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象王丽莎这样的女教师,可以得到三个时代的人的赞许:端庄俊秀的身材,清新细嫩的面庞上温和的表情,眼神恬静,而衣着朴素。夏天,三件衬衣轮换着穿,每个夏季只买两条新裤子。秋天,穿的却不象别人那样鲜艳。冬天,一件呢子衣服、一件羊绒大衣和一件羽绒衣。半长的头发在脑后扎住,垂下的发梢在走路时摆动。她这样五六年了,好象没有一点儿衰老,当然,也不会趋向年轻。
在办公室里,当刘之江在沉思的时候,眼光习惯地扫视着人们,经过她的身影,停留几秒钟,会产生完全不同的两种感觉:好!安分守己的一个女人;不!这样生活的女人,太平静了。
暮春,河西走廊的草树才绿了,花也次第开放。(河西走廊的各种花里,延续着开到夏天,丁香最香,它的香味几个月始终弥漫着周围几十米的空间。)麻雀在树枝间飞来飞去,鹧鸪在河旁的高白杨树上鸣叫。当大片的田野麦苗青青,一寸来高,浇了头水,地面润湿,灰尘减少,那恼人的“春风”也不刮了,于是天朗气清。
在一次检查工作中,市教育局的一个副局长,他走进了办公室。他五十多岁了,体胖,眼睛下面垂着两道肉瘤,但脸上很有精神,稀疏的头发梳得很整齐。要随意询问离他近的几个老师一两句话,老师们都站起来。
距离最近的是刘之江。副局长面带严肃的微笑,问了刘之江一句话,刘之江应答了。副局长又问了一句,他觉得这一句话问的蹊跷,可能是在考验他,便没有顺着他的话茬儿往下说,大胆地说了一句相反的话。副局长特意注视了刘之江一眼,那眼神丝纹不动的深沉,如海洋里的一条大鱼的眼睛,叫人莫测他的真实意图。他又问了他一句,他还在以为是考验他,仍然说了一句相反的话。副局长的表情明显了,是谁都有过的那种生气表情,又一字一句地提高声音质问了他一句。刘之江已经摄不住自己了,仍在猜想是在考验他,仍幻想要说服他,便仍然说了一句相反的话。副局长的表情不生气了,把门牙啮着下唇,双目睁大,右手食指象木棍那样笔直,指着他的鼻尖说:
“你胡说!”
刘之江吃了一惊,瞪大了眼睛,窘迫脸红,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象个疼极了大声叫喊着已经叫喊不动的病人,偏着头望一沓破作业本,作业本的四五页纸的角卷起来。
副局长周围的人立即露出对他很有意见,甚至愤愤不平的表情,似乎在对他说:“这下看你怎么办?!”一个秘书模样的青年人,眉清目秀,戴着白色眼镜,他上下鄙夷地打量刘之江,好象他是一个不该出现的动物,最后又鄙视了一眼,意思就是说:“还罗嗦什么?该结束了。”他把脸转向副局长,把刘之江背在身后。副局长很不高兴,他要走了,他们跟着他鱼贯而出。
这件事后来的情况是这样的:校长训斥刘之江“你会说话吗?”开始要让他在教师大会上做检查,后来又说不做了,另行处理。后来,也没有处理个什么,校长强烈地要求刘之江:无论如何再不要说胡话了。校长解嘲轻蔑地对刘之江说:“简单的几句话也不会说,连学生也不如。”在学校例行会议上,校长又严肃郑重地强调:以后再不要说胡话了;谁说,那就只好把你请出这个校门了。
全校好多的老师都在笑话刘之江,好象他在泥泞的路上摔了一跤,跌个仰面朝天,把裤子也扯破了。又好象他是一个癫痫病患者,突然栽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惹得大家哈哈笑。就包括平日里脾气相投的人都笑话说“你有点可笑”,许多人笑问他几句,边笑边摇头而去。不笑话的个别老师,也是他平日就性格沉默,不大爱笑,倒不是说与他志同道合。有一个体育教师,头发短短的,脸色黎黑,分配来才半年,他几乎没有同刘之江说过话。他有一次把刘之江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对刘之江说:“你那几句话,也没啥呀!”
这件事情发生的一两个星期,他一直都很郁闷。一个多月过去了,应该说心里渐渐不难受了,可有些人仍然觉得他可笑,指指点点,这使他很生气。有两个女教师,一个三十几岁,一个快五十岁了,但身材长得有点类似,都胖胖的,她们喜欢在一起拉家常,窃窃私语。经常一见面就笑话他是神经病,他嘴上笑笑说:“我是有点反常。”而在心里骂她们简直是《聊斋志异》上的小狐们,推推搡搡,咯咯地笑,叫人心烦鄙视。而那些仍然笑话他的男教师,他在嘴上应付着“那天我心情也不好”的话,在心里也骂他们。有一个男教师特别讨厌,刚开始笑话笑话也行,后来一见面给他起绰号,“卢梭”,“卢梭”地叫。——刘之江与副局长说话时提过英国教育家“卢梭”这个字眼。刘之江没有理睬他,把头转过去,在心里用最野蛮的方言土语骂了那个教师。
家里,他的说话也少了。望着温顺的妻子和活泼的儿子,他们一点都不知道他的心情,一面感叹他们的单纯,一面又悔恨自己给家里带来了一点不祥。又觉得他幸而没有犯罪,如果犯了罪,呆在监狱里服刑,让他们母子哭泣可怜,经常到监狱的铁大门前看望,给他送吃的,寒风萧瑟,那样的话,真是太对不起他们了。胃口也不太好:干拌面,撮鱼子,行面,鸡蛋炒米饭,包子,饺子,面糊糊,米汤,等等,这些饭轮流交替,还是吃的不多。妻子说,吃个胃药。他隐藏心里的秘密,嘴上说:不知吃啥好,算了吧,人,不管啥人,有时候胃里就这样。
在学校里,他把工作干完,就看书或者操作电脑。办公室里,老师们也渐渐淡忘那件事了。而他的目光疲惫地慢慢地扫视着,水泥涂料的天花板,楼板裂开着一条细小的黑缝,日光灯的灯管两头烧黑了,四面的墙壁除了南面的玻璃窗户,其他三道墙上贴满了条款、名言和章程。在北面的墙壁上镶着一幅巨大的风景框,把两幅小框蒙在里面。老师们用各种姿势备课改作业,间或抬起头随意地望什么。办公桌上的作业本高高低低,大大小小,如雅丹地貌。忽然,他恨这个地方,因为它给了他难堪和郁闷。
那些特别讪笑过刘之江的人,一看他们的眼神和眉毛,嘴角周围的皱褶,他就觉得:只要哪一个人再提起,他们就会咧嘴,舌头婴儿似的拌着,继续笑话。他注意避开与他们的眼睛相遇,但感到有可能相遇的一瞬间,眼光比意识更迅速地停在书本上了。
星期日,天气晴朗。
他骑着山地自行车,到东面的沙漠里去散心游逛。
两个小时后,骑进沙漠里了,热汗淋漓。登上第一座沙丘,西面是旷野,绿洲起伏缓慢,延伸到虚无缥缈处,远山逶迤,隐入淡淡的尘埃云气里。东面沙海浩瀚,沙丘一座又一座,无边无际。一阵阵凉风吹来,身上的汗干了。呼吸均匀后,飞驰下沙丘,沿一条沙沟向东。沙路有车辙。荆棘丛中,一只野兔蹿出来,迅疾蹿向一边。踏过稀疏的草,攀越洁净的沙丘,他坐在一座高高的沙丘顶上,边吃边眺望。吃完,仰面躺平,头枕在手掌上,眼皮贴着蓝天,什么也不想。睁开眼,抓起一把沙子,幻想自己是一粒就好了,它不知比人的生命要长存多少倍。天空光线灼热,一只鹰盘旋着。骑车,在沙丘上疾驰下滑,身后两道烟尘。身体剧烈运动,情绪单一愉快。下午四点回到家里,身体疲乏舒服。
星期一到学校,感觉大变,精神焕发。
星期二大清早,那个叫他“卢梭”的男教师,眨巴着小眼睛,笑了一声,象狸子饥饿时的叫声。他又叫了他一声“卢梭”,他很气愤,想辱骂他一句,咽了口吐沫,避过他走开了。
烦恼又生。
这天晚饭后,天气还早,他到广场去散步。
绿草如茵,鲜花朵朵。光色浓郁而清凉,天空蔚蓝辽阔,广场里没有什么人,展开双臂,仰天张开嘴呼吸,感到这地球的一隅是多么美好!他为什么为一句话而闷闷不乐呢?为什么为别人的几句讪笑纠缠不清呢?五六只灰色的鸽子落在高楼的顶上,四五只白色的鸽子在蓝天一圈圈翱翔,飞入西面天空的光色里。喷泉放开了,草地上的水龙头打开了。向西看,水花激荡,水雾弥漫,一道道小小的彩虹,低空中蚊蚋飞舞,使人赏心悦目。他又一次切实地感到:唉,纠缠在个人的情绪里,实在没有什么意义。
这样想着,他觉得自己宽心多了。
可是在学校里,他仍然感觉到有些人对他欲笑未笑。
为了避免可能的讪笑,他经常到校园里散步。
第二章
一天下午五点多钟,他到校园花池的水泥台上静坐。水泥台上一层灰,他懒得擦,一屁股坐上,双手放在膝盖上沉思。四周长着树木和草,九月菊和连翘密得不透风,他看不见外界,外界也看不见他。在一棵树旁边,一个女人的身影出现了,是王丽莎?她到这儿干什么呢?哦,他忽然想起她从来没有笑话过自己,他们在平时几乎连话也没有说过。她来干什么呢?见她来到他跟前站定,他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她或者是散步,或者是无意中穿入,就也没有站起来,略转了头和身体,抬起沉思的眼睛望着她。她望着他一眼,又把眼睛避开,低下头,直盯着一丛石竹花。他预感到她要说话,目光凝视着她,一动也没有动。
“因为你,心里一直很难过。”
她说完,低头,转身走了。
唉!竟然一个似乎不起眼的女人安慰他,一时悲喜交集。他望着她的背影,淳朴苗条的身材远去,消失在树阴里,望着砖头铺成的人迹罕至的小径,小径两侧高高的九月菊,菊中混长着深红的大梨花。明媚的阳光斜射,两三只蝴蝶飘飘荡荡飞舞,湛蓝的天空,四五只鸽子在盘旋,一个男人的眼睛渗出了几滴泪。
他开始了与她的接触。
一年过去了,她的变化很大。
又是一个春天。她的头发焗了油,中间几绺发染了微黄,看起来又软又滑,用“飘逸”来形容一点不为过分。黑色羊毛衫的椭圆领口低,彩色边儿,露出肌肤,但围一条纱巾。裤子穿得很得体,不紧不松,两三天一换。新买的手机握在手里,坦然地走路,不卑不亢,宛如一只鸟儿行走在浅浅的湖水中。
这学期第七周星期四第二节课,是她的观摩课,要求用多媒体手段上课。区教育局教研室的人和附近三所中学的老师要来听课,日期迫近,她的紧张忧虑在增加。
他约她在学校阶梯教室里,想帮助她度过这一难关。
“你认为一堂公开课应该是怎样的?”
“说不出来。”她说,望着他,目光从他的面孔、肩膀、到胸脯,然后瞥到课桌上。
“或者讲,或者练,或者讲练;或者严肃,勉强做点微笑,或者真笑,轻松自如;或者提前让学生训练有素,课堂上四平八稳,或者一切都弄得陌生新鲜。”他微笑着,充满了自信,试图取掉她心中的低迷状态。因为这公开课,自己必须先热情高涨。
她坐下来,手托着腮,沉思了一会,抬头,看看光光的桌面,看看墙上的屏幕,屏幕下面的电脑,磁性黑板,电视机,音箱,DVD,窗帘拉开着,一抹阳光射进来,橙黄的阳光呵!她凝望着窗外,简直忘记了他的存在。好长一会儿,才忽然记起了他似的,对他淡淡一笑,不好意思似的:
“选择陌生新鲜!”
他前去,把电影《音乐之声》放DVD里,屏幕出现了画面,他选择了家庭教师玛丽亚给孩子们教“哆唻咪”的那一段播放。
她看得很入迷,羡慕地望着玛丽亚和孩子们。看完这一段,她象个高中的女生手托着腮听他讲,他呢,就象个高中的老师对一个女生讲。凭良心说,如果是真的学生在面前,不知什么原因,他老有一种急噪情绪。只有今天,心静下来,宁静、愉悦、自由地给一个人讲课。
“看过《爱弥儿》吧!没有?哦,要把自然教育演变得更丰满,在《音乐之声》中,家庭教育表现得如此完美。用教学上的行话来说,就是课堂生成,是不是?你这一堂课,三分之一用光盘,听外国人怎样对话,三分之一学生对话,甚至与学生吃东西,开玩笑,三分之一你与学生唱点什么说点什么。”
她完全依从了他。
他晚上没有回家,忙碌在阶梯教室里。到半夜三点,全都替她设想好了这节课的内容、环节、课件、用具。第二天,她不大会操作电脑,他帮她演练了好多遍。——无论什么事,只要有人看,人们总要背地里练好才放心。
课堂上,听课的老师黑压压一片。市教育局的一个主任也在听课,他可能天生不苟言笑,对课堂上的一切无动于衷,满不在乎,又好象心事重重;一个教研室的人就不象了,他虽胖乎乎的,满脸胡子,戴着高度近视镜,却在笔记本上详细地记录着课堂上的一切,也许他在评课的时候要全范围地剖析。大多数的人姿态随便,要说最特别的人是“女骨干教师”:她们姿势端庄而目光冷峻,搜寻着细微的缺点错误,上课的教师即使说话中一个汉字的读音本来是上声但是念成去声,她们也记录下来,或者,教师该有笑容的时候没有,不该有笑容的时候“为什么笑”?从而提出质疑。
下课后,由人们去评吧!总之,她的这节公开课,用教研室的那个人的话说,是:“成功了,哦,成功了”。
刘之江也在听课,他最欣赏这节公开课的一幕是:她象玛丽亚,旁若无人地活泼开朗地走入学生中,七八个学生兴奋地围拢来,有一个学生还跳起来看了被围拢的中间,看里面有什么稀奇东西,学生们哈哈地笑起来,惹得听课的老师也有了笑意——这些老师,天生不愿意自己有笑意,尤其在公开课的课堂上更是难得一笑。她转身望了那个学生一眼,笑了笑。若撇开教学,从个人的美术的角度欣赏,她很美的情态是那一瞬间回望那个跳的学生的眼神。
观摩课上完,她感到又愉快又轻松。
有一天,他感冒了,身困,发冷,疲乏无力,实在不想上课。可他又不愿央求谁去替上一节课,腋下夹了书硬狠着要去。她早知道,走过来,拿了他的书和教案本子去替她上,在拿了书转身的一瞬间,用眼神给他治病,那眼神,又柔又轻又细。他没有吱声,一直看着她的背影走出办公室的门。他坐在椅子里,闭目,喝了几口开水,润了润嘴唇,睁开眼睛望着窗外沉思。下课后,她从包里拿出一个鲜红的苹果,用餐巾纸擦得亮晶晶,放到他的办公桌上,没有说话,转身离去。这个深红色的苹果,散发醇香味,从窗户里透进的光线照着它,如静物画上的一个苹果。
他在一些老师的目光中,不敢吃,把苹果放到抽屉里。
有一段时间,她特别渴望和他在一起说话散步或者干什么,又不愿意说出口,也不愿意表现,这种念头强烈的时候,她就把头枕在作业本上一动也不动,装着困倦的样子,心里情思绵绵。后来渴望的念头淡了,看见他的身影却很生气,在心里气恼地骂他,甚至觉得生活里没有他倒更好。后来不气恼了,心情平和,依旧在一个办公室缄默着,又用最初的心情看他,产生各种感觉和幻想。如果别的女人有一句“回家吧!”她被惊醒,感觉和幻想就立即被打破了。而他,在老师们的目光中,沉默着,沉默着。等到又到了一个新的学期,他到高中上课,她仍在初中,不在一个办公室每天见面了,却都比以前更思念对方。都有点后悔:为什么不多说几句话,多做一点什么?
第三章
阶梯教室里的教学活动和其他活动是挺多的。刘之江也上了一堂观摩课,出门时匆忙,把一本书忘在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