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朗声说道:“现在我 们嘛,一个个都成了童男子,真正的童男子!”我不禁听得一呆,脚步也停在了门口。王俊 文听到响动,问道:“谁?进来嘛!”我应声只好进去,说:“你能不能给我做个小凳子?” 王俊文果然爽快地回答说:“没问题,过一两天你拿来,我给你做一个!”因为他们谈论的是有关“童男子”的事,我无法插话,心里也有些好笑,说完话便立即退了 出来。在好笑中又觉得有些凄凉,我们离家都已一年多了,归期安在?男子汉们都在思念妻 子,思念儿女,对“童男子”的生活发出了怨声,可见思念之苦也在折磨着这里的每一个男 子汉。当了右派还要经历把一家人活活拆散的痛苦,这是原来谁也没有想到的。生离死别, 天各一方,这种对数十万右派分子感情和心灵上的挞伐,往往比政治上的沉重打击更难适应 更为撕心裂肺。因为政治上的沉重打击猛烈地砸到每一个人头上的时候,虽然一时都也经受 不住,但经过岁月的流逝,会逐渐习惯性地承受下来。哪怕是麻木不仁,也会逐渐地习惯下 来。但是夫妻情、亲子爱,对于身处逆境的难友们来说却是须臾隔离不得的,快刀可以斩乱 麻,同家人的缕缕情爱之丝,愈是相距千里之遥,愈是时日不断延续,其韧性与强烈只能与 日俱增,谁也无法将其淡化扯断。男子汉们每个人的心都在滴着血呢!王俊文慨叹:“现在 我们嘛,一个个都成了童男子,真正的童男子!”正是对这里每一个男子汉心里积蓄了许久 的郁闷愁苦的倾吐。
王俊文在说到“童男子”的话题时,声音响亮热辣辣的,这是他男子汉的风格,也是因为他 性格坦荡。有些男子汉们即便心里有万般苦衷,也不会这样说话,把内心最隐密感情上最难 耐的寂寞苦楚,坦率地说给伙伴听,这他绝对做不到。不要看这些男子汉白天干起活来如生 龙活虎,能干得很!每当黑夜来临,妻子儿女来到了梦中,他会泪流满面,哽咽着倾诉苦衷 ,恳求妻子的宽恕,寻求短暂而又虚幻的欢情……
两天后,我拿到了王俊文为我做的小板凳。
再说,我和小徐到了四大队后,各自在一、二中队当了统计,工作性质一样,都住在中队部 ,随本中队工作活动,同一年前同住一屋,朝夕相处,就有了很大不同。平时,我们之间来 往甚少。但是,在我俩的周围,又都出现了一批新朋友。我的新朋支,在本章已陆续述及。 小徐的新朋友,有些也是我的老相识,如侍峒山、韩书谦等人,跟她都是二中队的,来往自 然就多些。一中队三组的蒲克仁、关维智、陈××等,因为住的离二中队队部近,有时晚上 也到她那儿聊一阵天。此外,还有王杰生夫妇。王杰生的情况比较特殊,他原是省化工原料 公司搞物价的,妻子张露玲是公司营业部的出纳。1958年2月2日,王杰生作为光荣的下放干 部带着大红花由单位上欢送着上了火车。最初是在安西四工农场作为下放锻炼,劳动了一个 多月。突然,到3月30日,一纸公文下来,说给他戴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原工资待遇立即 取消,改为监督劳动。10多天后,由四工农场改送到十工农场四大队劳动改造。不久,张露 玲也被精简,失去了工作。全家人立即陷入困境。无奈中,两口子商量好把大的两个男孩送 给王杰生在宁夏吴忠的哥哥,张露玲带着小三(也是个男孩),在当年中秋节前夕,风尘仆仆 地从兰州来到十工农场四大队,全家人同甘共苦,风雨同舟。小徐和张露玲相识不久,就为 共同的不幸相嗟叹,同诉心曲,有着说不完的话,成了好朋友。
二中队种植的作物有小麦、棉花,三中队是蔬菜队,也种瓜。小徐和王杰生他们上地时路过 三中队的瓜地,就一路用目光搜索,看到有熟了的瓜,趁别人 不注意,一脚就把瓜蔓扯断,把瓜踢进地边的水里,然后再拾起扔进对面的棉花地。上工 时,从棉花地里拾起瓜,几人享用。这年,小徐吃的瓜可比在场部吃的多多了。
一中队不种瓜,种的地与瓜地也不连畔,所以,我吃瓜就比小徐少多了。我和二位队长种的 瓜,夏收时没派人看守,后来被过路的人吃得一个不剩,下章我还会写到。
此时期,在酒泉夹边沟农场,又开始了大规模的挖排碱沟工程。此工程从新添墩挖起,经场 部夹边沟,自西向东延伸,经20公里,最后将碱水排入鸳鸯池。排碱沟顶宽约4米,深约3米 多,渠边 呈坡状,每6人为一组,包挖5米。此次挖排碱沟,还叫打擂台,各个组之间在进行比赛。 边挖,碱水即顺沟而下,在挖到1米多深时,碱水淹到人的脚踝处,挖到2米深处,碱水就淹 到膝盖处。由于前边挖得慢,碱水被阻隔,后边碱水就淹至腰部以上。沟里的淤泥,因沟宽 ,一次无法抛到渠上,在靠近渠边挖了二层台地,由沟底的人先用铁锨将淤泥抛到二层台地 ,再由站在二层台地上的人将淤泥转到渠上,渠上面两人用芨芨草编的抬筐装进淤泥,再用 2米长的抬杠,将淤泥 抬至5米外的地方。在这次挖排碱沟打擂台活动中,活重又十分紧张,每天都有人受伤,但 无任何医药治疗。傅作恭因个头高,别人都无法和他一起用抬筐抬淤泥,在挖沟中只能泡在 水里,坚持苦干。少数干活不行的,就用芨芨草绳将其两只手反缚背后,在排碱沟上面的路 上走来走去以示众,并扣饭不让吃。
第十章又一个收获的季节
四大队土地宽广,大田的建设整齐划一。当新绿柔弱的麦苗将要遮盖住地面之时 ,无涯的大田里绿蒙蒙的,已不再强劲的和风轻轻掠过,飘荡起的是阵阵迷蒙的绿雾,越过 经纬分明隆起在大田里恰似土黄色方阵的条条地埂,直向远方飘散而去。这情景,单纯,宁 静,悠远,仿佛在述说着一个美丽的梦幻。我很愿忘记一切,沉醉在这不可捉摸的梦幻里, 让绿色的温柔抚平心头的种种伤痛。
来农场一年,我经历了的,都是以前所未尝经历过的,苦难的揉搓使我变成了另一个人,苦 难也使我成熟。此时中国的知识分子凡在炼狱里受煎熬的,其苦熬苦度的酷烈程度,绝大部 分都超过了十工农场的我们。直到数十年之后,我才知道,此时的我们比起普天下的受难者 来,真是太幸运了。
去年此时,我在三大队还参加了麦田锄草。锄草前一天,大家先到库房每人领取了一个长把 的锄头。有经验的人,在一堆锄头里,翻来复去挑拣好使的,找锄刃锋利,锄头弯过来安装 木把的部分其弯曲的角度恰到好处,用起来才顺手。我对此毫无所知,有位工人小伙子代 我挑了个锄刃锋利又轻巧的锄头。此时的我已深深懂得古人的教诲:“工欲善其事,必先利 其器。”在平整土地时,一把锋利轻巧的铁锨会省多少气力。而且我也知道爱护 工具,每天收工时,我也学别人的样,用地里拣到的石片、短树枝,把铁锨沾上发潮的土擦 拭得干干净净。不仅我,我的几个女伴从地里扛回的铁锨都明光锃亮。
锄草比拿铁锨平整土地要轻多了,开始锄草时,因为手不顺,干一阵胳膊就疼得不得了。干 了几天以后,甩动锄头灵活自如,胳膊也就不怎么疼了。但是,意想不到的事又出现了。这 里农田周围的草丛里生长着一种蚊子,个头大,叮人很凶。我们锄地时,蚊子便成群结队 而来,肆无忌惮地袭击正在挥汗劳动的人,每一个人的头脸胳膊直到手和脚背,都是蚊子袭 击的目标,蚊子将它尖利的针形口器插进皮肤时有刺痛感,你旋即注目看刺痛处,蚊子的肚 里已灌 满了鲜血,变成了殷红色,如你迅速拍去一巴掌,手下便会出现一小团血迹,用你自己的鲜 血染红了的血迹,蚊子已丧生。而在大跃进的年代正大干苦干抢速度争时间的我们锄地是顶 要紧的,驱除蚊子不能影响锄地的进度,这就很受苦了。
我最怕蚊子叮咬。记得1955年在天水农村采访时,那里蚊子多,我的皮肤对蚊子特别敏感, 有一次蚊子在手腕上咬了一口,很快就肿起了一个粉红色的大疙瘩,竟大如手腕一般粗。有 个农村医生大约因为我是记者,还特意打了一针青霉素消炎。还有一件记忆犹新的事是,在 天水田家庄采访时,夜里常有蝎子在房顶和墙上爬行,有时还会掉在床上,使我胆战心惊。 那时,我和一位毕业于农业学校的年轻姑娘同居一室,她来自江苏,每天奔忙于田间地头。 她 推广玉米异株授粉,我还和她一起干过,眉户剧《雌雄花》里推广的技术,那时我就很熟悉 了。这位姑娘工作上泼辣肯干,真想不到是位南国来的姑娘。我们同居一室,屋内支了两张 单人床。这间小屋就在农家院内。头天夜里,我们都已上床,熄了灯。我听到墙上有 不知什么虫子在爬行的声音,她听到后立即警觉地用手电筒照,啊呀,这一照我立刻看到 了一只大蝎子!她利索地用一把长把的扫地笤帚把蝎子扫在地下,用脚踩死。蝎子用有毒的 尾巴蜇人真是怕死人,这夜我心惊胆战,一直怕得睡不好。以后几天,也一直睡不好。有一 夜,从房顶上降落及从墙上捕捉到的蝎子多达5只,有一只就落到了我的床上。每次捕捉踩 死蝎子,都是那位姑娘干的,我显得很无能。
此一时彼一时。在三大队锄田时经受蚊子的袭击,凡是蚊子叮咬过的地方,都肿起了一个个 的大疙瘩,胳膊手腕上的大疙瘩都连成了一片,又痒又疼,非常难受。我再也想不到人世间 还会有这等苦楚,对蚊子的围攻竟莫可奈何。
有些男同胞们用纱布毛巾围在脖子和脸面上抵挡蚊子的叮咬,我把袖口紧紧扎住衣领翻起, 也算是一种抵挡,可这样的抵挡又顶多少用呢?每天收工后,身体的疲劳已容易恢复,被蚊 子叮咬后又痒又疼火辣辣的难受劲,令人心烦意乱。好在不久,我和小徐被调到畜牧组养鸡 兔,才躲过了被蚊子叮咬的苦楚,再未遭罪。
来四大队后,我未参加过锄草。四大队一中队以种麦子为主,凭靠人力锄草不顶啥用,多次 深翻过的麦田,除了骆驼刺,杂草很少。所以锄草在农事活动中无甚要紧。
在麦子齐刷刷地挺直了腰杆,大田里绿油油的麦浪不时泛起波涛之时,麦子已开始孕穗。为 了让麦穗灌饱浆子实粒大,一中队组织强壮劳力进行收割前的最后一次浇水。我对于自己没 干过的活有些好奇,在三组浇水时就讨了一份差事,给地里连续浇水不能回来吃饭的人送馍 去。浇水是苦活,日夜连续干,有时也很紧张。食堂里做了大大的白馍,按人数数个儿让我 送去,自然我也有一份。
我找到了王昭他们浇水的地头,只见潺潺流水正向低矮的地埂围成的一方方麦田里流去,流 满一方,便把地埂铲开一个小口,再向下一方浇灌。王昭告诉我,当流水徐缓地向麦田里流 去时,要到处巡视,看地里是否有流水急速旋转,直向地下流去的情形,如有,就说明地里 有窟窿,在流水旋转的地方急速用铁锨往下捣几下,把窟窿堵住。我下地时提着用炊事员的 围裙包着的十来个大馍,也扛了一把铁锨。按照王昭的吩咐,我便在地边巡视着,发现流水 旋转直下的地方,学王昭的样儿,立即用铁锨猛捣几下。大部分时间,我都和王昭一起巡视 ,边干活,边聊天。这活除出现意外的紧急情况,一般可以说是不紧不慢。此时,气候正宜 人,不冷不热,时而有微风徐来。设若我们的思维还如两年前那样,稚嫩,单纯,无忧无虑 ,一无挂牵,这该是一幅绝好的田园风情画。然而,我们久经压抑的心境终究难以豁然开朗 ;由于我们对不可知的未来还有所期冀,又使我们无法游戏人生。尽管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 闲聊,总也聊得不是那么开心。
我们面前一方方的麦田终于自近而远都灌足了水,大渠里的水要改道,这就要把流向这边地 里的水口子堵住。由大渠流向地里的水口子大,必须用铁锨铲起三四铁锨的厚土快速堵到水 口子上,方能堵住。这需要猛劲,王昭自然一个人就干了,不需我动手。
当火红的太阳将坠未坠之时,满天彩霞。绿油油的麦田里一片灿烂,灌水的田里泛起了金光 ,被麦子婆娑的叶秆明明暗暗遮蔽着的水面上,到处都是美丽无比流动着的图案。这画中, 也流动着我们珍贵的青春年华。
我乘兴而来,在这美丽的画儿里劳作沉吟,心里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黄昏,暮霭从天上轻轻撒落,先落到了麦田里,麦田变得暗淡了,绿油油的光泽在渐渐隐去 ,只有潺潺流水仍在不住地低语,如幽如怨如泣如诉。流水啊,农场的各种作物都靠你滋润 补养,延续生命;你是一首不朽的乐章,为什么在你悠悠的生命历程里也会出现令人叹息伤 悲的长调?古代的文人墨客常为“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而慷慨悲歌,在潺潺流水 的低语中,我感知的,似乎是一种更深沉、更悲壮的内容。我忽然悟到了些什么。
在暮霭的飘落中,我独自扛着铁锨,从田间小路转到了行驶大车的土路上疾步而行。极目远 望,天际还有一抹灰白色的亮光。
我想极力摆脱方才纷繁的思绪,连我自己也无法说清楚也不愿去想得很清楚的那些纷繁复杂 的思绪。人啊人,人为什么不能简单一些地去思维;人世间发生的一切,为什么就不能由人 们自己把它想个透彻呢?
我还是尽量控制自己,不让乱如飞絮的思绪自由飘散,因为此时的我,深知在农场已拥有的 自由是何等的可贵,而这种自由也是绝对地有限度的。我要保护自己,最重要的还是思绪要 定格,不能越雷池一步。我平静自己,心里却响起了一首歌:
在遥远的地方,
那里云雾在荡漾,
微风轻轻吹来,
飘起一片麦浪。
我是每日每夜里,
永远不断地盼望,
盼望远方的友人,
带来珍贵信息。
理智可以使我把握自由飘散的思绪让它凝滞,情感却不是任自己随意驱使的奴婢,这不是, 它以一首歌儿的旋律回荡在心头,使我禁不住地也低声吟唱,悲凉哀惋的情调,由节节高亢 的尽情抒发,到最终坠落在低低的叹息声里。这叹息无穷无尽,没有了休止符。我沉浸在这 悲凉的氛围里,在暮色渐浓中,忽然觉得所有对亲人的思念,都化成了由四面八方包围而来 的无尽暮霭飘落而下,使我沉重得喘不过气来。我真愿在这无尽的暮霭里失落自己……这世 界为什么硬是给了我一个生存空间?万般无奈,万般痛苦!啊,渺小的我,我将怎样苦苦地挣 扎下去哟!
刚才那首歌,是我初到农场不久时学会的。50年代的我,既做了年轻的母亲,又忙于工作, 连学歌的时间都很少。到农场后,最初听武威步校徐保安、靳清义他们唱这首歌,觉得也能 抒发些自己的离情别绪,跟着他们哼了几遍,也就学会了。他们在武威步校时,一个个青春 年少,原来都是共产党员,在年轻人里属于拔尖人物,各方面都很称心,正意气风发时节, 唱歌也很能抒发他们的军人情怀。十工农场接纳了他们以后,也许只有这首歌最能抒发他们 孤独寂寞的心情,他们拣起了它,反复吟唱,而心境已和过去完全不同了。一场反右斗争的 风暴使他们失去了所有的友人,不会有哪个友人寄书信给他们。不过,他们远在数千里之外 的亲人,仍然情切切地日夜挂念着在农场受苦的他们。他们的亲人大都文化不高,不会用抒 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