朕颁贞节牌坊给夫人了!你不用给朕来这一套,朕知道你的本事,你就是这样迷惑着一个又一个的男人为你争的头破血流的。可是,你也太高估了自己的魅力了!朕又怎么能不知道,你想用这些话在朕这里博取什么!无非就是要活命罢了!”
我禁不住发抖,他的话将我唯一的奢求都打进了地狱。我为我的掏心掏肺感到无地自容。早知道会这样,我就将这番话带到地狱里去。
“既然皇上早就将我看如此透彻,就直接判了我死。何苦要德兰绞尽脑汁说出这些话来,枉当了这么一个不光彩的丑旦?”
我的话还没说我说完,皇帝就似自嘲又似讽刺的说:“哈哈!你为什么不继续坚持的将你的谎话说下去?知道么?其实,你刚刚说得很动听。只要你坚持说下去,再坚持一下,朕就会被你牢牢抓在手里。任你摆布!”
我怔怔的看着他,那张朝思暮想的脸,顿时失去了所有的光泽,眼前这个人好象脱区一层外壳,脆弱又疲惫。他涣涣的走到龙椅上,重重的坐倒下去。
一时间,整个乾清宫安静得可以听见某人的心碎之声。
第七十八章 选择
心,在隐隐的抽痛,此刻的他。没有半丝光彩的他,看起来是真实的。紧皱着的眉,困绕的神情。
他忽然睁开眼睛,闪亮的眸子似真似假:“如果,朕看在你手上这面免死金牌的份上,可以赦免你和年羹尧两人之中的一个。你会选择谁?”
我不免苦笑,这是个什么问题?叫我怎么回答?
我是一个可以为了年羹尧而牺牲自己的人吗:?如果,有机会生存,我会选择放弃自己去救年羹尧么?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选择。
但是,眼前,皇帝的用意绝对不简单。
“如果可以选择,我想让自己活着。”
我听见自己说。
唉!在生死之间,我竟然可以口齿伶俐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这连我也感到惊讶。想到自己曾经想过和年羹尧一起死,在这句话面前,我才知道自己这样的想法是自欺欺人的,是虚伪的。
他一听,脸上或喜或怒,我简直看不出来他的任何想法。我睁大眼睛期待的看着他。
“好!那朕就赦免了你!明天午时,处决年羹尧。”
皇帝的话一字一句。
我咬住下唇,直到有血冒出来。他的目光高度聚焦在我的身上,紧绷着的线条渐渐放松,隐隐带着一丝喜悦的说:“你连装都没装就出卖了年羹尧。”
我听者这样的话,竟然没有半点想改变注意的意思。我为自己的铁石心肠感到恐惧。
“皇上,既然你愿意赦免我,我便告退了。”我站了起来。
皇帝复杂的说:“除了你自己,你心里没有别人。在前一刻,你还在扮演着一个痴心与朕的女子的角色。”
我急不可耐:“皇帝不会是想要反悔?”
皇帝大笑:“原本,这个问题一问出口朕就想反悔了。因为,无论你选谁,朕都会失望。”
失望?皇帝竟然说失望。那么他期待我说出什么样的答案呢?
“像你这样的人,朕免不了憎恨。若就此还你自由,朕太不甘心。你便去青贮庵出家去吧。”
皇帝说完后,一个拂袖转身离去。
七十九 青贮庵
青贮庵为于皇宫最北面;这是一所皇家庵堂。也许更正确一点说应该是皇家用以禁锢那些犯了事却又罪不致死的女人的。
青灯古案;我环顾四周;全是干枯的干树;还有那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开始失修的小池;池上面的拱桥也已经是年久失修;凄凄凉凉的几间庵堂;白墙黑瓦。
很难想像这里竟然也是皇宫里的一部分。在这外面;赧然还有在冬季里仍争芳斗艳的各种名花娇草。
寥寥的几个尼姑从我身边经过;不约而同的是;她们都回头向我投来复杂的目光。
我回头看看外面的世界一眼;忍不住问:“我还有出来的一天吗?”
带路的管事太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