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麦威没有下马,而是将手靠在马鞍头,直直地看着妻子。他上下端详着她,先从头到脚,然后又慢慢地从脚回到头。
她认得这个表情,他十分清楚自己接下来打算作什么。
他不再研究她,而是盯着那个酒瓮。“这是什么,亲爱的?是我离开太久,所以你开始拥抱着酒瓮,而不是自己的丈夫了吗?”
她抬起下巴,尽力让自己看起来愤怒些。“很久吗?你好像才刚离开嘛。”
他下了马,走向她并微微弯腰行礼,轻轻地说道:“那很硬,就跟你丈夫一样。”
“没错,我发现这个酒瓮跟你的头有很多相似的地方,爵爷。”
他取走酒瓮,丢给一个手下,用双手抱住她,抬到半空中,接着毫不考虑地吻了她,就在这个全堡的人都可以看到的阶梯之上。
她听到他手下的欢呼和口哨声,盾牌敲击着城墙,墙上的守卫们也跟着鼓噪起来。她紧抓着他的头发,但他加深了这个吻,直到她慢慢地放松,手滑到脖子上,并回吻他。
在完全品尝过她之后,他挺直身体,然后轻吻了一下她的眉毛,在她的耳边低语道:“我认为你很想念我,亲爱的。”
“我认为你的心就跟你的头发一样黑,爵爷。”
“你在生气。”
“对。”她不屑地看了他一眼。
他从披风里拿出一叠卷好并封缄了的羊皮纸,并将之举高。“因为这个?”
她瞪着那些东西。“你写了信?”
“嗯,给你和我们的孩子。每天晚上都写。”
她的怒气迅速地消退了。
他用非常男性、非常像麦威会有的笨拙表情看着她。“我只是忘了叫人送回来。”
她看着丈夫并笑出声,摇摇头,叹了口气,然后转向那个抱着酒瓮的人。“带着酒进去为大家洗尘。”她拿过麦威手上的羊皮纸,挽着他一起走上剩下的台阶,进入城堡里。“教会你怎么样表现骑士精神,要花掉我好几年的时间。”
“嗯,这也可以让你少惹一点麻烦。”
“我?我又不是那个把妻子和儿子都忘了的人。”
“小鬼怎么样?”
“在睡觉。他这一整天都忙着折磨保母和我,他偷偷躲在教堂的布幔底下,把狄修士都吓呆了。”
“狄修士本来就是呆子。”
“麦威!”
“那是实话;而且我不打算跟你争论这个,只希望好好享受回家的喜悦。来,”他打开卧室的门。“我有好多话要告诉你。”
他们一边聊着,麦威一边坐进一张椅子,而可琳倒了一杯酒给他。
他接过杯子,低头瞪着它。“我喝了这个,会开始吟诗或者是像个傻丫头一样傻笑吗?”
“这只是普通的。”
“没有石楠?”
“没有石楠。”她向他保证,但他还是看了那杯酒好一会儿以后,才喝了一大口,然后叹口气,将头靠在雕花椅子的高椅背上。
“你提早回来了,会议不顺利吗?”
“所有的领主都同意大多数的议案,所以爱德华早早就把我们赶走,他想回里兹。”
“洛杰没有跟你一起回来?”
麦威摇摇头。“他去了布洛肯。”
可琳转过身,看着丈夫。“布洛肯?为什么?”
麦威又喝了一大口才说:“我想爱德华希望能把他弄得远远的。”
“我不懂,解释一下。”
麦威抬头看着她。“毕修格还活着。”
“伊丽夫人的丈夫?”
“嗯。”
“他知道洛杰和伊丽之间的事吗?”
麦威像她疯了似地看着她。
她摇摇头并摇着手。“好,那是个傻问题,我知道。我没用脑袋想。每个人都知道洛杰和伊丽的事。”
“没错,每个人都知道。”
“但他能怎么做?我们都以为他死了。”
“当一个妻子跟另一个男人有染,对这个丈夫而言,大家相信他死了没有并不重要。毕修格有他的尊严,且深爱着伊丽,而凭着北方的要地,他握有很大的力量。对毕修格的敬意及长期的需要,使爱德华在与洛杰的友谊之间左右为难;我想他把洛杰送到威尔斯边境,是想避开麻烦,至少在他能确定毕修格的想法之前。”
“他一去五年,要是伊丽不曾拒绝嫁给洛杰。她现在就有两个丈夫了。这会是什么状况!”她从盘子上拿了一些起司和面包递给麦威。“洛杰可以留在这里的,小爱德喜欢他,我也是,而且他又是你的好朋友,他要在这里待多久都没有问题。”
“我想不出足够的理由,让他一直待到事情结束。住两个星期,洛杰就会觉得不耐烦了。他不知道自己是被送去避难的,要是他知道,一定不会好好待着。”
“没错,洛杰也有他自己的尊严。”她站在麦威背后,开始帮他僵硬的肩膀按摩。
他叹口气,闭上眼睛。
“布洛肯安全吗?”
“在我们知道毕修格的打算之前,布洛肯至少比边境的这里,或是英格兰安全多了。”
第二天是一年之中最奇特的日子之一,天候在夏季与秋季之间犹疑不定。昨晚黛琳在树林里甩掉那个骑士以后,气温降得很低,所以她把窗子关得紧紧的,但今天早晨的阳光却很灿烂,气温升得很快,使得露水在早餐以前就已经蒸发了。
上午还没过一半,她就已经走出了小屋,双手插在淡黄色上衣里,专心地低着头,仔细搜寻着遍布鹅卵石的地面。
她又把红袋子弄丢了。
这一次它不在床上,也不在窗台或者跟以往一样绑在她的腰带上。既不是被鼬鼠和狐狸恶作剧地将它偷偷塞在柳条笼子的角落里,东边窗口外那棵大榆木树干中的松鼠洞里也找不到。
它不在她的小屋里,也没有在附近。她拳握插在腰上,光着的脚在地上敲打着。
想一想,丫头,你最后一次看到它是在哪里?
她记得在恶魔森林外,跳下马儿时,它确实还在身上,但之后她唯一关心的就只有要逃离英格兰佬这件事。
她越过石桥,走进更远处的一块小草坪,脚下的草尖端已开始转成金黄色,其余的部分仍然是青翠柔软的。
身边有几只鸭子和野鹅啄食着地面上爬出来晒太阳的虫子,一只白鸽从附近的树上飞到一棵松树的残根上,而马儿在小溪的对面啜饮着溪水。
黛琳害怕自己这次是真的把那袋石头给丢了,因此她抬起头仰视着太阳,相信外婆教过她的:太阳、月亮和天空知道的事情,比最聪明的人类更多。
这是因为当人在睡觉时,月亮是醒着的;而当太阳照耀大地时,人们又忙着工作,无暇观望身边的一切;人类是很渺小的,眼睛所能看到的东西也有限,但天空却能看到比永恒更远的事物。
黛琳闭上眼睛,以在石圈中同样的方式伸出双手;太阳温暖了她的脸庞,光线戳刺着她的肌肤,让她感觉充满了生命力,所有的忧虑和害怕也都慢慢消融了。
她站在原地,深深吸入夏天的温暖空气,然后开始转着圈圈,先是慢慢的,然后逐渐加快,浅黄色的上衣和叶绿色的长裙随着身体的转动而鼓了起来,把鸭子和鹅都吓跑了。然后她开始吟诵着。
“喔,崇高、温暖而光明的太阳啊;
请帮助我,赶快帮助我,
在这里绕着圆圈的我
失落了东西,不知何处找寻。”
黛琳慢慢停下旋转的动作,然后张开眼睛,一开始只觉得头昏脑胀,眼冒金星,她每次在太阳、月亮和天空底下吟唱以后就会这样,然后她撩开脸上的乱发,环视四周。
洒落的阳光就像金色的手指一样,指向一条通往恶魔森林的小径。
她顺着那个方向前进,一边走、一边低声吟唱着,仔细搜寻着地面和路旁树丛边的小沟。幸好袋子是红色的,就算以这里树木生长的浓密程度也不容易看不见。
已经很久没有下雨了,树木的枝干也变得不太一样,看起来像是向云朵祈雨的干渴手臂。这些树的叶子早就已经放弃挣扎,掉落到狭窄的步道上,叶子的边缘也因干燥而卷曲。她踏上去时,脚下就发出叶子叽嘎的碎裂声,彷佛在哭喊着要一点水似的。
她走了好一会儿,进入了森林深处,这时候一阵微风吹过树梢,让它们发出轻轻的歌声,一些叶片缓缓落在小径和她的肩膀及头上。
一棵满布节瘤的老橡树竖立在正前方靠近分岔口的地方,通往各个方向的几条小径从这里开始分歧。这棵树是她最喜欢的地方,因为那多结的树干看起来就像是巫师的脸。
偶尔,像这样艳阳高照的时候,那张巫师的面孔看起来像是在微笑,有时则是皱着眉头,而大多数时间它都是瞪视着她,似乎可以读出她的想法、梦想和希望。
“嗨,大树,”刹那间一个怪念头让她开口说。“你今天好像很有智慧,而我刚好需要一位智者。”她拉起衣缘,屈膝行礼,彷佛那棵树真的具有思想,而非只是她的想像。“请告诉我,树巫师先生:你看到了我装石头的红袋子吗?”
她站直身体,看向分岔的小径,阳光洒在被树木分开的两条小径上,黛琳一边来回指着两条路,一边念着一首老莱蒂最爱的督伊德歌谣。
当歌谣停止时,她的手指刚好指着左边的那条小路。就是这一条,她想着,一边弯腰避过老橡树低矮的枝桠,往前穿过一丛蜜蜂喧闹的野玫瑰,走过一棵藤蔓纠葛的榆树残枝,进入森林的阴暗处——那里荆棘扭曲缠绕地生长着,听得到虫鸣声却看不到昆虫的踪影,空气也不大流通。
就在那里,她看到自己的红袋子就挂在一根和手指等长的棘刺上面,便拉下它,打了五个结紧紧地绑回腰上,千万别又弄丢了。
她转身走回原路,一边挥开蜜蜂,一边踏进阳光之中。回到分岔处的那棵橡树时,屈膝向那棵树巫师道谢,然后踏上回家的路途。
你并没有找到真正失落的东西……
有声音?黛琳立在原地,慢慢地转过身,以为会看到一个人站在背后。那个英格兰佬!
她的喉咙因害怕而发紧,他可能一整个晚上都躲在这里等她。
她四处张望,但毫无动静:没有半点声音,连蜜蜂的嗡嗡声都没有。这里没有半个人,她看了那棵树好一会儿,仔细地搜寻着枝叶之间。
什么都没有。
她皱眉瞪着树巫师满布皱纹的脸,虽然它似乎像在回瞪着她,但其实它只是一个因为岁月流逝而满布纹路的树干而已。她摇摇头,转身踏出一步。
你并没有找到真正失落的东西……
她迅速转身。“谁?”
她等了一会儿,但还是没有人回答,于是慢慢弯下腰,一边拾起一根树枝做为武器,小心翼翼地走到那棵大树前面。
微风再次摇动树梢。她往上看。那只是风吗?
也许,她知道在远方山顶上的某些地方,风可以扫过圆锥形的树,让它们发出像是人类大叫的声音。
她跳起来,把树枝像剑一样挥舞着。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只在头顶盘旋的白嘴乌鸦。
她往前两步,靠近她没有进入的那条小径,里面的路又黑又曲折,正是森林里那种连灵魂都没办法脱身的恐怖所在。
又吹起了一阵风,但这次它并不像人的声音。
“有人吗?”她大叫。“里面有人吗?”
仍然什么也没有。
她低下头,注意到地上的脚印,便蹲了下来。这些印子是新的,她伸出手摸摸足迹。
他一定又高又壮,才能在地上留下这么深的痕迹。
她没有移动,一边摸一边看着脚印的轮廓,好像一个人傻傻地瞪视着头盔里的眼睛,以为那些金属会突然消失,露出藏在里面的面孔。
还是有可能是那个躲起来的英格兰佬,她抬起头慢慢站起来,看向前面的小径。要是她沿着来时的路回家,他可能会跟踪她;但要是她走进这条小径,她可能会被抓住并杀掉。
有碎裂的声音,是脚步声吗?
她拔腿就跑,很快地离开大树,进入那条并非通往小屋,而是弯向森林深处,靠近河流的小径里。
她的脚踏上落叶和枯枝,发出扎扎的声响,心脏撞击着胸膛,喘息在耳边回绕,尽她所能地快跑。树枝划过身体,荆棘刮破了衣服,但她仍然飞奔着。
更快速地飞奔着。
然后,她冒个险——很快地回头看了一眼。
结果却滑了一跤,脸撞上了地面,树叶四处飞舞。她花了好一会儿才了解状况:自己正趴在地面喘息着。
在她的光脚底下有个僵冷的东西;她抬起身体,拨开脸上的长发。
下一刻,她尖叫了起来。
第三章
有人把他吊死了。那个英格兰佬四肢张开趴在一棵栗树的底下,一根套索围着他的脖子,一条黑色的布绑在他的眼上;他的头不远处的地面上有一根断掉的树枝,套索的另一端还挂在上面。断裂的树枝让浅色的树肉部分露了出来。
她捂着嘴坐在原地,消化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他是一个高大的男人,再加上铠甲的重量,必然会让树枝无法负担。将一个穿着铠甲,被绑上黑色眼罩的男人吊在树上的景象,让她脸上的血色尽失。
她吓呆了,只能瞪着他硕长的身体,他的脚就在自己的脚下,而她就是被他的腿绊倒的,骑装的马刺尖端还压在她的脚踝上。
她闭上眼睛,不自觉的泪水滑下忽热忽冷的脸颊,全身发寒,冷汗从身体冒了出来,而身边的林木、树丛,甚至连光线和空气都开始旋转。
她深深吸一口气,尽力压下反胃的感觉,然后爬到一边,用手压住翻搅的腹部,朝着树丛一次又一次地呕吐。
当胃里的东西都吐光时,她滚到旁边,用手臂盖住滚烫的脸,躺在那里哭到无法喘息。
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她迅速抬起头来,瞪着那个死尸。
他像岩石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像是死了一样。
她这才想到凶手可能还在附近。于是慢慢地四处张望,抓着那根树枝站起来,到每一处树丛旁边,先慢慢靠近,再用树枝猛力挥打;却没有发现任何一个人。
她靠得更近,眼睛注视着他的背,找寻任何呼吸的动作——但一无所获。
她不敢把他翻过来,害怕看到他脸上的死亡。她从未见过任何被吊死的人。一个有灵魂、有心、有理智的人,竟然可以对自己的同类做出这种扔石头或是吊死他们的事情。
就像她以前曾经那么害怕过这个人——他可能是她的敌人,可能会杀死她,而且曾经追逐过她——她也不会自己逃走,把他像这样毫无尊严、毫无怜悯地留在这里。
她必须让他得到安息,好好安葬他,筑个火葬堆——或任何事。
先拿下套索,她想着,开始朝他伸出手去。当发现自己的手比狂风中的树叶抖得更厉害时,她将手收回。
她等了又等,努力鼓起勇气,对自己喊着话。就是现在,黛琳……他不可能会伤害你。不过是个人,就跟你一样的人,傻丫头!你以前也碰过动物的尸体,乌鸦、狐狸,甚至连狼都碰过,这跟那些没什么差别。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抓住套索上的结。
他的身体扭动了一下。
她尖叫一声,又爬了回去,双手紧紧按住嘴巴。
他还活着?
她摇摇头,仔细看着。
也许是,也许不是。她很小时,老莱蒂杀了一只鸡做饭,鸡的头已经砍掉了,但那只无头的鸡还能像影子一样追着黛琳到处跑,最后才忽然停住倒了下去。
外婆一再向她保证,那只一直追着她跑的鸡其实已经死了,但黛琳仍不相信她的话,而且从此再也不吃鸡肉。
她让自己抓起紧绑在他脖子上的套索。他没有任何动静,所以她慢慢地把绳结松开,好把绳子拉离,平放在地上的绳子像死神的光圈一样围绕着他的头。
她紧盯着他的后脑,然后一手放在他的肩膀,一手放在臀部,然后尽可能紧闭着眼睛,试着把他翻过来。
搬动那些古老的蓝色巨石可能还比较容易。她深呼吸以后,又试了一次,还是没有成功。
最后她紧紧抓住他的铠甲,双脚深陷进土里,用全力拉。
她感觉到他终于有了动静,翻过身来,但他的铠甲接着撞上了她的胸部,几乎让她窒息。她躺在地上,眼睛依然紧闭着不敢睁开,然后推开他的手臂,深深地吸了两口气。
“我不敢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