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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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5年第5期- 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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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见到高晓声是在1983年11月。那时温州《文学青年》当红,发行量超10万,另有函授者几十万。于是隔年请名家讲课,林斤澜、高晓声携夫人过来的那年,讲课地点在雪山,依山而建的一个会议室。我刚刚大专毕业,写了一个散文,让林斤澜过目,不想喜欢,附信推荐给《北京文学》,那时他还不是该刊的主编,该刊不用。到温州来,他把这一篇给了《文学青年》,顺便说,叫作者过来参加活动。我当时在乡下教书,穿一身白西装,风风火火地赶来了。 
  听众两百来人,来自全国。 
  林斤澜讲课,我记得是讲鲁迅的小说。“远看像赵丹,近看像孙道临”的林斤澜,从前演过戏、教过书,这回又非敷衍,听众得宝一般兴奋。高晓声一来,糟糕极了,黑脸耙牙,肩膀一高一低,完完全全是个农民。有人说:“他的脑袋是厚度有余,宽度不足,活像一个神奇的魔方。”不料,他开头一段话又竟是这样:“哈哈,来了那么多人……很有文学热情……我看将来真成为作家的也就一二个人……” 
  他努力操用普通话,可苏南的土话明显占优势。听得极为吃力。——后来看到朱苏进有这样的话:高晓声说一口非常难懂的江苏武进话,听不懂他的话,就琢磨他的表情,看他的手势。猜歪了思想,常会带来意外的效果。 
  高晓声怎么会这样说话呢?这不是打击大家献身文学的积极性吗?我当时想道。因为这个开头,我就不怎么听他了,话又那么难懂,虽然当时他的名气在林斤澜之上。因而他说了些什么,至今我不曾记得。现在想来,当年文学青年多如过江之鲫,实不正常。他的话没错。 
  一两天之后吧,拍个集体照,我又见到了他。这回给我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五六个作家,坐在前排当中,林斤澜夫人坐在林斤澜身边,高晓声夫人便自然而然地挨着高晓声坐下。忽然,我听得一声大嚷: 
  “你坐在这里干什么!你懂文学吗!” 
  他的夫人便烫着了一般站起来,离开远远的了。 
  我亲眼所见的高晓声就这么一点内容。而我的朋友、当年《文学青年》编辑吴树乔,是接高晓声到温州的人,后来成了高的好朋友。吴树乔说: 
  他到了无锡太湖边一家宾馆,见到了高晓声。高便问林斤澜何时到温州,吴树乔说已在温州。高便说先去常州镶个牙齿,再到温州。那时交通不便,需坐夜船到杭州,再换成车。夜船里,喝酒又聊天。身边一个女人问高晓声是干什么的,高说是写书的。女人窃笑,以为高是在讲笑话。吴树乔说:“他是高晓声。”女人大惊,高晓声这个名字当年如雷贯耳。抵温后,文联租了轿车送高晓声到江心屿玩,司机遇见熟人便兴奋刹车,说:“车上是高晓声。”   当时正值什么“清除精神污染”,留长头发的要剪,穿喇叭裤的要剪。而且恰巧,胡乔木就在温州,并且住在雪山!市里警觉,文联慌张,本来作家们是要留下玩几天的,比如走走雁荡,看看洞头。这回便毫不犹豫地打发他们回去。这事蹊跷,现在想来滑稽,就是最小最小的运动,为什么文联和文人们就条件反射的畏葸? 
  林斤澜夫妇温州人,亲友如云,和市长的父母有私交,他能堂而皇之地久住温州饭店。有个叫曹玉模的安徽作家当即就走,只有高晓声还想留下来,东张西望。吴树乔只身远离云南地质队的父母不久,老家温州没有房子,他便把高晓声夫妇带到亲戚家轮流住下。堂兄堂嫂甚是热情。温州的老酒很好吃,高晓声大加赞赏,说是味道最为纯正的老酒。高晓声和吴树乔结下了友谊。 
  后来的一天,吴树乔陪林斤澜夫妇高晓声夫妇逛了雁荡,林斤澜又要去边上一个叫观音洞的地方。温台交界,1至6洞为温州管辖,7洞为台州管辖。林斤澜30年代末曾在此搞地下活动,算是故地重游。高晓声夫妇没有兴趣,留在山脚。观音洞凿于半空悬崖,云罩雾苫,不见海日,不闻天鸡,只见绿树生烟,乌岩巍然。林斤澜两手叉腰,踟躇,徘徊,似在浮想,夫人抽了一签,为的女儿婚事。下得山来,已过午后。只见高晓声啃着番薯,两手是泥,一边吐着番薯皮,一边对林斤澜大发脾气,意思是:你肚饱,我肚饿嘞!吴树乔心想,啊,高晓声偷番薯了,幸好没被农民发现,倘若发现,温州的农民还好办,是台州的,可就麻烦了。 
  那时粮食挺紧张的。 
  离开温州,高晓声给吴树乔来了一信: 
   
  吴树乔同志: 
  我已平安到达广州。离开你后,当天下午四时半到宁德,有四位同志在车站接我,在宁德住了两个晚上才走,……二十四号下午四时半到福州,他们已在接我,在福州又住了四天,才于二十八号飞来广州。一路顺风,同志们接待十分热情。福州的同志也听到一些话的,但实在不用紧张,“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极其感谢你在几天极尽全力陪伴我,我将永远记得。不久我将去海南过冬,今后联系仍把信寄到家中。专此问 
  近好 
  高晓声 
  1983?郾11?郾30 
   
  所谓“也听到一些话的”,指的就是反“精神污染”。次年初,高晓声给吴树乔的信中有这样的句子:“那些作出剪人家头发的主张的大人们,不知有何面目见老百姓,真不知羞耻。”在往后的几年里,高晓声给吴树乔写了十几封信。信中我看出高晓声各地跑,比候鸟还飞得起劲:“我一直在广州过冬,一月二号回南京开了一个很好的会议……二月五号我去上海,七号仍飞广州……大约四月底回常州……”“我这次到广州,带了大女儿来,还去了深圳、蛇口、沙头角……”“我二月廿八日到从化温泉住下来写小说,今天已经四月廿四号,再过几天就将离开,到上海可能还有逗留,因有一位日本学者要来,约了见面。”“七月中旬,我打算去庐山……”“我最近在上海住了一个月,七月八号到南昌去,要在江西兜一个圈子……” 
  他爱海味和温州的老酒:“今天二月三号了,我还没有吃到你寄来的鳗鱼干……”“……回家以后,想请几次客,真想买点海味。上次买的紫菜最好,想再买三斤,虾米也要,你看还有些什么呢?……一共多少钱,随即告诉我,我就寄给你,这一点不用客气……”“你带到上海的紫菜和海米,我马上就收到,十分高兴……今寄上人民币19?郾5元及1982年小说集一本,请查收。”“你出来,就带些海味来,不许你送,开发票,我付钱。我还喜欢温州0?郾36元一斤的黄酒。我认为极好,也尽量带些来。”“我上次回家,听说你带了紫菜来……”“信收到,带来的海味也收到。” 
  一个几十年穷苦的人,该是享受生活的时候了! 
  从信中,看出高晓声细心,真诚,是个重感情的人:“问你的宗亲和伯叔兄弟好”。“最近常州市委又给了我一套房子,大小和原来的差不多,就在原房的前面。这样,我就有了两套房子了,可说比较宽了,你来玩,就有地方住了……”“你现在住在什么地方?最好告诉我,以后我把信写在你住的地方,以免旁人注意,认为我眼里只有你。”“我打算在家里过国庆节。你如果能抽出时间来玩,可在国庆节前二天到我家……”“我一直盼望你来玩的,想不到你竟这么忙。”“你对我有一种长辈的尊重,我不敢当。我喜欢平等,我们还是以好朋友相处。你忙,行动不自由,我能理解。我也很希望看到你,将来你结婚,出来旅游,就到苏南来,好不好?”“你上次来信,说到你快要结婚的事,我很高兴,想送些东西给你,也不知道送什么。我女儿在新华书店,建议送一本《辞海》给你作为贺礼,我觉得合适,所以叫我女儿寄上。你收到后,可复我一信……” 
  高晓声与吴树乔的交往,可见性情,可见地位,可见当年的状况。 
   
  话说当年的“探求者”一案,最为倒霉的就是高晓声。当年审查,一定找个首犯,分个主次,开始“探求者”都自己扛着,结果还是把高晓声推出来。旁的人保住公职,给一只饭碗,高晓声被开除,送回老家农村。这里有些不公平。陈椿年在《关于“探求者”、林希翎及其他》一文中,说1956年10月底第四期“文学讲习所”开学。开学不久,中宣部召开第一届全国文学期刊工作会议,议题是执行“双百”,陈椿年列席旁听。冯雪峰和周扬在会上争论,争论以后周扬做总结发言,明确提出了“同人刊物也可以办”,并说这是为了有利于提倡不同风格不同流派的自由竞争。陈椿年喜不自禁,立即写信把这一喜讯告诉了在南京的朋友高晓声和叶至诚。后来操办起来,地点都在叶至诚家,叶的地位又最高。虽然高晓声写了“启事”,但陆文夫起草了“章程”,陆文夫和方之还到上海去,拉巴金、姚文元等人支持。今天看起来,高晓声“情节”较轻。可是,当作罪魁祸首,高晓声竟不吭气、不反驳,他冷静考虑着自己将走的路。 
  陆文夫说:在批判斗争进行得十分激烈时,高晓声突然失踪,谁也不知道他到哪儿去啦。众人紧张,怕他去跳崖或投江。那时候,南京的燕子矶往往是某些忍辱而又不愿偷生者的归宿。叶至诚很了解高晓声,叫大家不必紧张,高晓声是不会自杀的。果然,过了几天高晓声回来了,负责审查《探求者》的人厉声责问: 
  “你到哪里去了?” 
  “回家。” 
  “回家做什么?” 
  “结婚。” 
  此种对话几乎是喜剧式的,可是高晓声的永远的悲剧便由此而产生。高晓声那时有一位恋人,姓刘,生得瘦弱而文静。两个人是同学,相恋多年但未结婚,其原因是女方有肺病,高晓声自己也有肺病,不宜结婚。此时大难降临,高晓声便以闪电的方式把关系确定下来,以期患难与共,生死相依,企图在被世界排斥之后,还有一个窝巢。 
  高晓声新婚的妻子辞掉了工作,到了高晓声的身边,共御风雨,艰难度日。谁知道那位姓刘的女士红颜薄命,大概不到一年便因肺病不治而死。高晓声心中最后的一点亮光熄灭了,他的灵魂失去了依附,失去了他在这个世界上可以停泊的港湾、可以夜栖的鸟窝。高晓声自己的肺病也日益严重了,幸亏当时苏州一位朋友帮助,进苏州的第一人民医院治疗,拿掉了三根肋骨,切除了部分肺,苟得活命,凄凄惨惨。那正是大跃进之后的大饥荒年代,他以为家乡的沃土总能养活一个归来的游子。但,大饥荒来往往亲子不认。高晓声不得不想尽一切办法来疗饥驱饿。三根肋骨没有了,重生活不能做,便捞鱼摸虾,编箩筐,做小买卖……他的双手当年因为编箩筐,皮硬得很少有弄破手的时候。他怎么育蘑菇和挖沼气池,这些事后来在他的作品中都有过描述。当人们在高晓声的作品中读到那些幽默生动的描述时,谁也不会想到他的“生活”竟是这样积累起来的。有一种幽默是含着眼泪的微笑,读者看到了微笑,作者强忍着泪水。 
  对高晓声离开南京,林斤澜说:“土有土性子,高的性子也高,索性断绝一切往来。”就是说,21年,与文艺界以及“探求者”不再保留一丝关系! 
  “文革”之前,叶至诚每到北京,林斤澜总问高晓声的下落,这时候叶摇摇头,说:“可能死了。”好容易熬过了“文革”,林斤澜又问叶至诚,这回叶好像不大犹豫,说:“死了。”叶至诚决不是信口开河的人,但死个把知识分子还不容易吗?对于高晓声的“死了”,林斤澜看叶至诚,“样子好像没有什么悲伤,”林斤澜又说,“我也不悲伤。” 
  林斤澜说:“在‘探求者’冤案中,最冤的是高晓声,他被打入生活的最底层。正因为被打入生活的最底层,他的婚姻显得最惨。叶兆言说他‘聪明过人,料事如神’,我看他的命运,偏偏是‘聪明过人,料事正相反’。” 
  林斤澜同我的交谈中,反复强调高晓声两个“最”,即“冤案最冤,婚姻最惨”。也即所谓“整个儿是条苦瓜”吧。 
  林斤澜说:第一个妻子之死,给高晓声打击很大。但他不能不再婚,别的不说,在农村,高晓声作为父亲的独子,也得再婚。“无后为大”一也,被人刻薄地骂为“绝后代”二也。而且别人盯着,那是觊觎你的房产财产了。他必须生个儿子下来! 
  不久,篾匠高晓声来到一个村庄,在一个寡妇家里做活。寡妇不识字,有两个女儿,高晓声右派,又是个半残疾人,他们也就顺理成章地生活在一起了。“高晓声对两个女儿很好,就是后来闹离婚,也对两个女儿很好,”林斤澜说。很快,他们生了一个儿子,于是,插秧割麦,整畦施肥,蛙声里捕鱼,月光下采桑,日子歌唱一般流走二十多年。 
  但是,“高晓声有一个事情非常特别,”林斤澜说,“这是他妻子和我说的:他在楼阁上安一个佛龛,这个佛龛干什么呢?供他的前妻同学!妻子怎么说怎么吵都没有办法,高晓声初一十五总要上去点几炷香,下来时脸色严峻,仿佛身在异处。” 
  这是现实主义里的浪漫主义。 
  1983年11月,高晓声夫妇来温,是林斤澜的主意。林斤澜对高晓声说:“我们都带妻子。”林斤澜对我说,他已见出高晓声夫妇婚姻的前景不妙。他很同情高晓声的妻子。高晓声声名日隆,可妻子纯粹是个农村妇女。你要离婚,人家怎么办?孩子怎么办?在人间,不是所有的悲剧都能变成喜剧,失去不能都得以找回,创伤不能都得以修补。林斤澜想望着在温州的山水里,笑声里,让高晓声夫妇重新携手,走好下面的半生。 
  高晓声哪里听林斤澜的!你林斤澜多么恩爱,和妻子十多岁一起“革命”,在台湾结婚,妻子又是中央音乐学院的首届学生……高晓声的妻子自然不能相比。 
  林斤澜透露,高晓声的妻子文盲不说,也不是一个温文温雅温柔的人。 
  在温州,林斤澜对高晓声的妻子说:“晓声有肺病,可是喝的是慢酒,又多,这不好,你要劝劝他。”不想高晓声的妻子回答说:“只管喝吧,喝死了当算!” 
  她还对林斤澜说到丈夫要离婚的事,说:“我们两个,总有一个死。他要离婚,我只有死!”说这个话时,高晓声在身旁,先是默然,而后忍俊不禁。 
  几年之后,林斤澜听高晓声说,“我离婚了。” 
  高晓声的妻子没有死。非但没有死,万万想不到,她又很快地结婚,而且男方比她还小了几岁! 
  林斤澜同我说这个事时,嘴张得很大,“哈哈,哈哈……你看,你看!”神情表示一万个意外,好像高晓声妻子把地球也同时吞下了。 
  家破了。林斤澜说,原来,他对亲生儿子的期望,比江南还大。他要儿子做一个大作家,鲁迅那样的,倘若没有法子,那就像他那样的,退一百步,他第一,儿子第二也可。这个事情复杂极了,不是高晓声一个人说了算的,物极必反,他的儿子并不怎么听父亲的,显得毫无艺术天赋的样子。儿子越教越笨,高晓声越看越难受,越看越痛苦。一天大哭,宣布与儿子脱离关系。后来的事实,高晓声的确是同儿子断绝了关系。临终时候,儿子来探望,高晓声竟然拒绝让儿子踏进他的病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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