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我的195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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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我的1957年-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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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朗声说道:“现在我 们嘛,一个个都成了童男子,真正的童男子!”我不禁听得一呆,脚步也停在了门口。王俊 文听到响动,问道:“谁?进来嘛!”我应声只好进去,说:“你能不能给我做个小凳子?” 王俊文果然爽快地回答说:“没问题,过一两天你拿来,我给你做一个!”因为他们谈论的是有关“童男子”的事,我无法插话,心里也有些好笑,说完话便立即退了 出来。在好笑中又觉得有些凄凉,我们离家都已一年多了,归期安在?男子汉们都在思念妻 子,思念儿女,对“童男子”的生活发出了怨声,可见思念之苦也在折磨着这里的每一个男 子汉。当了右派还要经历把一家人活活拆散的痛苦,这是原来谁也没有想到的。生离死别, 天各一方,这种对数十万右派分子感情和心灵上的挞伐,往往比政治上的沉重打击更难适应 更为撕心裂肺。因为政治上的沉重打击猛烈地砸到每一个人头上的时候,虽然一时都也经受 不住,但经过岁月的流逝,会逐渐习惯性地承受下来。哪怕是麻木不仁,也会逐渐地习惯下 来。但是夫妻情、亲子爱,对于身处逆境的难友们来说却是须臾隔离不得的,快刀可以斩乱 麻,同家人的缕缕情爱之丝,愈是相距千里之遥,愈是时日不断延续,其韧性与强烈只能与 日俱增,谁也无法将其淡化扯断。男子汉们每个人的心都在滴着血呢!王俊文慨叹:“现在 我们嘛,一个个都成了童男子,真正的童男子!”正是对这里每一个男子汉心里积蓄了许久 的郁闷愁苦的倾吐。
王俊文在说到“童男子”的话题时,声音响亮热辣辣的,这是他男子汉的风格,也是因为他 性格坦荡。有些男子汉们即便心里有万般苦衷,也不会这样说话,把内心最隐密感情上最难 耐的寂寞苦楚,坦率地说给伙伴听,这他绝对做不到。不要看这些男子汉白天干起活来如生 龙活虎,能干得很!每当黑夜来临,妻子儿女来到了梦中,他会泪流满面,哽咽着倾诉苦衷 ,恳求妻子的宽恕,寻求短暂而又虚幻的欢情……
两天后,我拿到了王俊文为我做的小板凳。
再说,我和小徐到了四大队后,各自在一、二中队当了统计,工作性质一样,都住在中队部 ,随本中队工作活动,同一年前同住一屋,朝夕相处,就有了很大不同。平时,我们之间来 往甚少。但是,在我俩的周围,又都出现了一批新朋友。我的新朋支,在本章已陆续述及。 小徐的新朋友,有些也是我的老相识,如侍峒山、韩书谦等人,跟她都是二中队的,来往自 然就多些。一中队三组的蒲克仁、关维智、陈××等,因为住的离二中队队部近,有时晚上 也到她那儿聊一阵天。此外,还有王杰生夫妇。王杰生的情况比较特殊,他原是省化工原料 公司搞物价的,妻子张露玲是公司营业部的出纳。1958年2月2日,王杰生作为光荣的下放干 部带着大红花由单位上欢送着上了火车。最初是在安西四工农场作为下放锻炼,劳动了一个 多月。突然,到3月30日,一纸公文下来,说给他戴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原工资待遇立即 取消,改为监督劳动。10多天后,由四工农场改送到十工农场四大队劳动改造。不久,张露 玲也被精简,失去了工作。全家人立即陷入困境。无奈中,两口子商量好把大的两个男孩送 给王杰生在宁夏吴忠的哥哥,张露玲带着小三(也是个男孩),在当年中秋节前夕,风尘仆仆 地从兰州来到十工农场四大队,全家人同甘共苦,风雨同舟。小徐和张露玲相识不久,就为 共同的不幸相嗟叹,同诉心曲,有着说不完的话,成了好朋友。
二中队种植的作物有小麦、棉花,三中队是蔬菜队,也种瓜。小徐和王杰生他们上地时路过 三中队的瓜地,就一路用目光搜索,看到有熟了的瓜,趁别人 不注意,一脚就把瓜蔓扯断,把瓜踢进地边的水里,然后再拾起扔进对面的棉花地。上工 时,从棉花地里拾起瓜,几人享用。这年,小徐吃的瓜可比在场部吃的多多了。
一中队不种瓜,种的地与瓜地也不连畔,所以,我吃瓜就比小徐少多了。我和二位队长种的 瓜,夏收时没派人看守,后来被过路的人吃得一个不剩,下章我还会写到。
此时期,在酒泉夹边沟农场,又开始了大规模的挖排碱沟工程。此工程从新添墩挖起,经场 部夹边沟,自西向东延伸,经20公里,最后将碱水排入鸳鸯池。排碱沟顶宽约4米,深约3米 多,渠边 呈坡状,每6人为一组,包挖5米。此次挖排碱沟,还叫打擂台,各个组之间在进行比赛。 边挖,碱水即顺沟而下,在挖到1米多深时,碱水淹到人的脚踝处,挖到2米深处,碱水就淹 到膝盖处。由于前边挖得慢,碱水被阻隔,后边碱水就淹至腰部以上。沟里的淤泥,因沟宽 ,一次无法抛到渠上,在靠近渠边挖了二层台地,由沟底的人先用铁锨将淤泥抛到二层台地 ,再由站在二层台地上的人将淤泥转到渠上,渠上面两人用芨芨草编的抬筐装进淤泥,再用 2米长的抬杠,将淤泥 抬至5米外的地方。在这次挖排碱沟打擂台活动中,活重又十分紧张,每天都有人受伤,但 无任何医药治疗。傅作恭因个头高,别人都无法和他一起用抬筐抬淤泥,在挖沟中只能泡在 水里,坚持苦干。少数干活不行的,就用芨芨草绳将其两只手反缚背后,在排碱沟上面的路 上走来走去以示众,并扣饭不让吃。
第十章又一个收获的季节
    四大队土地宽广,大田的建设整齐划一。当新绿柔弱的麦苗将要遮盖住地面之时 ,无涯的大田里绿蒙蒙的,已不再强劲的和风轻轻掠过,飘荡起的是阵阵迷蒙的绿雾,越过 经纬分明隆起在大田里恰似土黄色方阵的条条地埂,直向远方飘散而去。这情景,单纯,宁 静,悠远,仿佛在述说着一个美丽的梦幻。我很愿忘记一切,沉醉在这不可捉摸的梦幻里, 让绿色的温柔抚平心头的种种伤痛。
来农场一年,我经历了的,都是以前所未尝经历过的,苦难的揉搓使我变成了另一个人,苦 难也使我成熟。此时中国的知识分子凡在炼狱里受煎熬的,其苦熬苦度的酷烈程度,绝大部 分都超过了十工农场的我们。直到数十年之后,我才知道,此时的我们比起普天下的受难者 来,真是太幸运了。
去年此时,我在三大队还参加了麦田锄草。锄草前一天,大家先到库房每人领取了一个长把 的锄头。有经验的人,在一堆锄头里,翻来复去挑拣好使的,找锄刃锋利,锄头弯过来安装 木把的部分其弯曲的角度恰到好处,用起来才顺手。我对此毫无所知,有位工人小伙子代 我挑了个锄刃锋利又轻巧的锄头。此时的我已深深懂得古人的教诲:“工欲善其事,必先利 其器。”在平整土地时,一把锋利轻巧的铁锨会省多少气力。而且我也知道爱护 工具,每天收工时,我也学别人的样,用地里拣到的石片、短树枝,把铁锨沾上发潮的土擦 拭得干干净净。不仅我,我的几个女伴从地里扛回的铁锨都明光锃亮。
锄草比拿铁锨平整土地要轻多了,开始锄草时,因为手不顺,干一阵胳膊就疼得不得了。干 了几天以后,甩动锄头灵活自如,胳膊也就不怎么疼了。但是,意想不到的事又出现了。这 里农田周围的草丛里生长着一种蚊子,个头大,叮人很凶。我们锄地时,蚊子便成群结队 而来,肆无忌惮地袭击正在挥汗劳动的人,每一个人的头脸胳膊直到手和脚背,都是蚊子袭 击的目标,蚊子将它尖利的针形口器插进皮肤时有刺痛感,你旋即注目看刺痛处,蚊子的肚 里已灌 满了鲜血,变成了殷红色,如你迅速拍去一巴掌,手下便会出现一小团血迹,用你自己的鲜 血染红了的血迹,蚊子已丧生。而在大跃进的年代正大干苦干抢速度争时间的我们锄地是顶 要紧的,驱除蚊子不能影响锄地的进度,这就很受苦了。
我最怕蚊子叮咬。记得1955年在天水农村采访时,那里蚊子多,我的皮肤对蚊子特别敏感, 有一次蚊子在手腕上咬了一口,很快就肿起了一个粉红色的大疙瘩,竟大如手腕一般粗。有 个农村医生大约因为我是记者,还特意打了一针青霉素消炎。还有一件记忆犹新的事是,在 天水田家庄采访时,夜里常有蝎子在房顶和墙上爬行,有时还会掉在床上,使我胆战心惊。 那时,我和一位毕业于农业学校的年轻姑娘同居一室,她来自江苏,每天奔忙于田间地头。 她 推广玉米异株授粉,我还和她一起干过,眉户剧《雌雄花》里推广的技术,那时我就很熟悉 了。这位姑娘工作上泼辣肯干,真想不到是位南国来的姑娘。我们同居一室,屋内支了两张 单人床。这间小屋就在农家院内。头天夜里,我们都已上床,熄了灯。我听到墙上有 不知什么虫子在爬行的声音,她听到后立即警觉地用手电筒照,啊呀,这一照我立刻看到 了一只大蝎子!她利索地用一把长把的扫地笤帚把蝎子扫在地下,用脚踩死。蝎子用有毒的 尾巴蜇人真是怕死人,这夜我心惊胆战,一直怕得睡不好。以后几天,也一直睡不好。有一 夜,从房顶上降落及从墙上捕捉到的蝎子多达5只,有一只就落到了我的床上。每次捕捉踩 死蝎子,都是那位姑娘干的,我显得很无能。
此一时彼一时。在三大队锄田时经受蚊子的袭击,凡是蚊子叮咬过的地方,都肿起了一个个 的大疙瘩,胳膊手腕上的大疙瘩都连成了一片,又痒又疼,非常难受。我再也想不到人世间 还会有这等苦楚,对蚊子的围攻竟莫可奈何。
有些男同胞们用纱布毛巾围在脖子和脸面上抵挡蚊子的叮咬,我把袖口紧紧扎住衣领翻起, 也算是一种抵挡,可这样的抵挡又顶多少用呢?每天收工后,身体的疲劳已容易恢复,被蚊 子叮咬后又痒又疼火辣辣的难受劲,令人心烦意乱。好在不久,我和小徐被调到畜牧组养鸡 兔,才躲过了被蚊子叮咬的苦楚,再未遭罪。
来四大队后,我未参加过锄草。四大队一中队以种麦子为主,凭靠人力锄草不顶啥用,多次 深翻过的麦田,除了骆驼刺,杂草很少。所以锄草在农事活动中无甚要紧。
在麦子齐刷刷地挺直了腰杆,大田里绿油油的麦浪不时泛起波涛之时,麦子已开始孕穗。为 了让麦穗灌饱浆子实粒大,一中队组织强壮劳力进行收割前的最后一次浇水。我对于自己没 干过的活有些好奇,在三组浇水时就讨了一份差事,给地里连续浇水不能回来吃饭的人送馍 去。浇水是苦活,日夜连续干,有时也很紧张。食堂里做了大大的白馍,按人数数个儿让我 送去,自然我也有一份。
我找到了王昭他们浇水的地头,只见潺潺流水正向低矮的地埂围成的一方方麦田里流去,流 满一方,便把地埂铲开一个小口,再向下一方浇灌。王昭告诉我,当流水徐缓地向麦田里流 去时,要到处巡视,看地里是否有流水急速旋转,直向地下流去的情形,如有,就说明地里 有窟窿,在流水旋转的地方急速用铁锨往下捣几下,把窟窿堵住。我下地时提着用炊事员的 围裙包着的十来个大馍,也扛了一把铁锨。按照王昭的吩咐,我便在地边巡视着,发现流水 旋转直下的地方,学王昭的样儿,立即用铁锨猛捣几下。大部分时间,我都和王昭一起巡视 ,边干活,边聊天。这活除出现意外的紧急情况,一般可以说是不紧不慢。此时,气候正宜 人,不冷不热,时而有微风徐来。设若我们的思维还如两年前那样,稚嫩,单纯,无忧无虑 ,一无挂牵,这该是一幅绝好的田园风情画。然而,我们久经压抑的心境终究难以豁然开朗 ;由于我们对不可知的未来还有所期冀,又使我们无法游戏人生。尽管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 闲聊,总也聊得不是那么开心。
我们面前一方方的麦田终于自近而远都灌足了水,大渠里的水要改道,这就要把流向这边地 里的水口子堵住。由大渠流向地里的水口子大,必须用铁锨铲起三四铁锨的厚土快速堵到水 口子上,方能堵住。这需要猛劲,王昭自然一个人就干了,不需我动手。
当火红的太阳将坠未坠之时,满天彩霞。绿油油的麦田里一片灿烂,灌水的田里泛起了金光 ,被麦子婆娑的叶秆明明暗暗遮蔽着的水面上,到处都是美丽无比流动着的图案。这画中, 也流动着我们珍贵的青春年华。
我乘兴而来,在这美丽的画儿里劳作沉吟,心里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黄昏,暮霭从天上轻轻撒落,先落到了麦田里,麦田变得暗淡了,绿油油的光泽在渐渐隐去 ,只有潺潺流水仍在不住地低语,如幽如怨如泣如诉。流水啊,农场的各种作物都靠你滋润 补养,延续生命;你是一首不朽的乐章,为什么在你悠悠的生命历程里也会出现令人叹息伤 悲的长调?古代的文人墨客常为“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而慷慨悲歌,在潺潺流水 的低语中,我感知的,似乎是一种更深沉、更悲壮的内容。我忽然悟到了些什么。
在暮霭的飘落中,我独自扛着铁锨,从田间小路转到了行驶大车的土路上疾步而行。极目远 望,天际还有一抹灰白色的亮光。
我想极力摆脱方才纷繁的思绪,连我自己也无法说清楚也不愿去想得很清楚的那些纷繁复杂 的思绪。人啊人,人为什么不能简单一些地去思维;人世间发生的一切,为什么就不能由人 们自己把它想个透彻呢?
我还是尽量控制自己,不让乱如飞絮的思绪自由飘散,因为此时的我,深知在农场已拥有的 自由是何等的可贵,而这种自由也是绝对地有限度的。我要保护自己,最重要的还是思绪要 定格,不能越雷池一步。我平静自己,心里却响起了一首歌:
在遥远的地方,
那里云雾在荡漾,
微风轻轻吹来,
飘起一片麦浪。
我是每日每夜里,
永远不断地盼望,
盼望远方的友人,
带来珍贵信息。
理智可以使我把握自由飘散的思绪让它凝滞,情感却不是任自己随意驱使的奴婢,这不是, 它以一首歌儿的旋律回荡在心头,使我禁不住地也低声吟唱,悲凉哀惋的情调,由节节高亢 的尽情抒发,到最终坠落在低低的叹息声里。这叹息无穷无尽,没有了休止符。我沉浸在这 悲凉的氛围里,在暮色渐浓中,忽然觉得所有对亲人的思念,都化成了由四面八方包围而来 的无尽暮霭飘落而下,使我沉重得喘不过气来。我真愿在这无尽的暮霭里失落自己……这世 界为什么硬是给了我一个生存空间?万般无奈,万般痛苦!啊,渺小的我,我将怎样苦苦地挣 扎下去哟!
刚才那首歌,是我初到农场不久时学会的。50年代的我,既做了年轻的母亲,又忙于工作, 连学歌的时间都很少。到农场后,最初听武威步校徐保安、靳清义他们唱这首歌,觉得也能 抒发些自己的离情别绪,跟着他们哼了几遍,也就学会了。他们在武威步校时,一个个青春 年少,原来都是共产党员,在年轻人里属于拔尖人物,各方面都很称心,正意气风发时节, 唱歌也很能抒发他们的军人情怀。十工农场接纳了他们以后,也许只有这首歌最能抒发他们 孤独寂寞的心情,他们拣起了它,反复吟唱,而心境已和过去完全不同了。一场反右斗争的 风暴使他们失去了所有的友人,不会有哪个友人寄书信给他们。不过,他们远在数千里之外 的亲人,仍然情切切地日夜挂念着在农场受苦的他们。他们的亲人大都文化不高,不会用抒 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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