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云整理着她的衣物,无法告诉她,她哥已经去看过了,可惜没能找到人。
门被轻轻关上,嫂子走了。啸月从被子里抬起头来,看着半敞的窗外发愣,怀里紧紧抱着那只琼玉紫螺。
月光淡去,天渐渐亮了,罗宏擎没有来!
对秦啸月来说,这是个纷扰不堪的夜晚,对罗宏擎来说更是如此!
在结束战船训练回到市舶司后不久,他就接到急报,说有三国贡使已经到了,但其中琉球国竟然有两个贡使八艘贡船,因不符合公凭所列条款,因此驻守龙江澳的千户所不予放行,将他们全部拦截在澳内。
龙江澳是泉州的一个重要军事外港,那里水域开阔,水深无礁,是进出泉州的门户,如今不仅担负着进出口船舶的初检重担,还是罗宏擎操练水师的军港。
得到报告后,罗宏擎向钦差大臣杨大人禀报了此事,决定亲自去处理。
“这事何必大人亲自去呢?派个千户长去就行了嘛。”黄茳担心地看看多云低沉的天空,担心天气的变化,尤其他知道日落春潮起时,出海很不利。
“不行,我得亲自去。”
“那就调动永昌号吧?”黄茳又建议,永昌号是艘福船,上面的装备更齐全。
“不用,永昌号太大,牵动的人力多,如今赶时间,用鹰船就行。”
当孙大人知道他要独自驾鹰船前去时,也赶来阻止他。“罗大人,天色已晚,你这样出海太危险,要不还是让贡使团先进来?”
“不,这万万不可。”罗宏擎摇头。
“朝廷早有明文规定,贡使随员二百,贡船两艘,可他们每次前来的人数和船只都超出规定。如果我们一再纵容,那法将无以为法。今日,琉球竟然出了两个贡使、八艘船。如此放行,不日其他国家也争相仿效,我等岂不辜负了朝廷的希望,坏了国法?”
孙大人惭愧地说:“是下官以往无能,纵容了番国……”
罗宏擎阻止他。“往事已矣,不必再提,如今,请孙大人与本官同心协力肃我国法,扬吾皇之恩,振大明神威!”
“是、是,大人说的是。”
随后,罗宏擎带着黄茳、陈生驾一艘鹰船直奔龙江澳。
路上,他思考着眼前的问题。
自禁海令后,海上走私就屡禁不止,周边国家的一些贡使和随员为了私利,夹带十倍于贡品的私货,在中国市场出售,再瞒买中国货物回国,牟取高额差价。
更可恶的是,这些贡使大多是番商伪装,他们携带武器,私闯海岸,遇到百姓或商家就强买强卖,遇到我方官兵则亮出贡使身分,让人无法查验。如今,自己在任上,绝对不能让他们胡作非为!
不过他很好奇,琉球贡使不是英武介太郎吗?虽说像琉球这样的小国更换贡使是常有的事,可如今才几个月怎么又多出一个了呢?
中山狼!他想起老友透着玄机的诗句,再次感慨英武介太郎竟然正是二十年前曾横行大海、令无数往来船商和沿海民众闻之丧胆的大海盗中山狼!
关于中山狼的传闻历来很多。二十年前,日本掌握实权的大将军足利义满为了赢得明太祖的信任,并与明朝建立永久的友好关系,说服日本天皇下诏剿灭长期作乱东海的海盗头目中山狼,并查封了其日本的家族事业。
多年来,人们都以为中山狼早已葬身大海,可如今看来,这家伙非但没死,还改头换面流落琉球,潜心经营多年后,骗取了琉球国王的信任,出任重臣,并心怀叵测,欲谋琉球王位……
由于全副身心都在突然出现的棘手问题上,他暂时忘了啸月。
在龙江澳,他见到了琉球等三国贡使,并查验了他们的贡使公凭。
果真,英武介太郎正是琉球贡使之一,而与他互指为假贡使的是一位叫宇川的中年男子,这人个性急躁,远不及英武介太郎深沉,身上有一种固执的武士气息。
琉球的八艘贡船中有五艘是英武介太郎带来的,三艘属于宇川,而他们两人都持有合法的本国贡使公凭和金叶文表。
而两位贡使各执一词,坚持自己是真,对方为假。宇川直指英武介太郎对琉球王不敬,企图篡夺琉球王位,半月前已经被琉球国王下令躯逐出境,没想到他竟在自己出使的半途中杀出来冒充贡使,企图混淆视听。
而英武介太郎则坚持说,宇川是冒充的假贡使,自己才是真正的贡使。
罗宏擎发现宇川的话与老友密函中所言之事不谋而合,但为了查明底细,他决定暂不露声色,让琉球两贡使一同入港,下榻行馆,但每位贡使只能按规定带两艘贡船同行,其余船只留在原地等待大明朝皇帝诏令。
他有种直觉,英武介太郎选择在这个时候重返大海,绝对是有备而来,他得小心查出隐藏在这真假贡使之间的玄机。
等一切安排妥当后,已是破晓时分。
这时,他才想起与啸月的约定,并为自己忙碌中忘记派人到秦氏通报一声而懊恼不已,然而,他心里的那份遗憾也只有自己能够体会。
清晨,他又去查看了各朝贡国的货船,封锁了暂不得入港的琉球贡船。
离开龙江澳前,他在海边等待各国贡船起锚。
迎着凉凉的海风,放眼烟波浩渺的辽阔海域和蜿蜒的沙滩,他想起了昨天在沙滩上的啸月。
他渴望早点见到她,弄明白昨天她对杨大人说的那番话仅仅是为了帮他脱困,还是真的承认了他们的婚约?
不知昨晚她等他了吗?
没等到,她有没有感到失望和生气呢?
手下意识地抓起一把沙捏在掌心,细小的沙粒立刻从他的指缝间滑落,再张开手掌时,掌心里的沙粒所剩无几。
他觉得有趣,再抓一把沙攥紧,得到同样的结果,于是他再抓起一把,不再攥紧拳头,而是张开手掌。结果,沙粒不再流失,在他的手心众成了小山。
看着掌上的沙堆,他脑子里灵光一闪:啸月不正是他的沙子吗?
当他越想把她紧紧地攥在手心小心保护时,她就逃得越快,离得越远。那么如果他不要攥紧她,就像此刻的沙子一样,任其轻松地留在那里,那她是不是也可以既安心又安全地留在他的掌心呢?
豁然开朗的瞬间,他明白了自己过去的愚蠢。正是因为他一再强调要约束她、改变她,才将她吓跑了。
看着眼前广阔的沙滩,他的心情起伏不已。
啸月就像这些沙子,喜欢宽松自在的四处翻滚,渴望自由明亮的阳光空气。如今,他要做她的沙滩——不缺少阳光雨露的沙滩,他要给她自由安全的空间,让他的沙子永远不离开他!
他抖落手中细沙,对身旁的正副千户长说:“这里交给你们,要谨慎防守!”
“卑职遵命!”两个千户长连连点头。
罗宏擎直奔鹰船,命令黄茳、陈生。“上船!”
“大人,不等他们了吗?”
“不等了,他们既然可以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就能从这里到泉州!”他跳上了船,此刻,他心里唯一的想法是立刻见到啸月,将他的想法告诉她,无论如何要说服她嫁给他!
两个侍卫也随之上了船。
小巧的鹰船旋即转舵升帆,往泉州全速而去。
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当他才把船停靠在水关,还没进戒然居,就得到了一个口信:秦大东家请大人速去秦氏商号!
听士兵说得紧急,罗宏擎不敢耽搁,来不及更衣就立刻赶到司衙找到孙大人和正在堂上的杨大人,将三国贡使的情形通报了他们,然后立刻前往刺桐港。
“宏擎!”一见到他,秦啸阳当头一句话就将他惊呆了。“啸月失踪了!”
“失踪?!”罗宏擎恍惚间觉得恶梦重现。“她……又逃婚了?”
秦啸阳对他低喊。“老弟,啸月昨晚等你一整夜,逃什么婚?”
“昨晚我在龙江澳,无法赶回来。”罗宏擎定定神,坐在一张椅子上,全身因这骤至的坏消息而紧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啸阳唤过站在门边的五儿。
双眼红肿的五儿抽泣着将姑娘失踪前后的事复述了一遍。
清早,一夜心绪不宁的啸月早早就起了床。
她很想去戒然居找罗大哥,质问他昨晚为何失言爽约?可又因为恼他如此疏忽自己而赌气不去。可是她也不想在家里接受每个人询问关心的目光,于是吃过早饭后,她就拉着五儿逛街去了,两个护院也按吩咐跟随在她身后。
泉州城的建筑带有浓郁的古越乡土气相中原文化特点,青石路面光洁平整,两边是鳞次栉比的房屋,由于涨春潮时正是跑船的好季节,内陆各地的大小商船不断进出,使得街上行人如鲫,车辆穿梭。
赤脚的搬运工们露出古铜色的上身,肩扛车拉,忙碌地装卸着货物。
当她们走在一条连接仓库和专用码头的小街时,意外发生了。
先是一辆货物堆得很高的木板车突然从侧面岔道窜出,接着对面也奔来一辆拉着长形木箱的板车,两车的车轮碾压在石板路上发出沉重的噪音。
“姑娘!”看到两车奔来,五儿来不及细想就将走在中间的啸月猛地推开。
毫无防备的啸月被五儿猛力一推,向后跌倒在一家外墙由砖石混彻、两端屋脊翘起的金铺门下。
护院本想过去扶她,可那两辆装满货物的车子挡在道中间,拉车的人被堆高的货物挡住,看不见。
而由于路窄,两辆抢道的板车发生了碰撞,拉车的人互相叫骂着,最后是拉木箱的车先通过,接着堆满货物的车也跟随其后离去。
等车子过去后,他们匆忙跑到啸月倒下的地方,却再也找不到她了,只好回来报告。
秦啸阳闻讯即带他们再到金铺询问,并将铺子搜了个遍,仍什么都没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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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精彩内容载入中·木箱?车上拉着长形木箱!
听完经过,罗宏擎对这个细节尤为注意,询问道:“看清拉车的人吗?”丫鬟、护院都摇摇头。
“描述一下车和木箱!”罗宏擎的面色阴沉得犹如暴风雨前的天空。
他知道长形木箱是最重要的线索,因为在那么短暂的时间内要将一个人带走,那种长木箱是最方便的工具。他相信啸月一定是被装进里面载走的,否则怎会车过人无踪?
可是听了他们的描述,他的心凉透了。在泉州,那是随处可见、最普通不过的木板车和长木箱,要找出作案的车辆,无异于大海捞针。
可是从所发生的事情来看,他确定这是针对啸月而来的绑架行动。第一辆板车是为了将她与其他人分隔开,第二辆板车才是真正将她带走的黑手。
无论如何,长形木箱是一条重要线索,他一定要找到它!
秦啸阳愁眉不展地说:“啸月从来没跟人结怨,是谁想抓她呢?”
对此,罗宏擎同样深感困惑,他也想不通究竟是什么人要如此三番两次地加害啸月?而她现在又在哪里呢?
念及她的处境,他心头如有千万根针在扎,可他必须保持冷静!
“大哥,这事不要声张!”他站起身看着秦啸阳。“以防绑架者狗急跳墙。目前大哥要帮我盘查出海的船,绝对要堵住出海的路!”
整整一天,他全力查线索。然而,泉州城的街道纵横交错,啸月消失的那条小街正位于数条小道的交叉口,无论从哪条通道,都能直达河边,如果有船接应,劫匪要逃脱是很容易的。
唯一让他松口气的是钦差杨大人突然决定提前回京了,他的女儿自然是与他同行。
虽然得知这事时,他有点吃惊,但送走他们,少了杨姑娘的热情追随,他感到轻松自在,也让他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寻找啸月。
一场春雨将泉州的街衢、水埠和码头都笼罩在烟雾里,也将罗宏擎的心笼罩在阴雨苦寒里。
啸月失踪已经一天一夜了。上次她被绑架的事情还没有查清,如今又再度遭遇同样的厄运,这如何能不教他深感自责和忧心如焚呢?
几位贡使已经安置在行馆里,等待朝廷确认后,市舶司才能核发进京公凭。
虽然琉球两位贡使之间的剑拔弩张、唇枪舌战多少影响了这次贡使团的迎接,但对罗宏擎来说,他不着急,他要利用这个机会查明英武介太郎的真正动机。
另外此刻他也无暇顾及他,因为找到啸月才是当务之急!
早上,送走杨大人父女,到司衙与孙大人简单交谈几句后,他回到了戒然居。
“大人想去哪里?”
看到罗宏擎一回到居所就快速脱去官服,换上便装,用黑色丝带将袖口绑住,还在腰间插上数把飞刀时,陈生好奇地问。因为这样的装扮意味着他们要外出,并将会用到功夫。
“南湾小码头。”罗宏擎简单地说,没提自己隐约记得在那里见过长形木箱。
黄茳、陈生也不多问,立即取来雨具。
泉州除了秦氏码头外,还有不少小码头散落在周边,那都是提供内陆航线的船舶使用的。通常那些码头停的船都不会很久,有的仅仅一夜,上下货物后就离去。但也正因为停靠这里的船只多速去速来,因而这些小码头是最难管理的。
南湾码头是所有小码头中最大的一处,位于城外。
披上蓑衣,戴上斗笠,他们的装扮跟当地渔民没什么两样了。有谁会知道这三个冒雨赶路的男人中,竟有提举大人呢?
雨并不大,但街道已是全湿了。阴雨绵绵中,一向繁忙的街上行人稀少。然而罗宏擎知道,这寂静的街道并不意味着码头的平静,因为这样的雨天是最适合船运的。小雨无风,船既可行又很安全,是商船出行的最佳日子。
虽说出海的路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刺桐港也被秦啸阳严密看住,但内陆河道众多,小船进出频繁,而他不确定绑架者是否会将啸月带往内陆,再加上他记起以前好象在南湾码头见过五儿说的那种长木箱,因此他必须亲自去看看。
来到南湾码头,只见狭窄的码头挤满了船。一眼望去,尽是冲天的桅杆。
“吓,好热闹!”陈生惊呼。
罗宏擎一双锐目透过蒙蒙细雨察看着四周。忽然,他目光定住,身躯紧绷。
“大人,发现了什么?”黄茳立即惊觉地询问,陈生也靠近了他。
“看那两个脚夫!”
黄、陈循着他的目光看去,见两个男人正合力扛着一只木箱从河边走来。
“怎么?那脚夫不对吗?”
“木箱!看他们拾着的木箱!”
木箱?两人再看,仍未能发现蹊跷,那不就是闽南人家嫁女儿时常做陪嫁用的长条柜吗?有什么好惊讶的?
罗宏擎提醒道:“啸月失踪时,出现的一定就是这种长木箱!”
“对,五儿和秦家护院说的就是这种箱子!”陈生恍然道:“拦下他们吧?”
“不,跟踪他们!”罗宏擎冷然道。
石头路面在小雨中十分滑溜,可是前头拾木箱的人走得很稳当,脚步也很快。
罗宏擎三人远远地跟着,看着他们上了石坡,进了一幢独立于海边石崖下不起眼的石屋。
这一带地势高,树大坡陡,较为隐蔽,加上附近同类的石屋实在太多,是以他过去来南湾时,从来没注意过这幢老屋。
“走!”他一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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