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激动地跑出去给南风打电话,对他说:“南风,我在看一场皮影,你一定要听听这唱腔,太震撼人了!”
“我听到了,是秦腔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是道情皮影。也许放在都市里听会觉得它吵,可是在这大山深处听起来真是……真是……唉,我心情很激动,不知该怎么形容。”
“呵呵,理解。”他笑。
“戏台上还挂着对联,写着:一口述说千古事,两手操作百万兵。很形象呀!”
“谢谢你夜儿,谢谢你让我分享这一切。”
文戏演完是武戏,武戏节奏快一点,更加生动好看。两个人打到最后,败的那个耷拉着头垂头丧气,胜的那个抖着长枪得意扬扬,我很惊讶皮影能把人的情绪表达得这么到位。
这天的采访很圆满,惟一不足的是吴伟更加散漫,对于自己没兴趣的东西不肯拍。他在这些人中也不忘炫耀他昂贵的相机,我不禁想,如果不是这里民风纯朴,难免不让人见财起意,谋财害命,难为他敢如此招摇。
总编决定找吴伟谈谈,谈完后他到我的房间,神色不大对,我问:“怎么啦?”
“吴伟完全没有听进去我的话,而且,在我们谈的时候,有几个胶卷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他一直很紧张的样子,后来终于忍不住把那几个卷收进了包里。我有点担心……担心他会不交出胶卷。”
我一听急了:“当初就该照一卷让他交一卷。现在怎么办呢?赶紧去问他要?”
“这只是我的担心,不一定就是这样,他没理由不交的。”
我主张立刻就去要,但总编犹豫。我不好坚持,只是提醒他明天的采访自己多照几张以防万一。
晚上又下起雪来,下了一夜到早上已积了厚厚一层,我们租了一辆车要到一座寺庙去,那里是道情皮影的发源地。司机一见这么厚的雪,说太危险不能上路,要等太阳出来雪化了才能走。
在等待太阳出来的过程中,我闲着无聊给罗依发了条短信:我在甘肃,下雪了!
我以为罗依不会理我,谁知他马上打电话来了,听着他的声音,我感觉恍如隔世。
大雪纷飞的黄土地(6)
他呵呵笑着问:“这是你第一次看见雪吧?”
“不是的,但是第一次看见正在下的雪。”
“冷吗?”
“冷,但是神清气爽的。”真是这样,虽然很冷,但清冽的空气让人神清气爽,仿佛身心都受到洗涤。
我寄了上期手工杂志和我的新书《聊也难受不聊也难受》给他,他说:“杂志和书收到,杂志很精美,书嘛……就不想恭维了!”
这家伙存心气我。
在我们闲聊的时候,太阳出来了,金色的光从天而降,驱逐了阴暗和寒冷,那么明亮,那么温暖。我感到眼前一片光明,感到有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感到这阳光仿佛是罗依带来的,就如同他曾经在这个寒凉的世上带给我温暖……
车来了,我们上路。太阳出来后有一点风沙,开始感受到黄土高原的味道。平日在下面仰望这些黄黑色的大山,已觉敬畏,现在车翻上山脊,看见千沟万壑,山更加沉默雄壮,才知道什么叫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一座座大山,一条条沟壑,连绵不断,山上没有树,裸露出的黄土更加让人震撼,它显示着大地沉默的力量。
偶尔也会看到一棵树伫立在山头,让人奇怪它为何会孤零零地生长在那里。由于只有一棵,更能充分地展示它的美,它分了又分的伞状树枝伸向碧蓝的天空,虽然没有叶子,光着的树枝一样有着美丽的造型。还有一些半枯的荆棘,有着奇异的黄和红褐色。
来到山顶,第一眼看到寺庙,我们都呆在那儿半天说不出话来,然后纷纷用各自的相机抢着从各个角度拍它。它太美太独特了!它和我以前看过的所有的寺庙都不一样,苍黄的颜色,造型古朴,让人想起远古的人类祭祀活动。它依山而建,一层层高上去,互不遮挡,远看非常的观壮,映衬着连绵不绝的大山,深蓝的天空,又让人感到是那么的苍凉,那么的孤寂。
山风很大,把阳光的暖意吹得无影无踪,吹得人彻骨寒冷,风声像海涛一样呼啸着一阵阵袭来,我恍惚起来,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在海上,在一片黄褐色的海里,因为脚下四周全是无边无际的厚厚的黄土地,它上面深深的沟壑如同一波波的浪,正远远地向我涌来。
进入寺庙,庙门建在一排高高的台阶上,非常有气势。由于年久失修,台阶有些破损,看上去斑斑驳驳。它深藏在大山的怀抱,几乎不为世人所知晓,它的气势、它的雄伟和壮观都显得那么沉默孤傲。也许它自己并不在意,只是千百年来在时间的流逝中默默伫立,伫立就是它的命运,但我贸然闯入,见到了它的坚韧和沧桑,不由得感慨万分,为之唏嘘。
一个孤独的守庙老人出来迎接我们,他是这里惟一的一个人,据说是犯了什么错被罚终身守庙,在这里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他穿着一件已经辨不出颜色的棉衣,黑红的脸上皱纹交错,就像这黄土地上的沟壑一样。他几乎不说话,只咧开大嘴憨厚地笑着,引领我们去朝拜殿堂里那些古老的菩萨。
守庙人在菩萨前的一个火盆里烧纸,跪下磕头,动作非常虔诚。这里没有游人,也没有当地人来进香,平日里菩萨们受的只有他一个人进奉的香火。在那些游人如织的寺庙里,烧香拜佛的人们多多少少有点功利的想法,但在这里,这个孤独的守庙人没有世俗的要求,真心供奉着这些神灵,一举一动里流露的自然和发自内心的尊敬,看了让人莫名地感动。
走到庙外,看见荒草丛生,灌林间挂着小红果,衰草在残破的土墙上摇曳。这里是山顶最高处,由此望下去,荒凉的黄土地和雄伟的山头让人感觉好像不是在地球上,而是在一个陌生的星球。
离开寺庙,总编对我说不想和吴伟一起回去,路上还得走好几天呢。
我说:“那把路费给他,我们各走各的。”
“不行,这样可能会惹恼他,胶卷还在他手里。”
“那就先找他要胶卷。”
“现在不方便要,晚上再说。我想找个借口把他打发了……”总编沉吟了一会儿说,“我想到一个办法,你就说天涯打电话来,非要你倒回去再玩两天,你要我陪你一起去。”
“啊,这个……天涯未必配合这么做……”我吃了一惊。
“不是真的要天涯打电话来,我们演一场戏给吴伟看而已。我先到外面去,给你打电话,拨通后挂掉,你假装接电话,故意说给他听。”
“啊,这样子啊……”我不大情愿,“为什么非得这样呢,累不累啊,不能直接说吗?”
但是总编坚持,我没办法只得同意了。按照计划,总编走开去给我打电话,可是他一出去我的手机就响了,是另外的人打来的,我又不好马上挂电话,只好先应付几句。可是这时候吴伟开始往外走了,要是他不在场,这戏还演给谁看?而且,他一出去就会看到总编在打电话。我急坏了,也顾不得礼貌,借口说忙把电话挂了,也跟着吴伟往外走。
刚挂断手机又响,这次是总编的,我假装接听,支支吾吾地说:“天涯啊,你好……什么事呀……再倒回去玩两天?这……这不太好吧?什么……难得来一趟也没好好陪我……你现在空了?嗯……那好吧,就这样吧……”
在我假装接电话的时候,吴伟望着我阴笑,表情怪怪的。我拿不准他是发现我假打,还是对我要倒回去见网友表示不屑,或是以为我和天涯有什么暧昧?
大雪纷飞的黄土地(7)
总之这件事虽然我按总编的意思做了,但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晚上总编去向吴伟要胶卷,他果然拒不交出,把它们当做自己私人财产据为己有。
他俩谈崩了,总编到我房间里来,气得发抖。只听吴伟房间一声响,他关上门到外面打磁卡电话去了。
于是我说:“我有个主意,趁他出去了我们找服务员打开他的房间,把胶卷拿了。”
“不不,怎么能去翻别人的包呢?”
“你拿的是属于自己的东西!”
任我好说歹说,总编就是不肯,说从小受的教育让他做不出这种事来。我叹一口气:“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没照片。”
“明天我们俩倒回去补拍前面采访的艺人和作品。”
第二天一早我们上路,返回天涯所在的小城补拍照片。在车上我想:难道吴伟的行为,就是为了让我又回到天涯所在的地方,再和他见上一面?
再次来到这个小城,它曾经引起我激动的一切都不复存在。我身心疲惫,已经没有工作激情,但也只得打起精神做。忙完我给天涯打电话,告之出了点意外又倒回来补拍照片,问他有没有空再见见。他说在外面陪领导吃饭,晚些时候再来。
十点了,十一点了,十二点过了……天涯仍然不来,说还走不开,要我再等一会儿。我觉得他又在撒谎,可是如果他不愿再见我,直接说有事来不了就行了,又何必让我等?
我累得睡着了,突然响起的敲门声吓了我一大跳,以为是天涯来了,结果打开门却是当地警察查房。他们走后我不禁庆幸天涯没有来,不然深更半夜一对孤男寡女呆在房间里,谁会相信他们没什么?
直到天明,直到我上车,天涯也没有音讯。要离开甘肃了,这次是真的离开,但我没有给天涯打电话告别。再见了,大雪纷飞的黄土地;永别了,天涯,这一生我们将再也不会相见。
冰雪之旅(1)
上了他的车,我不禁微笑。真的很奇妙,网络又一次把一个陌生人变成了现实中的朋友。
回到家,天涯的电话紧跟着就到了,他解释说那天晚上不是在陪领导喝酒,而是犯了点事,公安局找他。我对他已经丧失了信任,对他的诸多理由更是厌倦,我疲惫地说:“天涯,你不用再说什么了,我无法分辨你说的话,无法看清你,也不想费神那么做了。”
沉默了一会儿,他说:“我知道解释也没有用,你不会再信任我……是我自己做错了,就让它错下去吧!是我没这个福分……”
不应该再纠缠不清,但我忍不住抱怨:“你见我或是不见我都没有错,我都能理解,可是我不能接受你出尔反尔,总是说要来又不来让我白等你!”
“是的,我说过要陪你采访,陪你去县城给你当翻译,还说过要陪你去西安玩……我都没有做到,你有理由恨我。”
“算了,再说这些有什么用?天涯,我们的交往太沉重,我不想这样了,这是我们最后一次通话,以后咱们各过各的日子吧!祝你找到心爱的人,得到幸福。”
说完我挂断电话,关掉手机。明天去换一个号码,他就再也找不到我了,就像罗依对我一样。现代人的交往就这么脆弱,维系在一个号码上。我并不爱他,可是依然难过,网络上的交住也是付出了真的,却如此轻易就烟消云散。天涯是这样,罗依是这样,连走入现实生活中的月落也是这样,那南风也会逃不掉这个结局吗?
过了两个月,冬天到了,我又开始蠢蠢欲动,想去北方看大雪。有人曾经对我形容说,鹅毛大雪不算真正的大雪,雪真正下得大的时候垮岩似的,像天都要塌了。我很渴望看见那样的奇观,照这种说法在甘肃看到的雪也只能算鹅毛大雪。
总编让我一个人去东北,认为没必要带摄影记者,就在当地请好了。吴伟的事给了他深刻教训,我也觉这样做更省事。
在V2(语音聊天软件)上遇到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叫海水。我一见他是哈尔滨的,就主动去找他聊,打听那里的情况。他听说我要去采访,很热情地表示愿意陪我去区县,还可以介绍摄影师给我。
这人是个做生意的,没个单位,我对只有手机号的人一向不大放心,问他办公室电话,他说没有,现在暂时在亲戚开的饭店收银。我就逼着问他家里电话,他没办法只得给了我。
挑个他不在家的时候,我故意打电话到他家里去,是他老婆接的,很有敌意地盘问了我半天。这种态度就对了,我放心了一些,打电话告诉他:“我趁你不在打电话到家里了,你回家老婆可能要盘问你,先告诉你一声有个思想准备。”
他哭笑不得:“你啊你,你知不知道,在网上你不仅是第一个知道我家里电话的人,也是第一个知道我手机号的人。我很清高的,在网上很少结交网友。”
“那你的意思是说,你对我另眼相看?”我笑嘻嘻地问。
“那当然!”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我从来没去过那么寒冷的地方,又向往又害怕,为此全副武装,买了里面是羊毛的大皮鞋、保暖内衣、兔毛手套、长到膝盖的鹅绒大衣,计划带两件鸭绒背心,三件纯毛毛衣,四双毛袜子……用南风的话说就是“武装到牙齿”了。
以前看到书里说,太寒冷了人们从外面走进暖烘烘的屋子,一摸鼻子就会掉。我惊恐地问海水:我不会冻掉鼻子吧?他听了哈哈大笑。
我对南风说:“以前我认为没东西吃是最可怜的,无论人还是动物。但现在我想,恐怕要算饥寒交迫吧!”
他笑:“你别搞得这样,北方有暖气,没你想的那么可怕,而且你又不可能没吃的。”
“可是室外冷啊,听说最低到零下四十度呢!我又不能老呆在屋子里,得出去采访啊,那些地方在偏僻的郊区,会更冷。”
“这种极端气温你遇不上的。”
“零下二十度也很吓人呀,我们这里冬天最低气温都在零上。”
“放心好了,冻不死你的。北方的冷是干冷,南方的冷是阴冷,很多北方人到南方反而觉得不习惯呢!”
任他怎么宽慰我,我还是怕得要死。他说:“你这么害怕,干脆别去了。”
“不行啊,我费了很多周折才联系好采访的人,怎么可以出尔反尔。”我叹气,“其实不仅仅是怕寒冷,也是因为一个人去陌生的地方,那里又没个信得过的朋友。”
“对了,幽林里有个女网友是哈尔滨的,叫落落,我介绍你认识?”
“好啊!”幽林里的人我比较信任,何况南风的朋友更不用担心什么。落落以前在幽林也见过,但大多混在一起玩,我们俩没有单独聊过。
落落是个大方的女孩子,得知我要去立刻把所有电话一股脑全告诉了我。更令我高兴的是,她的老公是个警察,闻之我顿时很有安全感。
海水去幽林山庄看了我贴的《翅膀的命运是迎风》,评价是“真残酷”,我告诉他背后的故事,他的评价是“饭煮夹生了”。我笑坏了。
是的,是这么回事,饭夹生了,再也煮不好了。惟一的办法只有重做,但我没有米了,我到哪里去找新的米来重新做呢?
易水仍一如既往地给我打电话,有次聊的时候我说起夹生饭的事,说我们也煮夹生了。他就笑,说没关系,那就做成酒酿,比饭更好吃。但是做酒酿是需要酒曲子做引子的,无论和他还是罗依,都很难再有这样一个契机。
冰雪之旅(2)
去哈尔滨的航班每周只有两班,而且都是晚上六点多的,到达已很晚了,还得去找旅店,我有点犯愁。海水说:“不用担心,我开车来机场接你。”
“不不不,我坐机场大巴好了!”我惊恐地说。我又不认识他了解他,如果上了他的车,拉到什么地方去完全无法控制。虽然那次去广东见罗依也是这样,可当时我和罗依已经聊了很久,知道他的一些真实情况,有起码的信任。
“你怕个什么呢?”
“怕你把我拉到东北农村去卖了。”我半开玩笑半认真。这样的事也是有的,听说那些地方又没电话,不能和外界联系,而且一个村的人都是同盟,一跑马上就有人通报根本逃不了。还有,报上不是登过多次骗网友见面把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