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萧夫人,萧先生现在发达了,应该会回乡来接妳;到京城享荣华富贵吧?」刘婆婆殷慰地陪笑,好象跟状元郎沾上了同乡之谊,连她家门楣也跟着光荣起来。
讵料,这个问题令凤翎笑容倏地敛去,满目的光采黯淡下来,室内其它人亦是大眼瞪小眼,不知怎么响应。
对萧子暮西言,山寨里的人生活已安定无虞,他完成了凤寨主的遗愿,因此两年多前他的离去,应是代表着与他们关系的结束—;—;当然,也包括与凤翎的夫妻关系。所以,大家都很清楚,萧子暮不会再回来。
可是,凤翎一直不愿面对这个现实,仍以萧夫人自居,现在被刘婆婆无意揭了这个疮疤,教她情何以堪?
刘婆婆看了看众人,对他们奇怪的表情感到疑惑。忽然心眼儿一明,自以为是地猜测:「萧夫人,萧先生不像是抛家弃妻的人啊……」
凤翎的脸色更沉重了。
「唉唉,」刘婆婆拍拍她的肩,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劝道:「男人的心思是很难捉摸的,尤其是飞黄腾达之后,就更容易得意地忘了祖宗!他要是不回来,妳;可以去找他啊!」
「找他?我可以吗?」她该以什么立场去?萧子暮帮他们的已经够多了,这一去找他,倒像是她想攀附权贵似的,她不敢期望他会乐意见到她。
「怎么不可以?前一阵子我才看了出『包青天怒锄陈世美』的戏,那个陈世美啊,当了驸马之后就忘了家乡的妻子,难怪给青天大人锄了!我看哪,萧先生那种人中龙凤,很有可能也被皇上赐婚,萧夫人妳;应该在这种事发生前先找上门,稳住妳;正宫的地位,免得到时候……」
「他不是这种人!」凤翎断然道。她相信萧子暮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就算他真的被赐婚什么的,她也无从置喙,因为他对她早已没有责任了。
「可是—;—;」
「谢谢妳;了,刘婆婆,我知道该怎么做。」
凤翎扯起笑容中断她辩驳的话,刘婆婆自知多嘴讨了个没趣,也识相地找了个理由离开了。
刘婆婆一走,凤翎立刻陷入深思。她好想他啊……如今有了他的消息,她是否能与他见上一面?即使只能远远地看,触碰不到他,也总比每日每夜无穷尽的思念来得好……
「丫头!」徐爷长叹。每次只要提到萧子暮,她就马上消沉下去,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徐爷,我去京师找他可好?他会不会不想见到我呢?」凤翎虽然面向徐爷,但双眼无神,仿佛在喃喃自语:「我只是想看看他是不是胖了,或瘦了?或者,能听到他再叫我一声『翎儿』我就满足了。只要他叫我走,我一定不会留下碍着他,这样子应该就可以了吧……」
「妳;都已经决定了还问我作啥?」徐爷朝天翻一个白眼。
凤翎念着念着,也不管屋子里众人的反应,居然就往街上走去,看来这次她是势在必行了。
「徐爷,怎么办?」阿大担心地问。
「除了跟上去还能怎么办?凤鸣号只好关门大吉喽!」唉……
应天府,皇城御书房内。
气氛沉郁宁静,当今皇帝朱棣端坐在案前,身形挺拔,虎目不怒而威地瞪视着房内另一名与他昂然对立的男子。
「你真的很大胆,萧子暮。」朱棣嘴角含着冷笑。从湖广布政司乡试的举人录取名单中出现萧子暮的名字,他便一直暗中观察,想不到这个胆大包天的人真的就堂而皇之的以这个管道来找他。「我不去找你,你倒自己找上门来了。你的确聪明,在殿试上对答如流,大出风头,令人不去怀疑你的经历。我问你,父皇数度欲授官给你,你皆拒而不受,为何现在又来参加科举?」
「前朝徐达大人、刘基大人及因胡惟庸公案牵连而死者殷鉴不远,臣诫之慎之。」萧子暮不卑不亢地回复。
朱元璋晚年猜忌擅杀,大批功臣只因一点过错或被株连而死者不计其数,萧子暮的意思是指怕自己也功高震主,遭朱元璋忌讳,因此宁可不做官。
「你倒是老实。」朱棣不爱奉承之辈,萧子暮算是对了他的胃口。「南京城破时,朕听说,朱允炆;的宫女里,有一个是张士诚的后人,而你曾为她绘了一幅画?」
「臣非要见皇上一面,便是为了此事。」面对朱棣的质问,萧子暮刚正的态度没有一丝动摇。「那幅画早已被人夺走,盼皇上明察。」
他知道从自己两年前一踏入京师,就已经被朱棣盯上,因此朱榑;才不敢明目张胆地抓他。借着和朱棣交谈的这个机会,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什么?」朱棣龙颜剧变。「是谁夺走了?」
「是齐王在臣仍为一介草民时,派手下由臣的家中盗取而去。」
「朱榑;?为什么?难道朕待他仍不够好吗?」齐王被建文帝削藩,是朱棣令他复藩,封邑青州,为何他仍觊觎张士诚留下的财宝?
萧子暮仔细看了朱棣一眼,思考着如何应答。他一入翰林便直升文渊阁大学士,这个位置能直接与天子接触,参预机务,但官秩不过五品,此为朱棣的巧妙安排,也代表着朱棣不信任他。
因此,他首要之务,便是在最短的时间内取得朱棣的认同。
「恕臣直言,皇上太过重视手足之情,有心者当可由此下手。齐王为人恶怙不悛,青州人民积怨已久。过去曾有地方官李拱、曾名深等人上书,告齐王暗中培养刺客,招揽奇人异士,拥城自重等。但皇上并未降罪于王爷,他便更形骄恣,甚至将李、曾两人灭口。因此,齐王会来夺张士诚后人的画像,其心可议。」这招直言不讳,兵行险着,只要朱棣有一丝护短,他萧子暮立刻人头落地。
朱棣沉吟不定,他深知「自古拒谏之事,明主不为」的道理,于是用眼神示意萧子暮继续说。
「臣以为,皇上不应再存纵容之心,否则诸藩气焰愈盛,将尾大不掉。如代王复藩不到半年即被皇上削藩,以及前一阵子才有人告发周王意图不轨等等,此便为明证之一。」这些藩王其实也对萧子暮手中的画有非份之想,但代王尚未成事,便被先见之明的朱棣削去藩位;而周王仍在观望,不敢轻举妄动,萧子暮便巧妙地利用这种诸王的勾心斗角,得以保全。
「你知道吗,代王是因为他做得太过份,因此朕削他的藩;齐王之事,朕早已责备过他;而周王前些日子也已上书谢罪,且态度相当诚恳。所以,朕不认为他们会对朕构成什么威胁。」朱棣故意看着萧子暮,眼底却专注地研究他的神情,看他有无一点异样。
「此事容易解决。皇上不如拿周王所上之书警示齐王,看他会有什么反应,便可知道他的心态了。」愈是试探,萧子暮愈不慌不乱。
「你是个厉害的说客,萧子暮。所以现在朕在犹豫,是否该因你三言两语而相信你?」朱棣原本的冷笑化为大笑,他开始有点欣赏这个一脸严肃的臣子了。
「时间会证明一切的。」萧子暮又加强了心理战,故意语带双关。「臣也知道,皇上要臣的那幅绘画,为的应该不完全是张土诚秘宝的传闻吧?现在知道那画中人是谁的,天下只有臣以及齐王了。」
虽然天下皆闻建文帝烧死在宫里,但亦有人云建文帝是与一个宫女相偕逃跑,而那个宫女,很有可能便是传说中张土诚的后人。但皇宫里的宫女何止千百,要知道是谁,恐怕只得靠那幅画了。缘此,朱棣相当不安,对画更是势在必得。
「或许臣可以再画一幅一模一样的给皇上?」萧子暮再下一城,一言一语,都是要激化朱棣对朱榑;的猜忌。即使一时半刻无法马上取信于朱棣,至少要减低他怀疑之心—;—;纵然他画的是否一模一样,只有天知道。
「不必。」朱棣从容的一挥手,这个回答大出萧子暮意料之外,也令他警觉与朱棣交手要比他想象中更困难百倍。「再多一幅画,只是多一个被抢定的危险,多一个对朕不利的因素。既有你在,何必多此一举?」
似是观察萧子暮许久,朱棣自嘲似的撇撇嘴角。
「不过,齐王一事,朕被你说服了。就照你的意思去办吧。」
反正,他也正盯紧了那些心怀建文帝或不服他帝位的旧臣,多了萧子暮这颗有用的棋子,相信他铲除异己的效果会更快更好。
萧子暮长揖退下,暗忖这场权力斗争,渐渐掺入了许多下明的变量。
其实,南山坞离应天府好象也不是很远。
尤其从武昌出发,沿着长江顺流而下,天气好的话,没几天的工夫就可以到达下关的渡头,原来她和他的距离那么的近。
可是,愈接近他的所在,她愈觉得他和她隔得好远、好远……
「就是这里吗?」凤翎脚步踟蹰,望着眼前的宅第。
比起金陵城内动辄龙楼凤阁、雕梁画栋,萧子暮居住的屋宇显得非常平实,新科状元郎的府邸,连个庆贺的牌匾都没有。
「如果我们找到的是间镶金嵌玉的大户,那才真该怀疑是否找错家了。」徐爷摸摸鼻子癌着风凉,旁边一干原在凤鸣号里的兄弟伙计全都与有同感的点头。
不理会他们的调侃,凤翎站在原地深吸了几口气,敲门的玉手举了又缩,缩了又举,最后是后头脾气暴躁的独眼龙看不过眼,走上前用力擂了下去。
「开门!开门!」石破天惊的敲门及嗓门,使凤翎嗔怪地睨了他一眼。
「独眼爷爷!你会吓到人的!」
「看妳;丫头一副要敲不敲的样子,等里头的人出来开门,可能已经天黑了!」独眼龙仍径自擂着门,那两扇看来挺沉重的木门大大地震动,好象就快倒下去似的。
片晌,屋里传来沙沙的脚步声,接着是一个略带沙哑的女声:「别敲了别敲了,就来开门了!」
门随着话声敞开,里头是一个头发银白的老妪,看来精明干练,她一双目光锐利的眼瞄上敲门的独眼龙,立刻吓得倒退三步。
「你你你……你是谁?」后又看到独眼龙身后一群面貌凶恶的人,更是语不成声地指着他们支支吾吾:「你们……你们要寻仇的话,找错人了,这里是萧大学士的府邸……」
「这里真是相……萧子暮的府邸吗?」老妪的话,令一旁的凤翎高兴地跳出来。
看到与自己相同性别的人,又是个貌美如花的姑娘,老妪气色缓和了些,但仍是十分害怕。「是萧子暮大学士的府邸,你们是谁?」
「我是……我们是……」凤翎支吾难言,她还算得上是萧子暮的妻子吗?如果直说了,会不会给他带来困扰?而徐爷、独眼龙等人与萧子暮的关系又更复杂了,该怎么解释呢?「呃,婆婆,我们有事想找萧子暮。」
「你们?」老妪怀疑地瞥了众人一眼,又看到路上行人因这里的鼓噪而渐渐围观过来,遂鼓起勇气凶道:「你们这群像强盗一样的人,找萧大学士有什么事?」
像强盗一样的人……凤翎怒气陡地上升,一下什么都忘了,豁出去朝着老妪怒喝:「像强盗就不能认识萧子暮吗?我还是他娘子呢!他可不是仗势欺人的人!」
「哎呀!萧大学士才不会有妳;这种粗鲁不文的妻子!」老妪被凤翎的态度激怒。自以为有几两姿色就想来和新科状元攀关系?哼!这种女人她看多了。「劝你们快滚,否则我叫人出来赶人了!」语毕朝屋子里叫两声,还真跑出来两名年轻力壮的年轻人,竖目横眉。
围在外头的路人也开始窃窃私语,新科状元原来有个娘子?标致归标致,人还挺凶悍的,不知道这出戏会怎么发展下去。
屋内和屋外的双方人马僵持了一会儿,老妪似乎不耐烦了,身旁年轻人抡起拳头便往站得最近的独眼龙身上招呼,但见独眼龙还没反击之前,凤翎玉手一抬,转眼制住他们两人的脉门,跟着略施巧劲,两个年轻人立刻发出杀鸡般的叫声,往后跌坐在地上。
「你们居然派这种身手的人保护我相公?」凤翎更气了,差点连老妪一并揍下去。
老妪看见这幕,吓都吓呆了,尚不知怎么反应时,一阵低沉和缓的声音由人群里清清楚楚传来—;—;
「怎么了?」
听到这个声音,凤翎蓦地心里一动,身子缓缓的转过去,瞬间盈满泪水的秀目难以置信地望向来人……果然……她朝思暮想的他,正排开人群往这里走来……
「相公—;—;」累积了两年多的思慕,全化为这一声难掩激动的叫唤。凤翎喜极而泣地冲过去抱住愣住的萧子暮,想念的眼泪如雨洒在怀念的胸怀里。
是了,就是这个怀抱,就是这个气息……是他,真真实实的他。
萧子暮被她这么一搂,脑际有一瞬的恍惚。久别重逢,他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极力平复内心的惊讶,唯一能肯定的是,他疑惑怀中人儿的突然到来。
「翎儿?」不过庄重的萧大学士脸色仍未有太大变化。
「是我,是我,相公,我好想念你,所以就来找你了。」顾不得众目睽睽—;—;也从来不在乎这些,凤翎的眼中只有他,对他的思念便冲口而出。
老妪看不得这种伤风败俗的情景,瞪着凤翎的眼像是想把她从萧子暮身上拖下来,气愤地骂道:「萧大学士,这女人自称你的妻子,还在大街上搂着你不放,你还不快把她拉下来!」
被老妪一提醒,萧子暮才开始感到有些尴尬。伸手抓住凤翎的双肩,想将她挪开一点距离,但低头正好瞧见她注视他,那全然爱慕的眼神,他一时竟不忍将她推开。
「萧大学士,难道她真是你的……妻子?」老妪从没见过萧子暮这个样子,这个女人分明是无礼,萧子暮却任由她抱着不放?
凤翎听到这话,看着萧子暮的眼光又多了丝期盼……与畏惧。他会怎么回答?是?不是?见着他严肃的表情里透着几丝不自在,她心里的畏惧渐渐盖过期盼,他大可不承认,然后拂袖而去……来找他,本来就是她一厢情愿哪……
凝视着她许久不见的娇颜,萧子暮深沉平板的表情完全看不出在想什么。过了好久—;—;也可能只是一下子,几乎是在众人屏息之间,萧子暮缓缓宣布了答案:
「来了就好。」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但在众人心里全成了默认。
这样就够了……凤翎满足地将脸埋回他怀里,挂在他身上让他带进屋子里。随她来的人全都长吁了口气,看戏的路人一哄而散,而那老妪,则二话不说昏了过去。
萧子暮一直以为他已拋;下了南山坞的过往,可以全心全意地进行他现在的计画,但在看到她的第一眼,他不能否认,自己是有一丝挂念她的。
在南山坞的日子,被他压在记忆的最深处,如今因她的出现不经意被挖掘出来,那些生活片段早已零落,但一张融合着美艳与天真的脸,以及一双盈满信任及爱慕的眼,仍会在一个转身、一个抬手之间由思绪中流泄而过。
他已经好久没有想起了……
现在这么危险的局势,他应该赶她走的,否则当初他何必离开?但,他发现自己办不到,她的容貌、她的言语,以及她仍然穿在身上的红衣,竟莫名地令他感到安心。
这是凤翎等人来到的第二天,萧子暮于早朝过后回到家中,踏入内室前,见到的就是一副令他哭笑不得的情景。
「……妳;既是萧大学士的夫人,行止就该高雅合宜,恪遵闺箴!」
说话的是昨天开门的老妪,人称杨姑,为人一板一眼,女诫读得滚瓜烂熟,因她一丝不苟的性子,萧子暮很放心地将大宅子交给她打理。
「什么是龟珍?能吃吗?听起来很补的样子?」凤翎从小被一群男人养大,从来没听过这些。
「妳;!」杨姑尖削的脸布上一层寒霜,只觉自己简直对牛弹琴。「所谓闺箴,即女子应守的良好德行,如行莫回头,语莫掀唇……」
「行莫回头?那怎么可以?」皱眉想了一想,凤翎骤然跑到柜下拿出一支长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