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烈笑了笑,跳上岩石:“我不是故意要打断你的,一下子忍不住啦。”
淬亮双眸带着审视意味在元烈面上逡巡一圈,黄泉才收回视线,凝望手里草叶,面无表情地道:“你知不知道,十六年前我在御花园独自吹这曲子时,东丹天极见到我,说的第一句话就跟你刚才说的一样。”
“什么?”元烈动容,原来兄长同黄泉十余年前就已相识?
黄泉微微仰起头,目光追逐着天心流云,声音如在梦中恍惚:“那一天,本是我母后的忌日。我刚刚懂事的时候,母后就病死了,父王虽然很疼我,可他每天都有处理不完的国事,一年我也见不到他几面。身边的宫女内侍,要么对我怕得要命,要么就只懂得讨好奉承,一个真心的朋友都没有。”猛地抓住元烈:“你尝过那种寂寞的滋味么?明明有大群人围在你身边,可你却像一个人在旷野里孤独?”
“我,这……”元烈嗫嚅,父母虽说早亡,但兄嫂对他关爱倍至,就连家仆也十分疼爱这小少爷。他又生性开朗,最多玩伴,比寻常人家孩子还快活三分。摸着黄泉手安慰道:“那你没有兄弟姐妹吗?”
水千山死盯着元烈的手,像要用眼睛将它割下来,嘴唇咬了又咬,蓦然一扭头,不吭声地走了。
“……有,一个妹妹和两个弟弟,都是父王其他的妃子所出。最小的那个弟弟出生没满月就死了。剩下的两人,只知道敬我怕我,哪有你兄长对你那么好?”黄泉一哂,从元烈脸上又看到天上,闭目不再言语。
他不出声,元烈也不知接下去该说什么好,一根根捏过他纤长的手指,顾左右而言他:“对了,你先前说什么母后,父王,你……”忽地忆起那日黄泉遥望射月国的异样行径,若有所悟。
“……射月王就是我父亲。”
黄泉仍没有张开眸子,平静无起伏地声音缓缓道:“我本来,是叫伏离。伏羲的伏,离别的离。”
一仰颈项,回忆如潮水淹没了一切……
“……你是谁?又怎么溜进宫来的?”放下叶子,伏离看着突然从树顶跃落,或者说是跌落更确切些,打断他思念亡母的不速之客,那是个从没见过的英俊青年,穿的是伏离听太傅说过的中原服饰。
青年手里还提着剑,血珠滴滴答答地顺着剑槽洒在草地上。一定刚刚才杀了人,而且他自己也受了伤。伏离很肯定,因为青年的胸口红了大片,血仍在不停向外冒。
这个人,大概是刺客吧!没等伏离开口唤人,一大帮侍卫已从四面八方蜂拥而上,三两下就把重伤的青年打翻,捆了个结实。侍卫首领才走过来,对伏离恭敬地行了个跪礼:“小人无能,让这盗贼跑到花园,叫大王子受惊了。”
是贼!伏离有点出乎意料:“他偷什么了?”
“小人不知道,不过他把丹房翻得一塌糊涂,想必是来偷药的。”
恩了声,伏离不再多问,看侍卫拖了青年离开,暗叫可惜。这么个气宇轩昂的人,怎么偏偏作贼?微带惋惜地又瞧了一眼,却正对上青年眼睛—;—;
那双眼睛炯炯有神,一点也不像命悬人手的人,看见伏离望来,更张了一张,燃起灼热。青年轻轻哼着刚才伏离吹过的曲调,在伏离的惊异中一笑,唇红齿白。
“我不是故意要打断你的,一下子忍不住啦。”
“大胆,敢对大王子如此无礼说话!”侍卫首领踢了他一脚,拖起他头发就走。青年接连咳了几口血,突又回过头,冲着伏离笑了笑。
“我叫东丹天极,你,你呢?唔……”又一拳打中心口,他英俊的脸扭曲起来。炽热的目光仍盯注伏离,定定的,却似钩子一样钓住了伏离……
“……我叫伏离。伏羲的伏,离别的离。”
伏离对着青年越来越模糊的身影,小声地道。
一直到什么也看不见了,伏离才走回自己寝宫,然而东丹天极临行前那个笑容已经深深镌刻脑海,磨灭不去。
十六年孤独冷寂的生命里仿佛出现了一丝亮色,无名的骚动让伏离接连数日都辗转难眠,想见东丹天极的冲动一刻强烈过一刻,耳边听的、眼前见的竟全是那蛊惑人心的音容笑貌。
一个闷热的夜晚,他终于叫来了侍卫首领,盘坐床头,慢慢喝着冰镇莲子羹,似乎漫不经心地问起那天的盗贼。
侍卫首领不疑有他,据实禀告:“贼人已收押进天牢,只等大王发落。”
“父王日理万机,哪有时间去理会个小小蟊贼?……就交给我吧。”伏离露出一个少见的微笑。
于是片刻后,东丹天极就站在了伏离的寝宫里。宫人当然不能让个污秽囚徒脏了大王子的住所,所以十分小心地将他全身清洗得干干净净,还换了件雪白的衣裳,衬着尚有些湿漉漉的黑发,伏离觉得这真是他所见过最好看的男人。
像看到熟络朋友,东丹天极又笑了,这一次,伏离注意到青年笑的时候总喜欢微微眯起眼……
“在看什么?我的大王子。为什么要放我出来?”
青年突然凑近大床,用暧昧的语调在伏离耳边问。被带进寝宫时他手脚都上了镣铐,但伏离坚持叫侍卫除了去,甚至满殿宫人也被赶了下去。大大方方地捧起伏离柔亮长发一嗅:“好香……”
伏离明媚的眼波仍未离开青年的脸,而下一刻,湿热的嘴唇轻轻落在他后颈。伏离周身一颤:“放肆!”声音却又轻又抖,藏不住未知的兴奋:“你不是想知道我的名字么?我现在告诉你,我叫伏离。伏羲的伏,离别……的……离……啊,唔……”
而后所有的一切已不言而喻。
东丹天极低低的笑声顺着他的颈线一路往下,用牙齿咬开他衣带……
“你,你这……大胆狂徒……”微弱而毫无说服力的叱骂自伏离已开始艳红的唇瓣逸出,东丹天极的嘴离开他雪白背脊,凝视伏离双眸,片刻,吻上他的唇:“你心里,一定寂寞了很久……我,想帮你,帮你真正快乐起来,离儿……”手亦同时覆上少年犹自青涩的私处。
腰一下绷紧抬高,伏离清脆又拼命压抑的叫喊随着青年抚摸的加快也越来越激烈,欲望崩溃的一刹那,头脑霎时空白,唾液在青年与他的唇间拖出闪亮银线。
绝妙的、连灵魂也为之麻痹的快乐……
可接踵而至的巨大撕裂感令他痛得喊不出声,烫热的眼泪不断滚落,都被东丹天极用舌头一颗颗舔尽,动作之温柔竟让伏离渐生幻觉,宛如又回到了儿时母后的怀抱中,但下体连绵不绝的撞击却把他拖回现实—;—;那个挥汗如雨在他身上律动的男人正边喘息,边看着他,笑着……
……狠狠一抓,黄泉涂着鲜红丹蔻的指甲在元烈手背拉出几道血痕,紧阖的眼帘颤抖着,在鼻侧投落一片战栗阴影。然而元烈的手抖得比他更厉害,无法形容的郁闷和嫉妒搅得胃都疼了。
其实早就觉察黄泉与兄长之间必有不可向外人道的秘密,以致他每每提及兄长,平素看似冷酷的黄泉就几近失控,可没料到竟是这种纠葛……嫉火盖过了震惊,他握紧黄泉手腕:“那,那后来呢?”
第七章
“后来?”黄泉冷笑:“没有后来。”
站前一步,脚已踏在岩石边缘,身周风起云涌。
元烈拖住那似要融进山雾里的孤独人影:“别站那么前,小心。”
“怕我摔下去?”
黄泉斜斜瞥他一眼:“你可知道这下面有什么?”
元烈摇头。
“是个很大很深的潭子,水里还有许多尖石碎砾。阳光根本照不到水底,一片漆黑……”
“你怎地那么清楚?”元烈脸有点发僵,不好的预感充斥心脏。
“那都要拜你兄长所赐了。”黄泉浮起奇特的笑容:“若非他当日逼我从这里跳下去,我身上又哪来那许多伤疤?”
猛退两步,元烈骇然失色,难以置信地用力摇头:“不可能!我兄长待人再和善不过,怎么会如此凶残?何况你们,你们……”
“你真以为东丹天极喜欢过我么?呵,告诉你,他只不过是为了替未婚妻,也就是你如今的嫂嫂医病,其中正巧有一味药只得我射月国有,他才来宫中盗药。失手被擒后就利用我来救他。”
一声讥笑乱石崩云,黄泉唇含无穷自嘲:“只有那个年少无知的伏离才会被他三言两语就迷得晕头转向,居然偷了丹药同他一起私奔。啊哈哈……笑死人了……”
他笑得前俯后仰,似乎一个不稳就会失足跌落。元烈胆战心惊,急忙冲上紧紧搂住,将他拖后,一边抚摸他背心:“黄泉,你冷静些,冷静些,慢慢说。”
黄泉大笑:“我冷静得很,如果不冷静,我怎么能熬过这十六年?”
“……所以你那么恨他?……”元烈恻然垂首,低低地道。
“当然,我跳下悬崖时,就发誓,即使下黄泉,化厉鬼,也绝不放过他。那是他欠我的,谁也别想阻拦我。”黄泉声音渐低,却托起元烈下颌,手指捏着颈上微微跳动的血管,沿曲线比画。
“你现在,还想为你兄长求情吗?”
元烈眼里盛满悲伤、困惑与茫然:“你真会杀我兄长?其实,其实他应该还是牵挂着你的啊……”否则,又为什么十多年来常常哼唱着那一首曲子?
像听到世间最荒谬的笑话,黄泉冷笑俾倪:“他牵挂我?哼,如果你喜欢一个人,会逼他从悬崖绝壁跳下去么?”一直在元烈颈中游移的手蓦然一顿,手背青筋凸现。
“绝不会!”
根本没有发觉黄泉杀机暗起,元烈大叫,将他抱得更牢:“怎么可能?我宁可自己跳下去,也不想看到你在我面前受一点点伤。我喜欢你啊……”
手倏忽僵住,望着一脸紧张的元烈,黄泉百感交加。
为何元烈偏偏是东丹天极的弟弟?如果不是……
没能再想下去,因为元烈突然拉起他,跳下岩石就朝后山奔去。
不停脚地一路冲进石林,在真人般高的泥像前止步,泥偶的五官尚是一片模糊,但宽衣长发,似极了黄泉。指着泥人,元烈激动地道:“我原来想做好了才带你来看的,可我实在忍不住了。黄泉,我真的是很在乎你的,我如今知道是我兄长骗了你,你才会变得这样不信任别人,可是不论伏离跟我兄长有什么过节,我认识的就是你,我最喜欢的也就是你,黄泉……”
“只要你喜欢的东西,我一定都会设法为你做到的,我只想你开心。黄泉,你相信我啊!”仿佛一下子把从前积蓄的所有情绪都爆发出来,元烈不管三七廿一地就吻上了黄泉艳色唇瓣,用完全不同以往的激烈咬噬着。
“我最喜欢你,黄泉,黄泉……”
喃喃念着,久久吻着,嘴里尝到黄泉甜美的气息,却始终夹杂一缕苦涩,眼泪的味道……
徐徐对上一直默不做声的人,方发现那双含媚微翘的眼眸竟噙着水雾。
元烈整个人呆住,只怔怔看着又一滴水珠在黄泉睫毛上凝结,最终超出承载,慢慢地,滑过面庞。
“……黄,黄泉?……”终于反应过来黄泉在哭,元烈顿时慌了手脚,刚要伸手擦去他的眼泪,陡然想起自己手掌满是老茧又缩了回来,举起袖子一边擦,一边小声道:“是我又说错话了吗?你有什么不高兴就对我出气好了,不要哭,不要哭……”
眼泪,这种本以为永远也不会再在自己身上出现的东西不受控制地沾湿了元烈衣袖。黄泉深深垂下眼帘,一把将元烈拖进怀里。
“你发誓,今后都不会背叛我。”
明明已决定从此不再相信任何人,可此刻,还是想听元烈说出相守一生的誓言。手指插进元烈黑发,下巴紧紧贴住他额头摩挲。
“说你今生今世都绝不会离开我,元烈。”
“我绝对不会离开你的,就算是死,我都要陪着你。”元烈的声音在黄泉胸口响起,嗡嗡地直击心房。一抬头,凝望黄泉双目,元烈微笑着拭去他眼角泪痕。
“不单止今生今世,下辈子、下下辈子,只要你喜欢,我也一定会跟你在一起,不会再让你寂寞的。”
黄泉没有再说话,只在元烈唇上印落一吻,一个轻轻的,却是黄泉自两人相识以来首次不带戏侮嘲弄的真正的亲吻。
也首次发现,原来元烈略厚的唇出奇的温热柔软又干净……
远远地,水千山站在石林外,比任何时候都要凶悍的眼神狠盯元烈背影,散发重重怨气。
瞪视良久,水千山一声清咳,惊醒兀自相拥的两人,面无表情地低头道:“主人,探子回报,沈日暖纠集了一大帮江湖客已到山脚,请问主人有何示下?”
黄泉轻轻放开元烈,一扬眉,似喜还怒:“来得倒真快……那东丹天极呢?”元烈心中担忧,也不禁竖起了耳朵,却听水千山道:“那一行人中并不见东丹天极。”
“怎么可能?”黄泉冷笑:“以他性情,知道我还在人世,说什么也要斩草除根,呵,说不定他早乔装改扮混在了人堆里。”磨了磨牙,日夜切齿痛恨的人即将出现面前,他手心都热得似要烧起来,迈开大步就朝石林外走去。
“黄泉,等等我—;—;”元烈大叫着追了上去,水千山双手一张,拦在他面前。
元烈皱眉,自信真要动手,定能闯过,但瞧水千山纤细模样,只怕经不住他两拳。正在犹豫,水千山又冷又狠的眼睛将他从头看到脚,所经之处,元烈只觉像被毒液浇过,恨不得把被他看过的地方剜下来。
这个水千山,有时竟比黄泉更令他害怕……
好整以暇地欣赏够元烈浑身的不自在,水千山才恨恨收回目光,嫉火更盛:这其貌不扬的男子怎配得主人喜爱?更何况还是主人最憎恶之人的弟弟?
吸了口气,讪笑道:“你跟去也没有用,我服侍主人多年,他的脾气我最清楚不过。主人对东丹天极恨之入骨,难道真会因为你就饶过他么?”
这正是元烈心头始终放不下的一块大石,他全身微微一颤,虽然掩饰得极好,却逃不过水千山双眼。
“其实你自己也知道劝不了主人的罢。”水千山抿着嘴,笑容恶毒:“你也不是蠢人,怎么就看不出主人是在戏耍你?”
元烈脸色一白:“你别胡说,黄泉他,他刚才还要我发誓不离开他的。”
水千山哈哈大笑:“那又算得了什么?黄泉路哪个属下不是发誓效忠主人,永不背叛的?”如期见到元烈表情越来越难看,他得意地一转眼:“爱之深,恨之切,主人从来真正在意的只有东丹天极一人,你与主人相识不到一月,就能令他放下十几年的牵挂吗?就算主人真肯留下你,最多也不过是想在你身上找到一点东丹天极的影子罢了。”讥笑两声,慢悠悠地走了。
毫不留情的话语如千钧重锤,砸得元烈头晕目眩,眼看水千山大摇大摆的背影渐远,却连愤怒的力气也没有,捂着脸,混乱一片。
水千山所说的,也是他一直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恐惧。连他自己都不敢去追根究底,怕破坏了黄泉好不容易才为他展露的那一丝温柔……
不知站了多久,石林间冷风穿梭,拂体生寒。他回头仰望泥人,黄泉那没有五官的空白的脸正漠然对着他。激灵灵一个冷战,元烈抱紧了双臂。
“黄泉,黄泉,我在你心里,究竟算是什么?”
低低自言自语着,听到自己的声音在空洞冰冷的空气里飘荡,没有人响应。元烈拖着骤然疲惫的身躯,慢慢穿过石林。一阵喧闹随风吹近,依稀夹着沈日暖的大嗓门,他勉强打起精神,加快了步伐—;—;
空旷平坦的崖顶,黄泉衣袂飘飞,正傲视对面剑拔弩张的一群人马,脸上充满不屑:“你们啰;嗦什么?叫东丹天极滚出来。”目光在众人身上一一掠过,却见不到一个与东丹天极身材相似之人,不由暴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