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痛哭起来—;—;
黄泉,黄泉,还好你没事……
男子静静地任他哭了良久,才拉起他:“我带你去见他。”一瞥元烈面色,清扬的眉微微皱起:“怎地中了这么深的醉梦?”
他声音极低,仿佛自言自语,元烈又情绪澎湃,也没留意他说什么,只手忙脚乱稍稍绞干衣衫,踉跄着跟男子走向依崖而建的两间小屋。推开门,男子停了脚步:“他撞到潭底碎石,受了些伤,你别太大声吵到他。”摇摇头,走开一边。
黄泉!元烈愕然望着床上全身裹在薄被里的人,唯有冷丽苍白的面容露在外面,可为什么那散落枕上的竟是一头银发?
颤抖着抓起一缕,不是眼花,黄泉真的未老先白了满头青丝……
紧紧握着掌心银丝,元烈跪在床边,极力压抑几欲破喉冲出的号啕,双肩抖得像残冬碎叶。
“……想不到时隔十六年,你又跳了下来,还抱着石头,怕死不成么?”男子悄然走近床侧,轻声喟叹。凝望黄泉,神情说不出是惋惜还是无奈:“我当年从潭中救起你,又教你武艺,是要你好好活下去,你却如此轻贱自己性命?枉费我一番苦心,还不如当初不救你。”
元烈懊愧难当,抽噎道:“都,都是我害的,我咬,咬断了他的舌头,还逼得他跳崖。我,我真的不配,不配喜欢他。”直想放声大哭,却又恐惊醒黄泉,咬唇呜咽不已。
男子眼底倏忽掠过一丝冷锐,目注低头暗泣的元烈,浑身杀气一盛,但稍纵即逝,须臾又恢复那副温和的儒生模样,淡淡道:“既然你将他害成这样,就合该你来伺候他养伤。桌上的伤药,记住半个时辰就替他换一次。”一拂袖,扬长而去。
元烈正欲请教他姓名,男子已转去隔壁小屋,关上了房门。元烈怔了半晌,回头轻轻掀起薄被,被下黄泉身无寸缕,胸腹,膝盖处都缠着厚厚纱布。他眼一酸,又似要掉下泪来,急忙忍住,环目四顾,均不见有食物,到时黄泉醒来,却拿什么给他充饥?
拖着腿走去隔壁,小心翼翼地敲门:“前辈,可否给些食物晚辈?”
“我在这谷底二十年,从来未动过灶。潭对岸的果树一年四季都有果子,你自己摘吧。想吃荤腥,潭里有鱼,要生火的话,离我远些。我最闻不得烟火味。”屋里人不冷不热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说完便再无动静。
元烈极目望去,果然对面一片葱郁。他慢慢绕到对岸,树上结着不少叫不出名字的果实,但离地甚高,若在从前,哪难得倒他。可在刑室那段时日,他双臂已被折磨得血脉近枯,身体更是孱弱到极点,根本使不出以往半分武功。勉强踮起脚尖,伸长了手臂仍是够不着。实在无计可施,只得从地上捡了石子奋力向枝叶间的果子扔去。
被树身弹回的石子砸得他生疼,他一声不吭,捡起再扔,忙碌半天,终于打落了几枚果子。一屁股坐下,已是汗流胛背,堪堪被风吹干的衣服又已湿透。抱着膝,元烈无法遏制地啜泣着—;—;现在的他,跟废人有什么区别?纵使能出得这似井深渊,他又能做得了什么?
莫说再像原先那样跃马江湖,即便是周游各地的愿望,也恐怕实现不了,只会成为路人指点嘲弄的笑柄。何况还有醉梦,如附骨之蛆纠缠着他。
真想就此投入深潭,也好过如此屈辱痛苦地活着。可是,黄泉怎么办?
仰望天色,该回去给黄泉换药了罢。抹去泪痕,在潭里洗干净果子,拿衣摆兜起,一瘸一拐往回走。
门一开,黄泉竟已坐起床头,裹着被子发呆。听到脚步声猛地扭头,眼里满含戒备—;—;
第十一章
“……黄泉……”元烈颤声轻唤,心里一阵慌乱,为什么黄泉看他的眼神那么陌生又不可思议?挪到床边放下果子:“我,我是元烈啊……你不,不认识我了?”
元烈?!……自己不是跃落悬崖深潭中么?怎么还能再见到元烈?黄泉紧盯他泪光隐现的眸子,堪堪苏醒尚混乱一团的头脑渐渐清醒起来,目光由迷惘转至震惊—;—;元烈可以看清东西了?他,也随他之后跳下悬崖吗?他们如今,是在地府相见?……
突然伸指入口,用力一咬,皮开肉绽的剧痛告诉他此刻并非梦中。黄泉浑身战栗,猛地一把揽过元烈,牢牢地,像要将他整个人都塞进自己胸口,下颌一遍遍摩挲着元烈发顶,张嘴想笑,眼泪已难以自控地直直滚落。
“……啊,元……呃……啊啊……”
口齿不清地呼唤着,黄泉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哭还是在笑,只是托高元烈的脸,频频吻过他眉眼口鼻,眼泪沾了元烈满脸—;—;
傻瓜,傻瓜!为什么要跟我一齐跳下来?世上怎会真有你这样的傻小子?元烈……
肋骨被黄泉的大力拥抱勒得生疼,元烈几乎连气都透不上来,咧着嘴,却高兴得快要疯了,黄泉在抱他,在吻他!
费劲将双手从黄泉臂弯里抽出,搂上黄泉脖子,呜咽道:“对不起,我,我不该咬断你的舌头,不该逼得你跳崖,呜……幸亏,幸亏你没事,啊嗬……黄,黄泉,我真的对,对不起。”
舔去黄泉颌上挂着的晶莹泪滴,仰望那双含泪微翘的妩媚眼眸:“其实你也有喜欢我的,对不对,黄泉?不然你不会留着我捏的泥偶,你也不会把我从刑室救出来,是我太蠢,我,我—;—;”再也说不下去,他握起黄泉还在滋血的手指,替他吮着伤口。
除了落泪,黄泉已想不出能做什么,任由元烈舔尽他指上血迹,又举袖抹着他满面泪水。
拭干净眼泪,元烈才想到该给黄泉换药,拿过桌上的药膏,无力的手却怎么也拧不开关得密实的盒盖。黄泉连忙抢过打开盖子,嗅了嗅药味,好熟悉—;—;
“跟当年一样的味道吧?伏离,相隔十六年,居然又派上用场了。”温和的嗓音突兀响起。男子负手踏进屋内,接到黄泉惊喜的眼光,他摇首微笑:“幸好我还在崖底,否则你和他都难逃一死。痴儿,你这回又是为何?难道又有人逼你么?”眼角忽朝元烈一瞥,爆开一抹精光,冷厉如电。元烈情不自禁打个寒颤,吓出一身冷汗。
这看似温和斯文的中年人,虽然始终笑脸吟吟,却时不时会逸出一丝叫人惊到无法呼吸的凛冽杀气,比他至今见过任何一人都来得可怕。
惧意经由元烈微抖的手传到黄泉。他轻轻捏了下元烈手掌,示意他莫惊,一手拎着薄被翻下床,拉元烈一并跪倒,向男子连磕几个响头,伸出纤美修长的手指在地上比划。
“你要我帮他解除毒瘾?”
男子看黄泉写出醉梦两字,心下了然,摇摇头:“我传醉梦于你时,就说过此毒无药可解,除非中毒者有足够意志熬过药瘾折磨。能不能过那一关,就看各人造化了。”淡然一笑:“当日我御天道的下属也均服下醉梦,供我驱策。千人万人之中,也仅有一人最终摆脱此毒羁绊,离我而去。此中痛苦,却不是你我常人所能想象的。”
面上浮起几分追忆恍惚,男子微微闭目叹息,怔忡半晌,返身出了屋子:“你受得只是皮肉伤,好生休养个十天半月,便无大碍。有什么事,我就在隔壁。”
黄泉仍跪在地上,听他都解不了醉梦,失望之极。倒是元烈扶他坐回床上,安慰道:“既然有人成功过,我自然也可以……黄泉,先换药要紧。啊,对了,你饿不饿,要不要先吃个果子?”挑了个最大的送到黄泉手中,看他咬了口。元烈一脸期盼:“甜不甜?要不我再去摘过?”
很甜,甜得仿佛把心都融化蜜里……黄泉忍住流泪的冲动点着头,又咬了一口,拉过元烈,将多汁的果肉渡入元烈嘴里。
甘美的汁水沿两人唇角渗出、流淌……果子滚了一地,薄被掉落床边,没人去捡……
他和他,都只沉醉在彼此甜美的唇齿间,不依不舍地汲取着对方的味道。
“……唔,够了……你,你还没换药……”黄泉的唇终于离开,元烈刚抓住空隙支起身去拿药,蓦然又被按回床上。纤长的手指滑进衣内,轻轻抚摩着瘦弱的胸膛。
原来的元烈,曾有一副矫健柔韧令他着迷的好身躯,可眼下,触手处尽是嶙峋肋骨……酸痛一下从心底直冲鼻腔,黄泉推高元烈衣衫,凝望那没什么光泽的肌肤,慢慢低头,含住一侧乳尖抚慰似地轻吮着,像是想要舔平上面穿孔遗留的丑陋疤痕。
从未试过的温柔缓缓扩散,元烈睁大了双眼又阖上,抱紧在他胸前游移的头颅,指缝间漏过黄泉的发丝,柔凉若雨……可一个个印落的吻却在他身上燃起簇簇火苗。仰着脖子,一连串无意识的吟哦随着黄泉时轻时重的吮吸流露。
隔壁的人会听到吧。咬住嘴唇,元烈极力不让喘息泻出。黄泉微微一笑,牙齿衔着那已有些发硬的乳头轻碾,立刻收到身下元烈一个剧震。他眼里笑意更深,在他面前,元烈还是同从前一样敏感怕羞……
想看那久违痴迷样态的冲动比以往任何时刻都强烈,突然褪下元烈贴身亵衣,捧起蜷伏在毛发里的小东西毫不犹豫一口含进。
“……黄,黄泉?……”
元烈失措惊叫,黄泉竟会纡尊降贵为他做这种他自己都觉得万分羞耻的举动?震骇地抬起上身,对上黄泉微翘眼眸—;—;漾满情欲越发妖媚动人,轻轻地,在笑……
鼻子酸涨得厉害,他推开黄泉,转过脸:“……不要了……我,我那里早已经没,没感觉了……我都算不上是,是个男人……”并起双腿,不想再让黄泉见到他布满耻辱印记的部位。
黄泉倏地僵住,看元烈背对他缩起身子,无声颤抖着。心似乎也随之怵动、疼痛。良久,将战栗的人搂进怀里,慢慢地,深深地吻着元烈发顶。
无关欲望,只想就这样抱着他。不管他变成怎样,无论地老天荒,就如此静静相拥,再也不愿放手……
长夜漫漫星河隐,晨风萧萧东方白。翌日第一缕阳光穿破云层照进崖底,在碧玉般的潭面洒下点点碎金,斑驳陆离,映出岸边相偎而坐的两个人影。
“好安静啊!”元烈枕在黄泉肩头,望着果林中忙碌穿梭飞舞的鸟雀,好羡慕这些小生灵的单纯快乐。伸手轻拨碧水,捣碎了一潭宁谧,在满眼摇乱的光影里徐徐闭目:“……黄泉,我真想今后都别再回上面去了。我们就在这里住下来,再没有人会来打扰,再也不要分开了,好不好?”
黄泉笑着点头,卷起一撮银亮发丝轻扰元烈耳背,元烈不依地咕哝着,挣不开黄泉环在他腰间的手臂。正闹成一团,空中两声长鸣,黑漆漆一个大物直扑下来。
两人嬉笑顿止,齐齐抬头,原来是头体态凶猛的黑鹰,双目却血红如琥珀,在两人头顶盘旋一周,扑翅飞向小屋。那中年男子似乎早听到动静,推门伫立,抿唇轻啸,那黑鹰敛翅停落他肩上,毛茸茸的脑袋蹭着男子面庞,状极亲密,显是豢养熟了。
“这个月又有什么好消息带给我?”摸摸黑鹰脑袋,男子从它脚上解下一个折得十分仔细的羊皮小卷,展开才看了两眼,笑吟吟的脸全然变色,阴晴几度变幻,最终手一搓,羊皮登成碎屑飘飞。他似喜似怒喃喃道:“二十年了,我终于找到你了,找到你了!”
骤然一掌凌空拍出,奇异的尖利风声裹着潭水急遽旋转上升,直直冲至数丈高空方炸开一道水帘,“哗啦啦”将躲避不及的黄泉和元烈淋得湿透。一甩发,男子大笑在水中分外清晰。
“你终究是逃不过我的!天下没有我余幽梦得不到的东西,你也不例外!”
双臂一振,已快如电光贴崖攀高,转眼一人一鹰便消失云雾之中。
黄泉呆了好一阵,当年在崖底随男子疗伤学艺也颇有时日,却未曾见过男子情绪波动得如此激烈。摇摇头擦着满脸的水,又抬袖去拭元烈的脸,便见元烈面孔憋得青紫,死命咬着嘴唇—;—;
醉梦又发作了。
细瘦的手指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用尽全身气力揪着他的衣摆,青筋毕露。血,自紧咬的唇角渗出,一丝一丝。
仿佛自己也同受醉梦折磨,黄泉牙关紧闭,猛然用手指撬开元烈齿列,探进他口中。
“呜……不……”意识到他的意图,元烈拼命挡开黄泉的手。他怎能借咬黄泉的手指来转移痛楚?身体抽搐到经络纠结,他凄叫着,张嘴狠咬自己手背。黄泉又如何忍见他自残?一指封住他穴道,抱起周身肌肉仍不断颤动痉挛的人,吻去他额头细泉般流淌的冷汗,又转而轻轻舔舐着元烈嘴边血渍。
忍耐一下,挺过这非人的煎熬,就可以在崖底与世无争地度过余生了……再忍耐一下……
“妖人!不许碰他—;—;—;—;”
一声愤怒的大吼从天而降,震断黄泉所有思绪。寻声望去,云深缭绕间,竟刷地荡下长长一条绳索,沈日暖沿绳飞快滑落,足一沾地就拔剑飞刺黄泉眉心,双眸怒火狂烧。这妖人身绑大石跳崖,竟然未死,还在凌辱元烈!幸亏他抱着生见人死见尸的念头,震痛过后恢复理智,连夜搜遍整个黄泉路,找出所有布料绳子结了条长索,下崖看个究竟。否则不知道元烈还会被折磨成什么更凄惨的模样!
这一次,一定要将元烈救出魔掌!
剑锋夹带冷光迫近眉睫,若在平时,这一剑根本不在黄泉话下。但膝盖有伤闪避不便,他百忙中一仰身,剑从鼻侧贴面掠过,指甲一划沈日暖脉门,剑叮啷坠地。怀里一空,元烈亦被夺走。他刚要伸手去抢,却忽略了沈日暖突来一脚,正扫中膝盖伤处,痛彻心肺,抱膝滚倒在地。
紧紧抱牢元烈,沈日暖估不到竟这么容易就抢到了人,只怕是黄泉故意使诈,无心恋战,奔到崖边,抓绳疾攀而上。听身后传来黄泉凄厉尖叫,他头都不敢回,手足并用又爬高数尺,突然一只脚呈现面前,吓了一大跳。
看清脚的主人,他惊怒交加:“你这疯子,怎么也爬下来了?”
眼前披头散发的人正是水千山!混乱的目光瞥及沈日暖臂弯里的元烈,立时染上噬血狂热,咯咯大笑:“我要不是一直装晕,你会对我放松警惕么?”蓦地拔出短刀向元烈胸膛奋力扎落。
“死贱货,我杀了你!!!”
“滚!”沈日暖一拳砸中水千山下巴,力道极猛。水千山痛得眼泪也冒了出来,捏不住绳索,直往下跌,身体在岩壁上连撞几下,摔到草地,几乎骨断筋折。
沈日暖摆脱纠缠,不停手地一路攀高。
眼看元烈的身影越来越小,黄泉叫到喉咙都似嘶哑,用力一撑地,不知何处来的力气竟勉强支起疼得像断裂的双腿,踉跄着冲过去。手指还没碰到绳索,蓝光一闪,水千山已割断了绳子。
按着胸腔折裂的肋骨,水千山一边笑,泪水泉涌:“主人,你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清醒过来?死了两回,你还是对东丹家那两个畜生执迷不悟吗?”比划着心口,泣不成声:“我一心一意地爱着你,爱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你看都不多看一眼呢?啊,黄泉……”
情字如果能简单说得清,又何来十余年的爱恨参商?黄泉无力地一摇首,他自己都参不透的东西,如何来释别人疑团?轻轻推开水千山,去够头顶绳索。陡然耳边响起水千山惨厉绝望的一声尖笑,背心微微一凉。
只是仿佛一点点清冷的雨丝,飘湿了他的背……从脊柱凉到胸口……可他伸高的手,再也没力量抓住那就在手边的绳索,反而慢慢地垂落……
头也慢慢垂落,看见绣花绸衫的衣襟突出一点蓝荧荧的光……
倏忽,蓝光隐没,血花顺着短刀抽离如箭溅射,洒上一地青草。纤长的身躯缓缓软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