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政明望她一眼,侧首对少年道:
“你出去,拿吃的进来。”
少年捱近他,小声道:“我说公子,这里是别人家啊。还有,虽然我没读过什么书,但也听过男女授受不亲……”
“去。”他冷淡打断。
“是。我明白了。”少年很识相,咚咚地跑出房间。
宗政明转回视线,用眼神锁住床上的人。良久,他看见她的睑睫微微细抖,才伸手入怀,取出一个包裹的锦布,里面有一只翠绿的玉镯。
她垂眸瞅著,浅浅地吸了口气。宗政明有所察觉,启唇唤:
“小姐——”
执起她的手,她却使劲握住拳头,他便一指一指地扳开。
“你为什么会一个人在杭州?”将玉镯套入她的腕节,他不带情绪地问。
他一双白皙的手,还是如同记忆那般美丽又优雅……
“镯子,是给你的。何必还我?”她闷声道。还那样随身收藏著……
十四岁那年,她让他离开,这是临别赠物。
“从小姐给我这只镯子起,我就知道有一天,会再亲手还给你。”他的嗓音极是低沉,毫无情感变化。“小姐不是也这样想?”
孙望欢一愣,很快收回手,轻触著那玉镯,是冷的。虽然他包得那样仔细,还收放在怀里,镯子却一点暖意都没有。
“我才没有。你走了就走了,做啥想你还会不会拿镯子来还?”一直到别人来接走他的那一天,她都是不曾表现出半点要留他的意愿。
“小姐,只要你开口,我始终会回到你身旁。”他面无表情,感觉起来不是忠心,也并非眷恋,就只是在阐述一件不怎么样的事实。
她不会感动地痛哭流涕,倒是一肚子气。
“你每次都要乱说话,老是让别人误解。”她真的……很不喜欢他这样。“你别又罗嗦那些了,什么……你在这世上是因为我,所以你会一直跟著我……我小时候当你是胡说八道,长大也不会相信的。”
他睇著她紧捏被单的手。
“……我并不是胡说。”
意思就是,他都是很诚心诚意的了?她才不信!不信——不能信啊……
“你……过得好吗?”一脱口,她自己都怔住。
“什么才是好?”
被他一反问,她也说不出个具体。停一停,才勉强道:
“至少,要吃饱穿暖,没有被亏待。”
“很好。”他简洁道。
“那……那就好……那就好。”为什么会感觉到有那么一点点落寞呢?难道,其实在她心底深处,以为他在这世上只会有一处容身之地吗?
原来她是个那么坏的小姐……
“小姐,喝水。”他倒杯水,直接凑到她唇边。
“啊,我……”很想要他别这样,但她的确口干舌燥,又没什么力气。
一边瞪著他,一边张嘴让他喂水,赶紧喝完一杯。
“小姐,你为什么会一个人在杭州?”他搁下杯子,再问一次。
“我……我出来游山玩水,可以吗?”她略略轻快地道,却不愿看他,更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是穷途末路被人赶出来的,因为那样实在太可悲。
他注视著她一会儿,拿起旁边摆在几上的包袱。
“你身上并无太多盘缠。”
“你!”她抢下自己的东西,只是这样动作就直眼花。包袱里头有多贫瘠,她都想流泪,胀红著脸,她试图平心静气,说:“你不要多管闲事了,也不准喊我小姐。”他们……早就没有关系了。
分离七年,什么都变了,就像他们的容貌,纵然留有孩时的模样,终究还是不同了。
即便能够这般对话,可以试著找回熟悉的感觉,却仍然有某些部份再也无法回到当初。
他睇她一眼:“你途经杭州,打算去哪里?”
“我刚说了,游山玩水。”说不出目的,她只能这样回答。
“你没有银两。”
他完全没长进,怎么还是老爱抓著话柄转?孙望欢有些赌气道:
“总之你管不著。”
他沉默地看著她。
她向来就怕他那种眼神,好像可以穿心似的。
“小姐,我要留在杭州一阵子,你就先和我在一起。”他低声说道。
“什么?”孙望欢原本回避开来的视线又迅速转回,讶异地瞪住他。
“你先和我一起留在这里。”他站起身,往门边走。
他讲话向来没有高低起伏,听来活像念经,她却紧张兮兮。
“我……”忽然止住口,她瞅著他瘦直的腰,抿抿嘴,试探地问:“如果……如果我说我不要,打算自己离开呢?”
他伸手推开门,偏过脸:“那我会去找你,找到为止。”
闻言,孙望欢微微吸一口气,手心满是汗意。
她晓得他会做到。小时候,刚开始她排斥他,故意和他玩捉迷藏,并且要他一定得找到自己,否则不准休息,然后她偷偷跑开,放他一个人在庭园里绕圈,并且在心里笑他笨猪。
结果,一日一夜,他没睡也没吃,就只是异常执著地在那一小块几乎踏烂的地方——
找她。
※ ※ ※
他是被她赶走的。
她随便成为他的主子,随便戏弄他,随便奴役他,然后再随便丢弃他。她以为他会恨,但是却什么也没有。
她也怀疑他会恨人吗?他如果恨,对她而言,或许还比较好……
“孙姑娘,我家公子当真‘曾经’是你的随从啊?我看我家老爷颇器重他,本还以为他们是亲父子呢。啊,说到我家老爷,姑娘你大概不知道吧?我家老爷膝下无子嗣,是一个儿女都没有哦,他去求神问卜,听说是因为他早年为了赚钱做过不少缺德事,所以落得一个没有人送终的下场,不过老爷大概自己也想弥补年轻时的过错吧,铺桥造路的做了不少好事,也是这个原因,他才会收公子当义子吧。”
孙望欢看著站在面前的少年。这两三天下来,她真的觉得他……话好多啊。
“你跟宗政……你跟你家公子多久了?”她好奇问。
“半年。”不多不少。
“我真是佩服他……”她喃著,摇摇头,从自己包袱里取出笔墨。
“是啊,我也是很佩服的。”少年没有察觉她的意有所指,只是兴奋地说道:“我家公子虽然表情冷得像死人,但是他可真是厉害,尤其在辨别字画真伪这方面,是真古董真笔迹,还是临摹不值钱的骗人玩意儿,他是一眼就看得出来啊。”
孙望欢将自己的纸笔搁在案头,不经意应道:
“那是当然。因为他从小就看惯各种名家摹本,自是能分辨真假。你家老爷是开当铺的,当初就是看上这点能力才收养他。”
少年一呆。“你怎么知道?”
她整理东西的手一顿,笑笑道:
“因为他曾经是我的随从啊。”
打从七岁起,她天天练字,经文或者名家书法,她无一不练,宗政明就在旁边看著瞧著。写过几千几万张纸,数不清的字,笔迹的模仿对她来说,是平常写字就会做的事情,和吃饭一样熟悉。她的临摹本,维妙维肖,写得愈像真迹,他的眼力也练得愈锐利。
因为她只能把自己关在房里,以免碍兄姊的眼,所以那是她和他最常玩的游戏之一。
意外被常来府里请哥哥关照的商人发现,在对方承诺会好好善待宗政明的前提下,她亲口告诉她的笨随从,她不要他了,叫他滚去给人当养子……
她还说了什么?他的脸上是不是仍然没有一丝情绪?她……统统都忘了。
只记得,那位老爷看起来是个好人,一定会好好善待她的小随从。
“你……”少年好像有点不服气,忽地想到什么,他眼睛一亮,得意道:“你虽然知道我不知道的事,但你一定不晓得为什么我家公子没有改姓吧?”
孙望欢侧著头,道:
“因为你家老爷也姓宗政啊!宗政这个姓氏并不常见吧?所以你家老爷认为这是极有缘份的,是天意,更加深他收养宗政的决定。不过,一半是因为有缘,一半还是看上宗政的才能。如果只是要传宗接代,他会娶很多妻子,而不是收养一个没有血缘的孩子。”所以她才能放心地……赶他走。
“你、你……”自己的主子原来还有一个主子,气概就已经短半截,没有想到这个主子的主子,比他还了解这些事情……
“你家老爷以前或许做错过事,但他已经变成一个好人。他会有福报的。”不似她,连兄姊也不肯理,虽然有家人,却又跟没有一样。
少年闻言,哑口半晌,才神情奇怪地道:
“或许,就真给你说中了。”
“咦?”
“对了,我都忘记我是来这里找人的。”左右瞧瞧,少年的大眼睛眨巴著:“孙姑娘,你看到我家公子没有?”
孙望欢虽疑惑他突然改变话题,不过也没追问。只说:
“他……早上有经过,没进来就走了。”她听到脚步声停驻,却硬是装睡,虽然他的视线根本不可能九弯八拐地看到她,但她就是忍不住觉得心悸。
他大概是来确定自己没有跑去“游山玩水”吧。
“哎呀。”少年叫一声,拍著额。“公子一定是去见韩少爷了。”
“韩少爷?”那是谁?
“就是现在的韩府当家啊!是老爷妹妹的孩子。名义上,公子就是他表哥,咱们现在也是在韩府里头。”
“这样……”孙望欢楞楞道。
没听他说,原来他慢慢地有了许多家人……她该欢喜,该欢喜。
当初要他离开,就是希望他过得更好。
“什么这样那样?孙姑娘,我可告诉你,这位韩府当家可是非常非常非——常讨厌公子的呢!”
她瞅著少年夸张用力地挥手,险恶形容。
“为什么?”不解问道。
“这,这个嘛——我、我哪晓得。”他抓抓头,一个在京城,一个在杭州府,各有事业,虽会往来,但并非频繁,这恩怨也太长途跋涉了些。他是真的打听不到他们有什么过节。“大概上辈子有仇吧!”他胡乱扯道。
此话一出,孙望欢却同时莫名其妙地眼皮直跳。
“那你家公子待在这里,又……会如何?”跳得好下舒服,她索性用手压住一边眼睑,眯著眸问。
“韩府是作钱庄生意的,老爷有几家当铺的分店开在这里,跟韩府的钱庄有些渊源……总之是合伙的。公子这次来杭州,就是要来看看这里的生意。礼貌上,韩少爷的确是该招待咱们才对。”这回可换他知道的事情多了吧。少年故作老成地摸著光滑的下巴,总算可以得意。又狐疑地对她说:“孙姑娘,你眼睛痛啊?”
“啊?不是……”又不跳了呢。她把手放下,心里有些异样,却稍纵即逝。
“我听人说,那韩少爷喜欢别人奉承,公子不会讲好听话,只会瞪人,我真怕有什么万一啊……我现在去偷看!”少年很快打开门,往外跑出去。
孙望欢连叫住他的机会也没有,想一想,少年也没讲过自己名字呢。
还是跟著去瞧瞧?那韩府当家,不知是什么三头六臂,虽然她并不认为宗政明会被欺负,但是……稍微迟疑,还是走出房间了。
弯过一条长廊,她才恍然想起自己对这儿根本不熟悉,扶著柱子停下,前后约略观望,才发现这宅子真是大啊。她所在的厢房,后头一排都是空的屋子,对面就是一个美丽宽广的庭园,之后是一栋恢宏的楼阁;至于宗政明的房,好像是在左边的地方……
不自觉地往左看过去,冷白的脸在长廊尽头睇著她。
“啊!”不是被他的无声无息吓到,而是意外他出现的地方。“你……你不是去和当家的谈生意吗?”
“没有谈,他不在。”宗政明走近她。“他离府半月处理商行事物,尚未回来。”
站定她面前。
她不觉想往后,硬生生忍住。
“原来你来这里几日了,还没见过他。”她略微惊讶道。那少年说他们表兄弟俩有嫌隙,不晓得是真是假。倘若为真,又是为什么?因为不是真正的血亲?“你真的上辈子就和人结仇了吗?”她随口说出少年刚才的浑话,因为觉得有趣,还笑了一下。
一瞬间,她眼皮又莫名地狂跳起来,还没来由地感觉心慌,心里奇怪,她在颤动的视野内瞅见他冷硬的面容有一丝诡谲。
“他并不认识我。”宗政明沉冷说。
她一下无法会意,却听他一字一句说得有些僵硬道:
“他也不记得我,没有变成我这样,和那个时候一样,他很像个人。因为比起他,我在那个地方待的太过长久。”久到他感觉不到时间曾经流逝。记不得何时开始,也从未想过能够结束。
各种模样的脸孔在他眼前如走马看花迅速闪过。贫穷富贵,男女老少。
他……是在讲他那位表弟?
相较他透露的奇怪内容,那样诡奇又空洞的说话方式更是教孙望欢愣住。童时他都是这样讲话的,直让人打从心底发毛;但是随著年纪增长,虽然改不掉冷冰冰的口气,至少他少年以后,再没让她感觉背脊泛麻了。
“宗——”孙望欢主动拉住他的腕,那过低的体温令她突然地颤了颤,没有放开,她显得有点恼怒道:“你……老是这么冷。”
他深黑的眼珠子缓缓地落定在她脸上。
“小姐,你的命是因为我而造成的,所以,我和你之间,此生都会有所牵扯。”
她抬起眸,仅是微讶,小小的预料之外,并无太过错愕的样子。
他并非第一次这样对她说。
在许久许久的以前,在他们相识的最初,他就曾讲过这段话了。
什么“命是因他造成”?难道他以为他自己是神仙吗?年幼时的自己,可以认为他是脑袋有问题而嘲笑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但是长大后的她,应该用什么态度来回应?
她慢慢地收起讶异的心情,朝他微微一笑。
“——我听不懂。”
※ ※ ※
门外有人。
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好让人……心烦哪!
孙望欢从床上翻身坐起,偏首往门口的地方看去,神情有些懊恼。心里叹口气,她鞋袜也没穿,脚底板贴著清凉的地面,用力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