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备──不速之客探手摸向他盖的长薄被。
动手!
阳德身上宛若装了高弹性的发射器,猛然扭跳起来,寒毛根根张成剑盾。
“啊──”不速之客长声惨呼,探出的魔掌瞬间被他反扣在背后,大而无当的体魄马上被曲压成人肉榻榻米。“痛!痛痛痛,轻一点──”
“你好大方的劲儿,完全没把公子我放在眼里!”其实他气恼的成分居多。
“别这样,我不是故意的。我走错间了!”夜盗哭爹喊娘地耍赖起来。“救人哪!快点放开我。”
就这么一侧脸,阳德已经相清了敌人熟悉的五官。虽然酒意染红了素来白皙的脸皮,四处纵横的涕泗也冲掉他平时雄赳赳、气昂昂的英姿,这家伙的草包脸依然相当好认──宋尔雅。
“是你!”阳德又惊又怒。这个绣花枕头怎会持有晶晶公寓的钥匙?
头顶的明灯猛然大放光亮,主卧室闪出一道紧张得几乎中风的倩影。
“不要动,我已经报警了,你最好别轻举妄动!”晶秋的右足突然眷恋上她的左踝,两只脚纠缠成亲亲热热的情人结。“啊……啊……”
她,依然只能捂住一双视线不清的眼眸──“当心!”阳德再也顾不得宋大公子,反手伸得长长的,正好捧住她唏哩哗啦瘫下来的柔软体态。
好险!人家说猫有九条命,依照这种情形来看,他的九条命包准全用在拯救她的一条命。
“告诉过你几百次了,走路不要慌慌张张的,你究竟听进去了没有?”
“这种时候哪可能不慌张?”她委屈兮兮地辩驳。
一扬眼,就迎上守护天使团皱如馒头状的乌眉,眼中还流露出浓浓的嫌恶与不满,却一点也不紧张。
难道是……
她的螓首探过阳德倾扶的手臂。
“宋公子?”这一番讶异著实非同小可。
“嗨!”宋尔雅悲凄兮兮地惨笑,纵然身上减去了阳德的压制,依然只能赖在地毯上,像滩吸饱了酒精的烂泥。
“你从哪里弄来我的公寓钥匙?”她恰好问出阳德的猜疑。
“鞋柜旁的小盆景。”宋尔雅大著舌头回话。“老爸说,你习惯把钥匙,放在──呃──放在基金会的盆景里,呃──所以我就试试运气。”
没想到给他一试就中。
“以后重要钥匙另外藏放在安全的地方。”阳德冷峻的脸庞会吓坏小孩。
晶秋忍不住开始察言观色。方才入睡前,他不是还可爱兮兮、很好说话吗?哪知转眼就比她更像晚娘了。不晓得宋尔雅哪里开罪了他,她记得他们第一次碰面的时候明明有说有笑的。
“姓宋的,你三更半夜溜进晶晶的公寓做什么?”阳德的火气很呛人。
男人夜访单身女郎,还会存著哪门子好心思!起码他自己就不会。
来势汹汹的逼问,却伤了宋尔雅脆弱的心灵。
“晶晶……”他的嘴角开始发抖。“我……我……”泛出血丝的眼睛开始水汪汪。“今今天……”奔腾的泪水终于脱了闸,将沧桑疲惫的俊颜渲染成水乡泽国。“呜……”
晶秋大惊失色。
尽管她并不欣赏宋公子好逸恶劳的作风,却无法抹杀这个呆头鹅本性善良的事实。冲著两人相识一场,她悲天悯人的本性发作了。
“嘿,别哭嘛!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她下意识扑近身,就想赐与宋公子精神上的支持。
“站住!”阳德及时拦住她大喝。“虞晶秋,你想做什么?瞧瞧你自己是什么衣著打扮!”
“我又怎么了?”她纳罕地垂首。
啊!哪会按呢?刚才乍闻房外响起格斗的异响,她净顾著出来稳住场面,竟然忘记顺手把修女式睡袍罩上身子。
此刻笼罩在玲珑娇躯外的,正是阳德从冰箱里摸出来的那件黑纱性感睡衣。若隐若现的质料,连她的贴身内衣和底裤也暴露得一清二楚。
“啊……我……这个……”
“还不快给我进去加一件衣料!”他低吼,嗓腔像毙了被踩著痛脚的大狮王。
“好嘛!”她忙不迭冲回房去。凶什么凶!“阳德,还不快扶人家坐好,记得冲杯热茶给宋公子解酒。”
马上他又降格成为张罗茶水的小厮了。
“赐他坐,可以,冲茶就免了,反正宋先生待不久。”他明摆著下逐客令。
晶秋再度转出香闺,娇躯总算罩妥一件规规矩矩的修女袍。
“你好没礼貌!今晚究竟怎么搞的?”女主人拚命对爱猫皱眉头。
“我……”难得阳德也有无话可说的时候。
心怀不轨的男子深夜潜进“他女人”的家里,而她居然诃责他疏忽了礼节!什么世界嘛!
罢了!与妇道人家斗口,胜之不武。
他忿忿地旋进厨房,烧水泡乌龙。
不晓得砒霜放在哪里……
“宋公子,你失恋了?”晶秋坐进宋公子身测的空位,推敲著让不可一世的他失态若此的原因。
宋尔雅甚至连摇首的弧度也充满了颓丧和凄楚,风光明媚的世界彷佛一夜之间变成黑白调。
“你倒是说话呀!否则我怎么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拿出教师固有的耐心。
“他无话可说呀?”阳德探出脑袋瓜子。“那好,不如我现在送他回家。”
“阳德!”晶秋的口气洋溢著谴责。“回去烧水!”
“噢。”脑袋嘀嘀咕咕地缩回厨房里。
听说硝酸水冲泡出来的红茶营养又健康……
“宋公子?”她轻声催促。
“我……”宋尔雅吸了吸鼻子,出奇的脆弱。“我今天接到老爸从法国拨回来的电话。”
“那很好呀!”她知道宋尔雅有多么急切地渴望著父亲的注意力。
“一点也不好。”他的泪水随时有溃堤的迹象。“他和我聊了一会儿……问起基金会最近的进度,我大略报告了一下你的工作情况,可是……他继续提出更多更深入的细节……我、我真的不知道呀!于是老实回答他:‘这些事情你要问晶晶才晓得。’”
“没错呀!你的回答很得体。”她轻捏宋公子的手心,传达著沉默而强力的支持。
“谢谢。”他眸中短暂的感激马上被泪意取代。“可是老爸不这么认为……他臭骂了我一顿,说我什么也不了解,只晓得吃喝玩乐。出国之前他特意留给我机会,就是希望我好好表现,没想到我终究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他对我很失望……”
宋公子心碎地伏在她香肩,唏哩哗啦的啜泣声益发止不住。
那位宋老先生挺有见地的!阳德在厨房里听了猛点头,认为自己会非常欣赏他。
“乖乖,别哭了。”晶秋同情地经抚他背脊。
“你不了解……我感觉得出来,这回老爸是真的死心了……”宋尔雅眯著朦胧的泪眼。“晶晶,为什么老爸这么欣赏你?你究竟是如何办到的?教教我好不好?”
“这种事教不来的。”阳德端著木质托盘走进客厅,为每人分配好一杯香褐甘霖,完成了烧水泡茶的神圣使命。“这是天分的问题。”
“难道我缺乏天分?”宋尔雅泪汪汪的,已经无法承受第二波打击。
“阳德!”晶秋死瞪著一心想肇事的大坏猫。
说穿了,阳德只不过是气愤他的地盘被第二位男士入侵。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八成就是如此这般的写照──虎,不偏不倚,恰好名列大型猫科动物之首。
“没错呀!”他无辜地端起茶杯,沉陷进舒适的单人沙发。“这种事本来就得靠天分。除了宋公子这等精细干练、善于交际的奇才,还有谁能担负起振兴基金会的使命?”
“真的吗?”宋公子拭干面颊上的残痕,既期待又怕受伤害。“你真的认为我具才华吗?”
“当然。‘天生我才必有用’这句话你听过没有?”
“好像有。”
“说这句话的人姓李名白,伟大得不得了,全台湾的学生都必须背诵他的作品。你倒说说看,不管令尊再如何杰出,比得上李白的超高知名度吗?”他深深吸了口气。
嗯!好茶。
“好像不行。”宋尔雅当场又信了他几分。
“那就对啦!这位李大哥千百年前就写下预言,天生我才──包括你宋公子之才──必有用,那肯定就八九不离十了。你还担心什么?”
这么会掰?晶秋又好气又好笑,却也带著几分佩服。
凭阳德那张嘴,要让太阳打西边出来也并非难事。
“那……那为什么老爸总是瞧不起我?”宋尔雅的心头依然盘旋著疑云。
“简单,因为他没有给你表现的机会。你瞧瞧晶晶──”他笑吟吟地将无辜者卷入战圈。“她之所以荣获负责人高度的赏识,只不过是做事时恰好让宋先生的‘龙眼’瞄到罢了。依我看,你若想取得同样的光荣地位,仅需要依样画葫芦,一切自然水到渠成、大功告成、名扬天下。”
“喂──”晶秋突然发现不对劲。
她可不想让宋公子心血来潮,成天跟在她身旁担任实习生。
“这样喔?”两次的经验下来,宋公子已经对他佩服得十成十。“好,明天我就正式往基金会报到。”
要死了!你看!她暗叫。
“NO,NO,NO!”一根由东升到西的食指否定他的提议。“咱们大男人没事去和妇道人家抢事情做,算什么英雄好汉?徒然被其他同类瞧不起罢了。”
“嗯,对,有道理。”宋尔雅唯他马首是瞻。
“想想看,令尊如此倚重晶晶,倘若临时发生一件连她也摆不平的意外状况,最后反倒是你出面搞定的,那么令尊还能继续漠视你文韬武略的天资吗?”他分析道。
“当然不能。”
“很好,你非常受教。”阳德乐到了,二话不说,立刻移坐到宋公子身侧,隔开“他的女人”与“他的情敌”的暧昧距离。“听好,现在正好发生了一件连晶晶也摆不平的意外状况──甭提她了,就连我也没辙。”
真的?晶秋旁听得一头雾水。
“连你也没辙?”宋尔雅敬畏地低语。“那一定很难罗?”
“错!对你而言很轻而易举,况且,这是你表现自己的最佳良机。”他放出钓饵。
晶秋虽然有心拯救即将沦陷的受害者,可是,连她也摸不透阳德葫芦里卖的狗皮膏药,因此──宋公子,你自个儿珍重。
“你说说看。”宋尔雅吞下美味的饵食。
“晶晶最近被一位过度热心的爱慕者纠缠,三不五时地送她一些花花草草,偶尔还在三更半夜潜进她的公寓偷窥哩!”他一脸愤慨地陈述。
“太差劲了。”
“就是嘛!我试图逮他好几次,却无功而返。目前只好倚靠你了。”阳德脸色一整,严肃无比。“宋公子,凭你人脉广阔的交游,找个人帮忙巡查她的出入安全,应该不困难吧?倘若最后真让你抓住了那个人或他的喽罗,解除晶晶的危难,令尊会多么感动呀!英雄救美呢!普天下有多少男人梦想自己戴上屠龙武士的盔甲,赢得众人出自肺俯的敬仰。”
“对喔!”宋尔雅憨憨地笑了,脑中开始描绘自己成为勇猛名人的景象。“我第七任女朋友的哥哥正好经营徵信社,没问题,这件事情交给我。”
“呃……对不起,我们失陪一下,马上回来。”她陪笑,然后揪著阳德的猫尾巴避进厨房。“阳德,你在搞什么鬼?无端端把宋尔雅扯进来,实在太危险了。”
“别担心。”他挽高她的玉掌,轻轻在指关节烙下温润的吻。“傻人有傻福。宋公子吃喝玩乐了将近三十年,所结识的三教九流铁定为数不少。而且他一心求表现,行事绝对不敢马虎,交给他瞎碰乱撞,说不定真能撞出什么好线索。反正除了他之外,谁有那个闲工夫二十四小时待在你公寓楼下守株待兔?”
换句话说,苦差事交给别人打理,他乐得轻松。
“你哦!”她啼笑皆非。“各种人的性子都被你拿捏得恰到好处,哪天被你暗算了都不知道。”
“这个嘛……”他干笑两声。
如果有朝一日,晶秋发现自己已经被他“暗算”了,不知会作何反应?
他趿著的室内拖鞋,突然变得沉重──第八章
晶秋掬捧著蒙主宠召的感恩心,踏人马川行的“川流资讯”王国。
屈指计数著园游会上场的那一天,距离今日只剩十六次月升日落。说她不精神紧绷,当然是唬人的。“学无涯”成立近十个月,目前她一手筹划的募款园游会是为头一遭的巨型活动,谁不翼盼开张大吉呢?
虽然前些日子获得阳德的引介,但她苦守“川流资讯”的回音未果,还以为马大老终究懒得理睬他们了。基金会高层正当评估是否接受其他顺位企业主的协办时,“川流资讯”的董事长秘书终于拨来一通纾尊降贵的讯息──“虞小姐,麻烦请于明日早上十点钟前来本公司,马董事长希望和你谈谈园游会的合作细节。”
一介伟人哉!
总算让她盼到了。
上午十点整,她准时踏入十七楼的董事长办公室。
私人办公区的外围,划分出一处气派体面的会客小厅,女秘书充满压迫性地蹲踞在橡木办公桌后头,抬眼打量她紧绷而客气的身段。
一双冷淡有礼的眼上上下下瞄她一回,终于开口:“这位女士,请问你是……”
晶秋的直觉反应是,马川行是否把他们的约谈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否则秘书小姐怎么会反问她的来意?由于父亲的缘故,从小她便对权威形象的人士感觉到怯惧,而这位女秘书五十来岁的年龄,精明干练的鹰眼,香奈尔高雅仕女套装,在在符合令她退缩的条件。
“呃,敝姓虞……”她顶高黑框眼镜,突地发现自己的白衬衫和过膝A字裙太寒伧了。“我和马先生约妥了今早十点会面。”
“你就是虞晶秋?”女强人秘书的反应超乎她意料之外的错愕。“你……你真的是虞晶秋?”
“……对。”她做错了什么?
女秘书彷佛察查到自己的失仪,赶忙清了清喉嘴。“虞小姐,对不起,呃,我没想到,这个……”
“我了解。”晶秋善良地安抚著,虽然她一点也不了解哪儿出了问题。
总之,对方临时脱轨的现象,反而替严峻高雅的环境导引出一点人气,她稍微自在一些些了。
“马先生正在讲一通重要的商务电话,麻烦你坐下来稍候──我为你倒杯咖啡。”女秘书匆匆离座,举止居然有些惊异失措。
晶秋选中她办公桌对面的单人椅坐定。转瞬间,女秘书端来一杯浓郁的卡布奇诺,小心翼翼地搁置在她肘边的小茶几上。
“呃,这位女士……小姐,你确实是‘学无涯文教基金会’的‘那位’虞晶秋?”女强人秘书仍然处于某种原因未明的震撼。
“对呀。”她讷讷地,无助的手指头忽然不晓得应该放在何处,索性捧起卡布奇诺深深吸闻著浓香。
“可是……不像呀!”女秘书自言自语。
“不像?”她胡涂了。奇哉怪也!一位素末谋面的陌生人告诉她,她长得并不像她自己?这算什么名堂。
“感觉很突兀,不太搭配,应很更年轻一点、娇艳一些……”女秘书继续沉浸在完全排他的思路里。
咖啡的热气熏雾了她的镜片,晶秋连忙摘下粗黑眼镜,取出擦拭的绒布来揩干净。
女秘书审量她摘下姑婆镜框的清丽容颜,蓦地弹响了大拇指,极为兴奋。
“唉,这样就像了。”
“是吗?”她眯睨著六百度近视眼,依然置身在云雾之间。
嘟嘟!案上的内线轻吟了两声。
女秘书恍然回过神。“啊!马先生准备好了,请你跟我进来。”
倘若晶秋以为今日的历险到此为止,她可就大错特错。
前脚甫踏入董事长办公室,身后的沉重木门立刻掩上。门把的榫头与框格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