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一个戴著斗笠的男人走进屋内,背上负著柴薪。
男人摘下笠帽,太过白皙的脸色,真的不像常人所有。
虽然戴著斗笠出门,还是不小心给看见真面目了啊。忆起大婶们说的话,她倚站在门前,总算露出笑意,低喊:
“宗政。”
宗政明将上山拣回的柴放落在一边,抬起头来。
“我回来了。”
“我……我又不是没看到。”她一愣,红著脸小声嘀咕。
好像被发现她在等他似的,什么“我回来了”……这里,这个地方……她抿抿干涩的唇瓣,最后只说:
“你饿吗?我——”
转回视线的刹那,宗政明放大的脸孔就在眼前,她不觉吓了一跳。
他无声无息地,突然缩短距离,靠得好近。
她瞠著受惊的瞳眸和他极近地对看著。因为他也是睁著一双眼望住她,她便只能这样尴尬地和他相瞅……她动也不敢动,只是感觉他冷冷的气息一点一滴,慢慢地像是渡给她了。
他的睫毛细长浓密,孙望欢倒是头一回注意到这点。
“你饿的话,自己先吃。”在奇怪的停顿之后,宗政明这么说道,随即越过她,走向自己的房。
她混乱地站立在原处没出声,半晌,不禁举起手摸住自己的嘴。
待发现自己羞耻的举动,她满面热红,愤恼地小声道:
“谁教他一副……教人误会……的样子……”
他一定不知道惹得她多么心慌意乱吧。可恶的笨猪。
※ ※ ※
她又来到这个地方。
一个,什么也没有的地方。
每一次,走上这座必经之桥,她都会有种曾经来过的熟悉感,只是在喝汤过桥之后,就全部都忘了。直到下一回又看到这曲桥,她才会再度想起自己确实是来过的。
牛头马面,阎罗王,判官,婆婆,她都识得。每回一到此地,她就自然地明白他们的存在了。
可是,桥的那一头,还有某个谁吧。
其实她也不太清楚,只是……有那种感觉而已。在轮回投胎之前,还有谁正在那里等她的感觉。
缓缓地行至桥中间,她接过婆婆的汤饮下,继续往前走。
每跨出一步,脑海中的生前回忆就减少一块,之前种种的伤心、哭泣、怨恨,甚至喜乐,全部都消失了。是婆婆那碗汤的关系。
她偷偷地含一口在嘴里,没有全部吞下。如果整碗都给喝进肚子里,在到达桥尾之前,就会失去最后的意识,什么都看不到也记不得了。
她只是想知道,想知道是不是有谁在桥尾等著她。
含著那口汤,她就要走完曲桥,脚底忽然轻飘起来,穿越重重浓雾,一个穿著黑袍的人形出现在她面前。
真的有啊!她一吓,怕被对方发现自己保有清醒,赶紧闭上眼。
牵引逐渐减弱,她停了住。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凉凉的,就在她脸前,拂过她的鬓边。
那黑袍人开始在碰她,摸著她的脸、她的手,还有她的身体。
她来到这里的时候,身上存在很多腐烂的伤口,虽然现在已经不会痛了,但是她可以感到冷冰冰的手指就好像是在抚平那些创伤一般,轻巧地触摸著。
好舒服啊。
生前的记忆,因为喝汤而丢弃了,冰凉的手,又如此温柔地让她变成干净的灵魂,无论下一世是好是坏,她已经拥有新生重来的机会。
她不禁细声道:
“谢谢你。”
随即,她安心地吞下嘴里含著的那一口汤。并且告诉自己,下一回再来的时候,她也要想起这个黑袍人,不会就这样忘却。
“……咦?”
左耳一热,孙望欢匆地由睡梦中睁开眼睛。
一旁,冷白的脸孔,没有预料的伫立在床缘。她愣了愣,方才清醒过来。
“你……半夜站在我房里做什么?”她失声脱口问。如果换作是别人,一定会被吓去半条命吧。
“我听见你在说话。”宗政明平冷地道。
说……说话?抚著额撑身坐起,案头的油灯尚在燃烧,将她的影子拖得好长,贴映在墙上,随著火光摇晃不定。房里除了她和宗政明,再没有其他人。
上一刻明明还在她面前的呀,一个身穿黑袍……的人。
好像,作了一个相当真实的梦。
梦里的遭遇,仿佛是她曾经亲身经历一般。
不觉摸上自己左耳,并无任何异状。全部……都是梦吗?
“我说了什么?是下是说了‘谢谢你’?”她好奇地抬头问。
仅是瞬间,他深不见底的瞳仁像是会将她吸进去似的,那样认真地睇住她。
她有些茫然。他的眼,好黑好黑,毫无边际,令她想起梦里那个什么也没有的地方。
“……你记得?”
他的注视,让她迷糊了。
“记得什么?”
宗政明没有回答,只是看著她。她的颊边黏著湿发,他抬起手,轻轻地替她拨开。
优雅美丽的长指,有著冰凉的体温。
心里,浮现出某个似曾相识的部份。她不明所以地望住他冷冷的容颜,突然发现彼此太过亲昵,教她眼睫轻颤,忍不住心悸了。
“已经过了子时,是七月初一了。”他垂首低沉说道,轮廓在摇晃的灯火之中,显得稍稍暗了。
“初一……啊,你这么晚没睡,是在处理当铺事物?”每个月的初一十五,总是忙碌的时候……见他没说话,她微怔,又问:“还是说,你……你又在我房前守门了?”
“你的灯没熄。”
“我只是忘了吹灭,我不是要你别这么做了吗?你根本下必……”几番欲言又止,她忍不住骂道:“你真是笨。”
“小姐,我要和你一起睡。”他极其突兀地开口。
她原以为自己听错,呆了下,跟著傻楞地望住他。那张冷白的脸容,从未有过说笑的表情,当然现在也是板著面孔,然后就这样——
“等、等一下……”看到他当真爬上自己的床铺,孙望欢错愕万分,只能拼命地往内缩去。“你……你……”因为太震惊,话都说不出来。
宗政明面朝外,没盖被,直接和衣躺在床上,留了里面足够的位置给她。
她只能瞪著他的背影,又急又羞。
他们不是头一回共同生活了,也在这里住上三个月有余,虽然她不是在乎小节的人,但——同床共枕,毕竟是不同的。
他是何时学到这种霸占闺女床铺的无赖行为?倘若他浪荡轻浮,两人朝夕相处,不用特别等到这一天,更别说他压根儿不是那种性格的人。那么,为什么要忽然做出这种让人难以理解的事?
“宗政?”她抱著棉被,不知如何是好。“你、你真的要睡这儿?宗……宗政?”
又再唤。
他动也没动。她气得都想流泪了,真希望自己狠心一点,能像小时候那样,打他揍他,或者一脚把他踢翻。
可是……可是……拳头握得死紧,终究只能敲在床板上。
这个样子,她要怎么办?
不禁看一眼窗外的夜色,离天亮似乎还有很长很长的一段时辰。咬咬唇,她干脆要下床,今晚打算去他房里睡。
不料,裸足尚未碰地,就给他一把抓住膀臂。
她一时不稳,又跌回原位。
“留下来。”他很快地启唇说道,没有放手。
她好惊奇,仅能讶异地瞅著他,没有办法做出任何反抗。
“你是怎么了……”她身上的衣服单薄,很容易便可以感觉到他掌心里的汗意,不觉垂首,袖上已经濡湿一块印子。
虽然流汗,可是他的手又是这么地寒冷……
蓦地想起一年前他昏睡不起的那场怪病,她慌忙接近他细看情况,紧张道:
“你身子不舒服吗?”
“不是。”
“那你怎么……”这么不对劲?她明显焦虑起来。
他看著窗外的黑夜,沉缓说:
“今天是七月初一,门会打开。”地底的他们,全部都会出来。
如果能不被找到,就好。
“你别走,留在这里。”他合上双眼,手抓著她没放。
她脸一红,没想要挣开,倒是很担心他若是真的生病,半夜没人知道那可不行。这下子,只能陪著他了……
感觉他的脉搏贴著自己的手臂,她稍微安心。
移动视线,孙望欢睇向房门,喃喃道:
“明明就是关著的,哪里有开呢?”
第九章
最近,老是感觉心里不踏实,是因为天气又变热了吗?
“你什么时候和哥哥成亲了?”
孙望欢坐在厅里,闻声收回放在修长背影上的视线,睁大眼睛瞅住捱著自己的少年。
少年已不是僮仆装扮,一身青衫,样式乍看简单不特别,实际衣料却相当不错。
那少年,也就是宗政晓,被她这样一瞪,突然间想到什么受创往事,稍稍拉开一点距离。
“我……我是刚刚买糖葫芦的时候听附近大婶说的嘛,她们还尊称你为师傅呢,说你的夫婿当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察觉她的手伸过来,他忙道:“哇!好嘛好嘛,我不问了,你不要捏我啦。”双手捧著脸呼叫。
孙望欢往屋子里偷瞥一眼,宗政明跟当铺伙计正交谈著。她很快地转回头,压低声对宗政晓道:
“你别多嘴,尤其……尤其是别对他胡说!”羞恼地咬牙,顾不得大欺小的难看,她再威胁:“否则,我也要把你的事情说出来。”
“我的事?”宗政晓一愣,摸著下巴装老成。“身世的事,大家都明白啦。”明白他是没良心的宗政老头多年前在外的私生子。
和宗政明不同,他是宗政家真正的血亲。当初一开始知道自己身世,他气得独自上京想找这不负责任的爹亲算帐,本来打听好宗政家没有后人,谁知道居然多出一个叫作宗政明的家伙。他心想人家明明就有儿子了,哪还会理睬自己?不料之后却得知原来那个儿子只是个收养的义子。
虽然混帐宗政老头是死是活不干他事,但是、但是……宗政家财大业大,有不少坏人觊觎吧!
所以他才进宗政家当僮仆,跟在宗政明身边,偷看他会不会做坏事。
“哎呀,我连‘觊觎’两个字都会用了呢……”宗政晓自言自语著。
纸包不住火,自从身世被揭穿,他好像就理所当然地该要学习礼仪、念书写字,烦都烦死人了。若非宗政老头也将他娘亲接回京城过好日子,他才不要留下。
孙望欢睇著他烦恼的小脸蛋,开口说道:
“你……肚子还会疼吗?”
“啥?”宗政晓抬起头来,一时不懂她的意思。待看到她有意无意地打量著自己,他一呆,随即立刻醒悟,惊得举手指著她:“你——啊——啊、啊!”
她冷静道:“你不用这么惊慌,你不想让人知道,我就不会说出你的秘密。”虽然她不晓得这有什么好隐瞒的。
“啊……喔。”他支支吾吾垂下头,没了刚才调皮的气势。
想了想,她又小声对他道:
“我可以帮你问问大娘们,看看怎样才能减轻疼痛。”
“我问我娘就好了啦。”他满面通红,不想再讲这些,赶忙转开话题,斜视怀疑道:“你还真关心我。”
她一笑。“因为,你喊宗政‘哥哥’啊。”
本来,她知道宗政晓跟著宗政明是因为便于监视的时候,感觉有点生气,居然这样不信任宗政明的为人。不过,当她听到宗政晓喊出“哥哥”二字以后,她就原谅他了。
他是宗政老爷的亲生孩子,却也认没有血缘的宗政明为兄长。
全天下姓宗政的都归到一家去,缘份真的好奇妙呢。她的心里,著实很替宗政明开心。
望见她的笑,宗政晓好像别扭起来,他撇开脸,哼哼回道:
“他原本……就是哥哥嘛!我可不要这么大的弟弟。”
“其实,你会想念他吧。”她眯起眼睛,带著点促狭的意味。
自从离开杭州,他们也回京在宗政家里住上几个月,之后,因为宗政晓已认祖归宗,宗政明才和她离开,来到这个近郊小镇。
那几个月,他教导宗政晓如何掌管当誧,府里有其他师傅,所以他也只是将责任转渡给宗政晓而已。宗政晓从头到尾都很不配合,现在想想,大概是在撒娇不想让他走吧。
就像现在,每逢初一十五,宗政晓就会拿著书画的典当物或者帐册前来,要宗政明看看是真是假,或者赖著要他帮忙处理。
“谁想念……谁啊?”宗政晓狼狈地辩驳道:“我是有正事才来的,好不好?”
“那么,请当铺伙计跑一趟就好,你又何必自个儿跟著呢?”她好整以暇地戳破他。
“呃……”宗政晓一时无言以对,抓抓头发,赌气道:“啊……都怪你们,谁教你们要住那么远啦!”最讨厌的是,哥哥都不回家看他。
早知道这样,他就不承认自己的身世了。害得他……好像变成赶走哥哥的罪人!
他根本没想过要那捞什子家产家业,宗政老头也没意见啊,不料变成他要念书学习,反而是麻烦。
“他没有把我当弟弟,对吧?”他鼓起腮帮子,有些失望地说道。
否则,就不会离开得这么干脆。
他当对方为兄长,对方有没有他这个弟弟却无所谓。
决定跟著他当僮仆就是错误的开始,天天面对他僵冷的脸,天天在肚里嫌弃他像僵尸,结果还是日久生情,可是对方却没有同自己一样,怎么不教人泄气。
孙望欢看著他扭捏的模样,随即趁他没注意,探手揉著他头顶。
“我懂了,你没有兄弟姊妹,所以很想要个哥哥吧。”
“哇、哇!”这么突然!他左躲右闪,不喜欢被当成小孩子,喊道:“还说我,那、那你呢?你有没有兄弟姊妹?”
闻言,她手一顿,他抓住机会,飞快地逃开。转身正想做鬼脸,却瞧见她表情有些奇怪。
“啊……我……我没有兄弟姊妹。而且,我有点害怕‘家人’这个名称呢。”她笑了笑,轻声说道。
“咦?”宗政晓一头雾水,旁边刚好有人走过来,他不觉脱口唤道:“啊!哥……”硬生生截断那称呼,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