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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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5年第5期- 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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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 
   
  在中国的几天里,鲍列夫开始对这个叫宾州镇的地方产生了怀疑,他不知道这里的人们生存的目的是什么,尤其他对吟诗打拳这种极特殊的生存乐趣觉得不可思议。晚上,他和乔娜在生硬的火炕上,也觉得陌生起来。昨天,他们还在一个被子里,而今天晚上,乔娜却自己盖了一床被子,睡在了炕的另一头。乔娜酣然入睡,脸上挂满了微笑,有时还说一些莫明其妙的梦话。他感觉出了乔娜对这里的适应。 
  鲍列夫也感觉到了唐守坤是一个不务实的乡村中国地主,更让他不理解的是,唐守坤的周围也是一群只知道享乐而不懂得生活的人们。 
  鲍列夫望着窗外,清淡的月亮挂在零乱的树上。这里的月亮是疲惫的月亮,这里的月亮没有德国的月亮圆润。这使他想起了他的妈妈、姐姐。妈妈是一个数学教师,姐姐是一位物理教师。妈妈几年以前病故了,姐姐嫁给了一个美国人。战争爆发以后,他给姐姐写过几封信,都没有收到姐姐的回信,也许姐姐搬家了。那天,一枚炸弹落在他的住宅楼的不远处,房子塌了一半,他逃了出来,他随着逃亡的人群,拥到了火车站,他不知道该到哪里去,他想去美国,还想去英国,正在他犹豫的时候,他看见了乔娜,乔娜也认出了他。乔娜知道他是为了逃避德国人对犹太人的大屠杀,就对他说:“你到哪儿去?” 
  鲍列夫说:“不知道。” 
  乔娜说:“跟我去吧,我能找到最安全的地方。我爸爸活着的时候,跟我说过,东方有一个美丽的国家,那个国家的人们很善良、淳朴。” 
  鲍列夫说:“我听说中国是个神奇的国家,我跟你去吧。” 
  …… 
  鲍列夫不知道他现在的疑惑和他所理解的神奇究竟是不是一回事儿。鲍列夫失眠了,当窗外的那轮明月离开树枝的时候,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的叹息也惊醒了乔娜。 
  乔娜问他:“你怎么还没睡?” 
  鲍列夫说:“我母亲常常对我说,当十被三除的时候,会有永远算不完的余数,这个余数是一,生活对我们永远是不公平的,我们找不到让一被三除的机会。” 
  乔娜说:“我母亲也说过,上帝每天都看着我们,只要你对生活是虔诚的,就不会没有公平。” 
  鲍列夫说:“唐先生让我当拳手,就是把我当做了中国的斯巴达克斯。我不知道是不是也落入了虎口。” 
  乔娜说:“我相信唐先生的为人,他很善良,他让你打拳是想让你成为一个英雄。” 
  鲍列夫说:“我发现,你是不是已经爱上了唐先生?” 
  乔娜说:“我并没有爱上唐先生,可是我喜欢唐先生和他周围的那些人。他们懂得谦让和容忍,这是西方人做不到的。” 
  鲍列夫说:“但是你还没有发现,唐先生和他周围的人都是很复杂的人,他们虽然懂得谦让,懂得礼节,但也懂得阴谋。” 
  乔娜说:“你发现了什么?” 
  鲍列夫说:“我好像感到唐先生的比擂背后,有阴谋。” 
  乔娜说:“那是你的错觉。” 
  这时,外面有动静,鲍列夫警惕地说:“是不是有人听我们说话?” 
  乔娜说:“是猫。” 
   
  12 
   
  天刚亮的时候,鲍列夫和乔娜的房门被敲响了,唐家的家丁对着门缝说:“唐老爷让鲍老爷去修学房读诗。” 
  一会儿,鲍列夫走了出来,家丁陪着他去了宅子西面的一座高大的阁楼里,阁楼的门上悬着一块匾,上面是几个苍劲的镂金大字:碾诗坊。 
  鲍列夫看见这牌匾,不知道是写的什么,就问家丁:“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字?” 
  家丁说:“这院落里的十几间房子都是修学房,是唐家孩子读私塾的地方。这间高大的楼阁叫碾诗坊。为什么叫碾诗坊?唐老爷是想让每一个进去的人,都要把诗碾成粉末,然后吃下去,这个碾字是老爷精心想出来的,这块匾曾经被墨尔根督统裴图雅善欣赏,曾派人把这牌匾拓下来了。” 
  鲍列夫张大了嘴说:“到这里学诗,还要吃一种粉末状的东西吗?” 
  家丁说:“不,这是一种比喻。” 
  鲍列夫随家丁进了碾诗坊,唐守坤早在那里候着,他旁边还坐着一位干瘦的老头。唐守坤站起来,给他介绍说:“这位是江北大文人,大清国仅遗的一位诗圣马吟天先生。” 
  马吟天站起来,抖了抖袖子,斯文地说道:“老朽为江北拱桥居士马溪金,字吟天,号雨石。老朽能在三天内背诵完《四书五经》,一袋烟的时间背完《百家姓》,闭着眼睛能写出《千字文》。鲍列夫先生,与我切磋圣文幸会幸会。” 
  鲍列夫听不懂这干瘦老头说的是什么,只看着唐守坤。 
  唐守坤说:“从今天起,你就跟着马老先生学习诗词,从平仄开始,押韵收尾。” 
  鲍列夫嘲弄地说:“让水里的鱼在天上飞,是很好玩的事情。” 
  唐守坤说:“只要你能学会诗词,再把拳脚练练,你就成了我们宾州镇不折不扣的英雄,这里的人会高看你一眼,周围的英雄也会和你拜为兄弟。往后,你们两口子会在这儿过上荣华富贵的日子。这马先生是我花一石黄豆、一石高粱请来的,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现在就可以提出来……” 
  鲍列夫说:“这位马先生知识渊博,不知他熟不熟悉莎士比亚、托尔斯泰?” 
  唐守坤怔了一下,说道:“这姓莎的和姓托的,我都不认识,马老先生更不会认识。” 
  马吟天说道:“不,别以为老朽厚古薄今。你说的两个人我都知道,我的学生林少聪在京都文华书局,翻译过这两个人的洋著作。那个莎士比亚是写戏的,他有一出戏和我们中国的《西厢记》有些相似,那个托尔斯泰更不用说了,林少聪把他的名字翻译为托阿斯坦,他写过一本《安娜》,是专门写搞破鞋的书,淫得很。” 
  鲍列夫乐了:“真佩服马先生,您说得都对。” 
  唐守坤对马吟天抱拳:“马老爷,您真不愧是圣人。” 
  马吟天又坐下,说道:“超不过十天,我能让鲍先生精通五首唐诗。” 
  鲍列夫说道:“我听乔娜说了你们的吟诗拳击规则,我大可不必诵读那么多诗,我只会一首就够了。” 
  唐守坤问他:“为什么?” 
  鲍列夫说:“唐诗没有超过十句的,就是说,我用十拳就可以将对方打倒。” 
  唐守坤拍着鲍列夫的肩膀:“老鲍,我已经看出来,你会是我们宾州镇的大英雄。” 
   
  13 
   
  吃过早饭,鲍列夫随马吟天到碾诗坊读诗。唐守坤让乔娜发动车,他要去鸟河屯,布置下月初八的比擂准备。车发动起来,唐守坤上了车,车开出唐家大院,却被一个人拦住了。他很胖,很白,很高大,穿一身深棕色的长袍马褂,头上扣一顶黑缎子西瓜帽,他的眼睛细眯着,看不到眼珠子。唐守坤下了车,笑着迎上去:“万举大哥,你可很久没来了。” 
  秦万举摸着洋轿车,笑着说:“啥时候整来了洋轿车?这家伙在街面上跑一趟,可威风大了。我在哈尔滨看过张大帅的手下吴大舌头坐过一辆这样的车。” 
  唐守坤说:“如果哥哥喜欢,你就坐几天。” 
  秦万举说:“我知道弟弟跟我没说的,玩啥好玩意儿都惦记着哥哥。” 
  唐守坤问:“算来哥哥有半年没上我这儿来了,可是有事儿?” 
  秦万举说:“还真有事儿,不过是好事儿,你看能不能进宅院去说?” 
  唐守坤让乔娜把车开回去。 
  秦万举看了半天乔娜,说道:“这洋女人长得还真标致,在哈尔滨,我洋女人看多了,还没有一个像这个洋女人这样儒雅。弟弟,是想娶她为妾?” 
  唐守坤说:“她有丈夫,也在我们唐家大院做事儿。他们两口子是哈尔滨牧师留道夫的亲戚。他们从俄罗斯来,懂工业,本来是想协助咱搞洋务,就让我留下了,除了帮我料理唐家大院,将来我还想请他们建个工厂。” 
  秦万举说:“弟弟真是干大事情的人。” 
  唐守坤领秦万举回了唐家大院,进了唐家的桑梓阁,这桑梓阁是专门接待唐家亲戚的,进得桑梓阁,家丁必须离开,只允许一个端茶的丫环在屋里侍候,这也是到唐家的最高礼节。 
  秦万举对唐家了如指掌,自然也懂得唐家的许多规矩。在桑梓阁落座,丫环端来了茶,放在茶几上,问了一句:“老爷,还去续水吗?” 
  唐守坤说:“不续了。”这也是暗语,是让丫环离开。 
  丫环走了,唐守坤问:“大哥,你有啥事儿只管说。” 
  秦万举放低了声音:“我想把妓院和烟馆都关了。去年你就劝过我,咱这宾州镇一条街要干净,咱唐秦两家要为宾州镇立下功德。你这话说得太对了。这妓院和烟馆都是我爹当年拾掇起来的,现在才知道这是有碍风化的事情。我要不把它们关了,后人也会骂我。” 
  唐守坤说:“想不到哥哥这么明事理,晓大道。这是好事儿,让我帮你把它们拆了?” 
  秦万举说:“妓院的姑娘们到冬天下雪的时候,就都放她们回老家。烟馆还有些存货,我爹花了许多金子买下几箱子云土,到年底就变成烟了。明年开春,我秦万举就是一个开明绅士。现在,我得为往后的日子做安排,我刚从烟台回来,带回来一笔好生意,有个朋友愿意从旅顺口把烟台的盐运到这里,让我控制三江一带的私盐,这回我可要赚大钱了,但我不能忘了我弟弟。我姥爷,也就是你爷唐德信对我说过,以后你要发达了,可别忘了坤儿,这话我一直记着,那年我才七岁。”说着,秦万举竟流下泪来。 
  唐守坤说:“是啊,咱哥俩是实在亲戚,必须要互相帮衬。” 
  秦万举说:“这生意我死活都要做了,我想让弟弟和我一块儿做,我出七股,你出三股,但红利咱俩半分。” 
  唐守坤半天没说话,喝了一口茶才说道:“哥哥,这私盐是犯法的,历朝历代盐业都是官府专控,咱可不能冒这个风险,赚大钱自然是好事,但脑袋后架着刀子的事,咱不干。把小钱赚稳妥了,可以变成大钱。你要想想,是不是可以干点儿别的?我前些日子在哈尔滨听说,咱这关东还没有像样的糖坊,我一直想干,你不妨也试试。” 
  秦万举说:“办糖坊事可大了,得到关里去请师傅,得到京城一带去购机器,运到咱这哈尔滨得半年的时间,糖坊需要洋柴油,得到奉天去买,现在,奉系军阀凶得很……弟弟不必为我担心,大凡动私盐,必得有靠山,我已经找到了靠山,这个靠山是官府里的人,是旅顺口的一位官员,他和大帅张作霖也有来往,给张作霖送过给养。” 
  唐守坤想了想,说道:“这件事我就不参与了,我可以借给你一些钱。我现在常用的流动大洋有六万,我可以借给你一万,明年还我,我不要一分的利息。” 
  秦万举说:“我这笔生意得要三十万,你那一万还不够我做运费的……那就算了。我算了一笔账,如果你能出十万的话,明年我会给你二十万,这是加倍的利息。你不干还有人等着干,不过,你可眼睁睁看着钱从你唐家流出去了。”说完,起身走了。 
  唐守坤说:“哥,吃了午饭再走。” 
  秦万举回头笑了:“不吃了。啥时候你办了糖坊跟我吱一声,我会给你随个份子,不多不少也一万。” 
  唐守坤苦笑着,不说什么,见秦万举头也不回地走了。 
  唐守坤又坐下喝茶,乔娜出现在门口,说道:“唐先生,我们还走吗?” 
  唐守坤说:“你进来坐坐,我们喝点儿茶。” 
  乔娜走进来,丫环也随着进来了。唐守坤对丫环说:“给乔丫头沏一碗枸杞茶。” 
  乔娜坐下了,问:“您有些不舒服?” 
  唐守坤说:“没什么不舒服。” 
  乔娜说:“刚才来的那位先生,在门口跟我说话,问我多大了,结没结婚,我很讨厌他。” 
  唐守坤说:“他是我的表哥,也是一个很不错的人,只是他没读多少书,你别见怪。” 
  丫环端来了枸杞茶,放在乔娜跟前,乔娜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说道:“很好。” 
  唐守坤看了半天乔娜说道:“你长得很漂亮。” 
  乔娜笑了:“谢谢。” 
   
  14 
   
  鲍列夫是一个不容易接受中国文化的德国人,他不懂中国的诗词。在马吟天面前,他几乎就像一个痴呆人。但马吟天很兴奋,他的学生已多达几百人,他自认为鲍列夫是他的洋学生。马吟天祖籍古城长安,世代都是社会名流,清末,马吟天的祖父为大清修撰,因涉嫌朝廷的一起科举案,被发配北疆。马吟天不以祖父为荣,他认为做学问就不必步入仕途。他在江北呼兰县隐居,为唐诗做注,已写出三百册,为《拱桥居士唐诗百人流水金注》,他不办私学,却能接受文人墨客的造访,每个造访者需听他讲上半天的唐诗金注,听完,每个造访者求他什么事,便有求必应。唐守坤每年都去造访马吟天,除了听他讲唐诗金注,主要是给他送些白米和猪肉。马吟天生活并不富裕,他的学生虽然很多,但接济他的并不多,而唐守坤却多年管他的吃喝。他欣赏唐守坤的才华,也欣赏唐守坤的人品。唐守坤创造的诗拳,也是当初听了马吟天的主意,马吟天那次对唐守坤说:“诗满天下,乾坤润泽。天下比武者,并非比勇,而克敌之法宝,乃是攻以心。天下诗,藏攻心术,诗者撼魂灵,拳中有诗,必是天下之奇武也。” 
  马吟天也是想让唐守坤的诗拳震撼天下,他可以和唐守坤一样,成为诗拳的圣祖。 
  鲍列夫还看不透他眼前的这位干瘦的老人,竟是一位襟怀天下的人。 
  马吟天决定先让鲍列夫熟读王昌龄的诗。他先向鲍列夫介绍王昌龄:“知道王昌龄吗?你肯定不知道,但我可以告诉你,你知道的那个莎士比亚、托尔斯泰和王昌龄比,那是小巫见大巫。王昌龄是我老家京兆长安人,一生厌倦仕途,当官也不好好当,原来做过汜水尉,不久迁校书郎,后贬为江宁丞。他擅长绝句,诗意深长,意新格俊。我还要告诉你,我的祖先和这王昌龄有亲戚,听我祖父活着的时候说,当年,王昌龄的儿子娶的是马家的闺女,这家谱上也有记载……算了,这些就不给你介绍了。今天我想给你讲他的最好的诗《出塞》。这诗,也只有王昌龄能写得出来。” 
  鲍列夫说:“王昌龄是什么人,对我并不重要,我急于要知道的是,这位王昌龄先生的诗让我这个德国人去读费不费力,他的诗有没有乐感。” 
  马吟天站了起来,兴奋地说道:“王昌龄的诗何止有乐感,读他的诗,能让武者顿生豪气,能让文者顿生情怀。我先吟这《出塞》诗,你听——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马吟天连续吟咏了两遍这首《出塞》,又摇头晃脑地解释这首诗的含义。然后就一句一句地教鲍列夫朗读。 
  鲍列夫的汉语功底太差,虽然只有四句,可他怎么读也读不下来。马吟天有些急了,训斥他:“我邻居家的小孩儿小斌子,只用了一袋烟的工夫就把这《出塞》背熟了。现在,拉屎撒尿的时候都在读,你怎么就这么笨?!” 
  鲍列夫也不服气,说:“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差异。我可以用德语、英语背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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