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过去。
她一身单薄衣裳,走路还会飘啊飘的,发未梳,又长又直,遮掩住圆润的臀。双手贴上木头门拴,稍微犹豫,还是没推开。只隔著门板,开口说:
“你别站在这里,快点回房去睡吧。”
“小姐睡了,我自然会回去。”宗政明冷凉的声音低低穿透门缝。
“这里是别人家,可不是咱们以前住的地方啊。”以前他是随从,会帮她守门,现在可不是那种情况了,就这样站在她房外,被别人看到,多奇怪。何况三更半夜,她很怕他去吓到人哪。“我早已经不畏黑了。”她咕哝道。
“那就不必点灯了。”他无情地戳穿她。
房内,案头还有一盏摇曳灯火。瞪著映在门上的黑影,她的脸给烛光照耀得满是红,烦闷又沮丧。
“那我不睡了,你也别睡。”拉过一张凳子,索性坐在门边。夏夜清风凉爽,她垂首玩弄著衣角,抬眼瞅瞅那黑影,状似不经意,轻快地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任性?怕黑就要你守门,怕热就要你遮阳,不想要你了……就把你赶出门!那时候,突然要你去给别人当养子,你是不是认为我不可理喻极了?”
“小姐,你真的不睡?”他只回这一句。
若是关心,那语气却比她脚底的石板地还冷。他说话没有起伏,也缺少情绪,平铺直叙到一种僵硬的地步,她应该是十分习惯的,但是……
“我睡不睡,跟你有什么关系?”她不太客气,只道:“你瞧,我就是那么难伺候,跟著我,没有什么好处的。”嘴唇有些干,她抿住。
“我不用好处。”门外的宗政明言简意赅。
“你这人,怎么都听不懂人家的话啊?说什么此生都会有所牵扯,你明白那个意思吗?你现在能照顾我,但以后呢?十年、二十年,莫不成你要一辈子都陪伴在我身边?”她音调稍微提高了,听来似是嘲讽,但双手却紧抓著衣摆,都扭结成一团了。
“有一辈子,那就一辈子。”他说。
听到他的回答,她简直想破门出去打他的头了。
“你……你啊……”深深匀息,肩膀绷著半晌,她颓然松懈。低眼望著自己裸露的足踝,小声说:“我不会让你陪的,我不会。总有一天,我会再赶走你,或者……自己离开。”没让他有回应的机会,她又续道:“这样隔著门和你说话,让我想到有一回,姊姊把我锁在柴房里,你也是就这样站在外面呢。”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因为姊姊讨厌她,或许也知道她怕黑,所以把她关在偏僻的柴房。他是第一个发现她不见而寻找的人。
因为,在那宅子里,只有他会注意到她。
她可以要宗政明救她出去,但是她想作个乖孩子,不愿违背姊姊,让姊姊对她更加厌恶,所以就在又冷又黑的柴房里过了一整夜……
他伴著她,听话没有开门,却始终站在窗边。也因为有他,所以,她好像也不那么怕了。
那一次之后,她不再排斥他,真心把他当成自己的随从。
迷茫地抬起手,俏悄爬上映落门扇的人影,指尖微微触碰,身后烛火摇晃,她瞬间醒神过来。咬著唇,她气得用另外一手打著那只不乖的手背。
“小姐?”门外的人闻声。
“没事。有蚊虫罢了。”不小心打得太用力,她痛得眼泛湿。一遇见他,什么都烦,什么都乱糟糟的,真可恨。“我都说了,以后不要叫我小姐。”
“你原本就是小姐。”他清冷地说。
她真的有点生气了。
“我早不是了,不是了!”从他变成别人养子那天起,从她不要他那天起!到底要她重复几次?气愤地喊完,她往前倾,额头轻抵门板,闭了闭眼,轻轻地说道:“你只要记得,孙望欢是一个讨人厌的家伙,这样就行了。你现在身分不同,以前的事情就当成一场梦,人家都唤你公子了,你也别再当我是小姐。”她现在落魄潦倒,又身无一物,已经不配那称呼了。
“你想睡了?”他低稳的声量透过来。
她垂著头,黑发盖住了脸庞。伸手揉揉眼睛,喃著:
“我头疼。”一定是因为想起小时候的事。
“我拿药。”
“药也医不好的。”
“跟伤心一样?”
“……我可不可以打你?”
她带著鼻音说完这句话,良久都不再有声响。
身后传来规律的呼吸声,寂静夜里更显清楚。宗政明转过身,直接打开门,就见孙望欢倚著门板,身子歪了一边,双眸是合著的。
他知道她睡著就不容易醒。以前有好几次,她躲在走廊上想偷看自己的兄姊,等著等著睡去了,他就抓住她的手,把她拖回房。
那时候他年幼,气力和体格都不够。现在,他已是成年男子了。
宗政明打横抱起她。裙摆下的光裸腿肚挂在他强壮的手臂间,单薄的衣衫滑落,露出胸间一片滑嫩的肌肤,粉色的兜儿隐隐若现著。
她知晓是他似的,相当信任依赖,自然地举起手臂轻勾住他的颈,将脸埋在他精瘦的胸前。
他的神色没有掺杂丝毫欲望,只是抱著她走向床铺。
“说什么一辈子……我才不相信真有一辈子……我不相信。”她闭著眼,闷声喃喃自语,虽然睡得迷迷糊糊的,听来却像是相当难过的样子。
宗政明将她放落,她的手还有些依依不舍地攀著他的肩,他拉下她的膀臂,帮她盖好被,瞥见她眼角亮亮的,有点湿水的感觉。
她十三岁时,离开兄长搬到孙家别府。他和她在那里共同生活过一个寒暑,从那时起,她就说自己不再哭。但他早在她爹过世那年,就知道她的泪永远干不了。
她大喊不要他,然后赶他走的那一天就是。她面目狰狞,拼命对他发怒,使劲拿东西丢他,咆哮到几乎声嘶力竭,要他滚得远远的。
但是,她的眼泪,却又像泉水一样涌出。
伤心会带来哭泣。她流著仿佛无止尽的泪水,却激动地做出会令自己痛苦和难受的事情。
那是为什么?
虽然很痛,却又假装不痛。
他真的不明白。
但是,那却是他头一回听见自己的心跳。当他看见她明明很难过却又要装凶逞狠的模样,胸中好像有一股热气窜出,耳里嗡嗡作响,忽然管不住自己,莫名其妙地就答应离开孙府。
既然遇到她,他原是打算一直跟著她的。因为他们注定有所牵连。
人间七年,对他而言下过只是转眼。分别七年岁月之后再次重逢,她认识他,记得他,却不认他为随从了。
胸腔里面的脏器,明显加快跳动,他从未习惯过这副活生生的血肉躯体,当然也不会知晓这刹那的异状会是代表什么。走出孙望欢的房间,他沉稳掩上门。
夜风轻扫,屋后的树林沙沙作响,犹如鬼魅歌唱。
宗政明站在廊檐之下。
他冷漠睇视自己落在地面的映影,随著黑云掩月而逐渐遭到深闱角落的吞噬。
失去影子的他,是人——
亦或像……鬼?
第四章
据说,魂魄在投胎转世前必须饮下孟婆汤,用以遗忘前世的种种。
放去一切好的坏的,用最纯粹的灵魂,重新接受与获得。
倘若一个鬼,因为没有喝汤,而带著前世的记忆轮回成人,那么,又该如何自处?
这个世间上,所有的事情,都是命中注定。
意外,偶然,巧合,其实全是早已决定好的。在投胎转世之前,命运就已既定,不会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件事。
那么,他自己又为什么会违反天意出现在人世?
“听说,你连女人都带进来了?”
开口的是位十七、八岁的青年。气质相当斯文,眉目之间却隐隐有种少见的阴柔。
一身锦衣玉袍,看来特别装扮过,让人可一眼轻易明白他的家世富贵;只是衣著太过醒目做作,花稍的颜色更显得过于粉味。
青年坐在书房主位,身后另站有一名约莫而立之年的书生男子。
宗政明闻言,抬眸看过去。那青年立刻表情嫌恶地掩住嘴。
“真不知舅父在想什么,居然认个人身尸面的短命脸作儿子。”
青年像是想要暗中抱怨,却故意说得相当大声,没有人听不到。
“少爷,他是您的表哥。”书生男子悄声提醒待客礼仪。
那青年,也就是韩府当家韩念惜,更不高兴了。
“我就是不承认他是我亲戚,你少多嘴。还有,你该改口叫我主子了吧?”他再次提高声量,不悦地对书生男子道。眼睛却狠狠瞪住坐在左方的宗政明。
没有任何理由,打从幼时过年和宗政明照面一次之后,韩念惜就相当厌恶这个人的存在。那种充塞在孩童小小胸腔的忿懑恨意是无法用言语形容出来的,就好像……曾经和他结过什么不小心忘掉的深仇大恨似。
一般当铺多只当珠宝,舅父在京城的铺子却连书画也可当,就是听说因为这家伙太有实力。出去半个月处理商行事务已经够劳累,一回府还有钱庄的生意要看顾,这种不速之客,真教人恨!
“你没忘了自己来杭州的目的吧?是来视察舅父的当铺!我告诉你,我韩府不是可以给你随便乱来的地方,你要找女人,去外面我不管,别带进来!”也不在乎自己讲话不够婉转,总之摆明这里他是大爷的态势。
“她不叫‘女人’。”宗政明瞅著他。
“不叫女人,难不成是男人吗?”韩念惜一笑,暧昧讥讽道:“我不知原来你喜好男色啊。”
此话一出,他身后的书生男子稍微动摇了。
宗政明敏锐察觉,先是望向那名书生男子,后者眼神低垂。他随即转而凝视著韩念惜,没有理会对方的恶意,只是缓慢启唇:
“你当真不识得我是谁?”
韩念惜眼一瞪,差点凸出来。他皮笑肉不笑,呵呵说:
“我怎么不识得?你就是我舅父的义子嘛。”对了,初次在舅父宅邸和这尸脸人相见,他也问了同样的问题。想骗他喊出“表哥”二字?哼!
看到他,韩念惜的指尖就忍不住发痒,而且痒到一种几乎受不了的地步,不禁两只手互相用力地抓了抓。他真心巴不得宗政明最好突然死掉,自己一定包个大红包去贺喜,反正他刚好生就一张死人脸。
宗政明不说话了,双眼直直地看著他,因为没有表情,活像是在瞪人。
韩念惜给瞧得全身不舒服,心里憎恨到极点,干脆将头撇开,不给正视。轻蔑道:“舅父的当铺在城里有三家,你若是不晓得在哪里,我可以叫人给你带路。至于你来这里巡察店铺该做些什么,这可不用我教了吧?还是说,你根本不懂如何做生意?想请教的话,我可也不是那么空闲哪。”
在他言语之间,宗政明注意到窗外摇晃的树叶,遂站起身来。
韩念惜身后的书生男子见状,便在自家主人耳边低声开口唤道:“主子——”
第二次被干涉,韩念惜冷睇他一眼。“我在讲话,没有你插嘴的余地。不过是个赖在韩府吃喝的人,别以为你真的是我师傅了。”
书生男子眼微黯,态度以及语气却始终都是相当温和恭敬。“是。不过,主子,表少爷已经离开了。”
“什么?”韩念惜一愣,回过头,果然已不见人影。
宗政明走出书房,视线落在窗边草丛。树叶里隐隐能见到衣角,很勉强似地躲藏著。
他清冷凝睇,没多久,对方只得认命拨开绿叶冒出头来。
“嘿嘿,公子。”少年拍拍脑袋上的叶屑,笑得有些心虚。
“你在这里做什么?”宗政明启唇问。
“喔……如果我说是赏景,公子你信不信?”少年干笑。
“我不是要你跟著她?”
“她?喔,是那位孙姑娘啊!公子,我是你的家仆,可不是孙姑娘的啊!”哪有道理去服侍外人嘛。
闻言,宗政明没再理会少年,直接步上长廊。
“啊,公子!”少年只能在后头叫道。所以说,自己的主子还有个主子,真是麻烦。
宗政明往孙望欢的住房方向走去,远远地,就见一把伞斜插在窗前。接近一看,孙望欢垂首在案头写字,那伞则是用来给她遮日光的。
“你跟你表弟谈完了吗?”孙望欢头也没抬,就是知道来人是他。
“嗯。”宗政明应声。
“今日还是这么热啊……”六月底的气候,真是折煞人。她搁下笔,呼出口长气。
“我说啊,我应该也要同这府里当家打声招呼吧?”虽然她是被带进来的,但是可没有什么亲戚关系,礼貌上,总该拜会拜会。
“不行。”宗政明直接说道。“你别和他碰面比较好。”
因为被回绝得太彻底、太坚定,孙望欢还怔了好一会儿。想了想,才恍悟道:
“是了,以你的身分,现在的确不好再提以前的事。”何况这韩府,听说家大业大,规矩定更多了。“你一个男子,身旁有个来历不明的姑娘,传出去也不好听……”之前为求上路方便,她穿的是男装,现下虽然换回来了,好像还是不太应该啊。
“和那些无关。”
“嗄?”孙望欢抬起脸,就见他站在外头,眼睛直看著绑在窗台上的伞。“这房一过午就会被日晒,遮板只能挡到一部份,桌子放太里面又没有光,和我小时候的寝房很像呢,是不?伞,我绑了很久,才全能遮到这个位置呢。”她笑笑说,又补充了一句:“你不在了之后,我都是这么做的。”
所以,就算是这么微小的事,没有了他,也已经没关系,无所谓了。她想表达的,其实只是这个而已,但她毕竟不够狠心,无法明白地说出口。
宗政明注视她干涩的双唇,突兀说:
“你并不想和我再次重逢。”
孙望欢睁大眼,明显地吃惊。半垂著脸,随即又露出笑,反问道:
“那你呢?你再见到我,心里……快活吗?”
“我们会相见,是注定。”或许不是现在,但一定会是几个月、几年之后,那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总有一天,他们之间的联系会继续接在一起。所以,他只有接受这件事而已,并不会有所谓的快活,或者其它反应。
“你又说我听不懂的话了……”孙望欢脸上带笑,眼睛微微眯起,不看他了,仅是盯著伞下的阴影,有些出神地喃道:“是注定,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