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吃饭对身体不好耶。不然现在天气这么好,你可以跟爸出去散散步啊,回来就有胃口了。」
「你不要尽讲这些废话!你跟那个男的到底是想怎样?」
「结婚啊。」
「你怎么老是这么固执!我告诉你……」然后又是滔滔不绝一连串说教,我一言不发地听着,等到她好不容易换气:「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有啊,妈你声音好好听,好清脆悦耳哦。」
「……不要给我耍嘴皮子!」
「真的嘛。我都没遗传到,所以唱歌难听得要死。妈你唱歌给我听好不好?我拿录音机录下来。」
「你给我正经点,我在跟你说正事!」
「那你再讲一遍好了,我录这个也可以。」
「你要是不打算听我的话,为什么还要打来?」
「因为我想听妈妈的声音啊,我好久没跟你聊天了。」事实上,是几乎没有。
「我不理你了!」妈妈气呼呼地挂上了电话。
然而我还是继续每天一通。「妈,我今天听到一个笑话很好笑,讲给你听好不好?」
「没兴趣!」
「不要这样啦,培养幽默感人才会长寿啊。」
就这样,一场考验脸皮厚度跟耐性的战争持续着。有时是爸爸接,有时妈妈接,他们有时会被我的蠢话逗笑,有时会更生气,甚至直接挂电话。但我就是每天固定打,绝不间断。
除此之外,我还每周寄信回家,通常是养生食谱的剪报,或是知名餐馆的介绍,再不然就是一张卡片,画满红心,写些「我最爱爸妈」之类恶心叭啦的话。
当然我也会不安,生怕这样装疯卖傻反而会收反效果,常常夜里辗转难眠,甚至紧张到心悸。然而我还是不停止。我怕一旦这条联系切断,从此就跟家人老死不相往来了。
当一切逻辑跟理论都派不上用场的时候,就只能等时间给我答案。
我坐在咖啡厅里,对面是克贤的元配。她脸上脂粉不施,原本水灵清亮的眼睛略微凹陷,显得有些憔悴,不过精神比我想象中的好。
我逼自己平静地直视她,不让内心的愧疚压垮我。我正踩在高空钢索上,要是一失了平衡,马上就会粉身碎骨。
「我今天会来找你,是因为基本上我还是认为你是个好人,你还有很美好的前途,看在过去我们处得不错的份上,想劝你早日清醒,不要越陷越深。」
「嗯,三更半夜的电话铃的确让我很『清醒』。」
她眼光闪烁了一下:「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唉,说这种谎不觉得很没气魄吗?我在心里叹息着。
「我老实告诉你,你也许以为你跟克贤爱得轰轰烈烈,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有外遇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凭他的条件,动不动就一堆女人跑来投怀送抱,他对每个人也都是甜言蜜语,说要娶她们,其实根本没一次是真心的。你在他眼里跟那些女人根本没有两样,他只是在玩弄你而已。」
如果不是跟父母会面后,克贤对我说的那些话,我一定会相信她。真的,我会。但是如今的我对猜忌怀疑已经厌倦,只想全心全意地信任他,为他全力以赴。
「那些女人都是被他耍得团团转,等发现被骗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一个个跑来家里哭哭啼啼,全都是我替他道歉,还赔钱了事,事情才没有爆开来,不然他在医院里早待不下去了。因为我认为你跟那些女人不一样,所以才想早点告诉你,免得你也陷进去。」
我控制我的脸部肌肉,免得露出一副全然不信的神情:「那,既然这是这么烂的老公,你为什么不离开他呢?」
「因为我已经嫁给他了,夫妻本来就要白头偕老,哪能说离开就离开?」
「你很爱他。」
「没错。他有再多不是,我都能忍受他。」
「很感人,」我深吸一口气:「问题是,我也一样。我也爱他,你能忍的事,我也能忍。」
她脸色一僵,讲话口气也急了:「我说了,他不会娶你的!」
「我向你保证,如果我被他甩了,我绝对不会去你家哭闹,更不会拿你的钱,我还会写感谢卡给你。」
「你不要太自信!我跟他在一起十九年了,一起赚钱一起养儿子,你觉得他有可能会为了你,放弃我们一手建立的家,还有他的名声地位吗?」
「既然你这么肯定他不会离开你,为什么要这么紧张呢?」
她瞪大了眼睛望着我,原本装出来的沈静自信一下子崩溃,她掩面啜泣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能放过我们?你年轻又漂亮,难道还缺男人吗?」
天大的误会,我的男人运向来不是普通的差呀。
谁说女人的眼泪对女人没用的?看她哭得伤心,旁边的客人纷纷对我们行注目礼,我只觉脚下的钢索在猛力摇晃,手心冒汗,双膝无力,恨不得拔腿逃出去。
--希望以后你回想起外科的日子,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片美丽的风景。
--我从你还在实习的时候就喜欢你,在这家医院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爱上你了。
--跟你在一起,我才算是自由。
--我也会害怕摔跤,但我还是想再试一次。
我在心里不断回想克贤说的话,脑中一遍又一遍刻划他的形貌,藉以稳住自己。然而,眼前这个哭泣的女人,一定也正在心里不断回味着当年的海誓山盟。
啊啊,谁来把这出拖棚奥戏结束掉吧!
如果现在转身走出大门,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应该还来得及吧?
如果现在转身走出大门,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应该还来得及吧?
这时,我脑中浮现一句话:「我只是比较晚跟你相遇而已,难道只因为这样,我就没有爱你的权利吗?难道爱情的深浅是用认识的先后来决定的吗?」
我认同这句疑问,一直如此。正因这样,当我站在人行道上,远远地看着心爱的男生紧抱着别的女人时,虽然满心的痛苦、孤独和怨恨,我还是转身走开了。因为我知道,虽然我先认识邱颢,一旦他的心里没有我,他的怀抱里就不会有我的位置。
如今,克贤的心里没有她,是不是该换她离开了呢?
真是太神奇了,我居然被背叛我的人跟我的情敌拯救!
「刘太太,到这种地步,我只能说,跟你爱上同一个男人,实在是很不巧。但是既然爱上了,我就要贯彻到最后。我已经答应克贤了。」
「不巧?你把我家弄得乌烟瘴气,讲一句『不巧』就算了?」
「我没别的话可说了。」我站起来想走,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涕泣纵横:「我拜托你!把他还给我!没有他我就活不下去了,我真的会死的!」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电视上的老套台词永远讲不完。因为老套之所以成为老套,就表示它有用。
只可惜对我没用。
真是不幸,一来这句话恰好是我最讨厌的对白,二来在医院待久了,每天看到那么多条无助的生命苦苦挣扎着活下去,偏有人没事老爱把「我会死」挂在嘴上,实在令我加倍厌恶。
没错,我知道,被拋弃很痛苦。自信会粉碎,孤单寂寞会把人逼疯,因为我全经历过。但是,她真的知道什么是活不下去,什么是死吗?老实说,我也不太清楚,但那绝对不是用来撒娇耍赖的东西!
也许她说的是真心话,但是很抱歉,我没有多余的同情心给她。
我想通了,既然我的外在行为是恶人的行为,就不需要再指望别人了解我纯真善良的内在。我坐下来,冷冷地开口:「刘太太,请教一下,克贤是人,不是东西,我要怎么还你啊?」
「只要你离开他,他就会回来了。」
「问题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何必为了救你的命放弃自己的幸福呢?」
「什……」
「要是你在急诊室里跟我说你要死了,我当然有责任要救你;但是现在你好手好脚坐在这边,还要没事装可怜,那我只有一句话:关我什么事啊?」
「我们十几年的婚姻被你搞得乱七八糟,你还说这种话?」
「没错,你们做了十几年的夫妻,但是,既然你们历史这么悠久,感情这么深厚,为什么他还是不要你?你自己要不要检讨一下?是不是你魅力不够呢?」
「都是你这狐狸精来勾引他!他只是一时胡涂……」
「那你就去感化他让他清醒啊,干嘛来跟我啰嗦?今天要是你能说动他回家不离婚,我绝对不会再来跟你们纠缠;但是既然你跑来找我,就表示你已经无能为力了,那我还客气什么?」
「你到底有没有良心哪?」
「良心值几个钱?运动家精神最重要。奉劝你,道德劝说这一套就省省吧。刘克贤这么大个人,我也不能把他藏起来,只要有本事,随时欢迎你来把他抢回去。要是没本事,你就给我乖乖闪一边。总而言之一句话,自己的男人自己顾好,不要只会哭哭啼啼怨天尤人!」
她被我激得目瞪口呆,满脸气愤却说不出话来。我站起来结帐离开。心脏跳得飞快,却不知是害怕还是兴奋。
我招了台出租车回家,车子本身还算舒适,但上路没多久,我就注意到司机一直从照后镜瞄我,眼神让我不太舒服。本以为是因为我刚经过一场大战,神经太过敏,不想理他,没想到司机说话了。
「小姐,请问你几岁?」
「你问这做什么?」莫名其妙!
然而他没听出我的不悦:「我看,应该是比二十几岁多一点吧?」
还真会说话啊。「对啊。所以呢?」
「那你结婚了没有?」
喂,越来越过份了哦!女人年纪大一点,就表示随便哪个路人甲都可以任意问她的隐私吗?
我当场就想开骂,想到人在他车上不好跟他冲突,只得尽量语气平和:「为什么问这个?」
「哦,我看你长得这么漂亮,年纪也差不多了,关心你一下而已。」
「我快结婚了。」要是想打我主意就省省吧!
没想到他很高兴:「要结婚了啊?恭喜恭喜。本来嘛,年纪到了就该嫁了。」
「我想法律没这种规定吧。」
「这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啊。现在的女人都越来越自私,整天只顾吃喝玩乐,自己赚钱自己花,男人一个换过一个,都不晓得要定下来好好相夫教子,所以这个社会才这么乱。我有一次载到一个女的,居然跟我说她一辈子都不想结婚!这成何体统啊?我当场就把她赶下车,这种人的钱我不屑赚!」
不成体统的是你吧?居然这样对待客人,这样子也配当司机吗?
他话匣子一开就再也停不了,滔滔不绝地发表他对社会乱象的痛心,举凡单亲家庭、不良少年、少女怀孕、治安败坏,全部都是女人不安份造成的。
我恨得咬牙切齿,他妈的,为什么我老是遇到这种出租车司机?我发誓一定要学会开车,再也不受这种闲气。
我并没有像上次一样,满心幻想着手上要是有刀子该有多好,因为,这次我皮包里真的有把美工刀。我伸手到皮包里找到刀子。要拿出来,在他椅背上展现我的美术细胞吗?
然而,内心深处的声音又响起了:「再想一想。」
既然他这么爱管闲事,就让他管个够好了。想跟女人比长舌,再等八百年吧!
我用高八度的声音,劈哩叭啪地打断了他:「司机先生,你说得一点都没错,女孩子没结婚真的很严重欸。像我叔公啊,他的女儿,哦,他女儿也就是我堂姑啦,她是我爸的堂妹嘛。我堂姑啊就是一直没嫁出去,后来到了年纪很大了,她爸爸就是我叔公忍不住了,硬拉她去相亲,嫁了个出租车司机,生了两个小孩。可是那个司机很烂啊,每天一直喝酒,钱又不拿回家,全家都没办法过日子啊,他老婆,就是我堂姑就带着两个小孩回娘家住。然后那个烂司机就生气了啊,动不动就喝醉酒跑去她娘家闹,我堂姑把门锁上不肯出来,烂司机就拿石头丢人家大门,然后两批人就三更半夜隔着门大吵大闹,真的有够吵耶。我家以前住她们家同一条巷子,我那时候还好小,常常被他们吵得都不能睡觉耶,真是太糟糕了。」
「是很糟糕没错,像我一个……」
我提高声音:「然后啊,有一天那个烂司机就在站在我堂姑家门口大骂,说『我要给你放火』,我叔公一听还得了,马上报警,然后警察就来了啊,可是他们又说没有证据,而且烂司机只是讲讲而已没有真的做,所以不能抓他。我叔公就很生气啊,难道要等烧死人才能抓人吗?又跟警察对骂起来,说警察都拿钱,我们巷口开赌场,报警好几次警察都不管。
他是说真的哦,我们巷口真的有人开赌场,而且每次都去一堆不三不四的人,那个烂司机也常常去。还有更厉害的哦,那个赌场是一个女人开的,她四十好几了,还每天都穿露背装迷你裙,好象妖怪……」
司机显然不太欣赏我的童年往事:「小姐,你听我讲……」
「司、机、先、生!你很没礼貌耶!我这么认真在跟你讲故事,你怎么可以插嘴呢?今天是你这么热心关心我的婚事,我才把我家里的秘密跟你讲,换了别人我才不说咧!听我讲完啦!然后那个老女人还很不要脸,整天想勾引她家隔壁一个老兵……」
现在才发现,原来我有当编剧的天份,随口就可以编出一大套故事,将来就不怕被医院开除了。
我漫天乱盖,从巷口讲到巷尾,然后进展到另一条街的爱恨情仇,还把实际人物也编进去。我把吕昭瀚讲成小婷的智障哥哥,邱颢跟高之玲是一对赌大家乐输了一屁股的邻居夫妇,李明立则是他们的酒鬼舅舅,总之就是扯得天花乱坠。每当司机想开口插话,我就高声把他盖过去,反正顶多被赶下车,还可以免车钱。
也许是经济不景气的关系,司机毕竟是没有赶我,只是一路猛踩油门,显然恨不得长翅膀立刻飞到目的地。等我下了车付了钱,他迫不及待地飞车离去,我站在路边大笑起来。爽啊!
我知道我的人生又到达了一个新的阶段。
更让我高兴的事还在后面。信箱里躺着一封信,是母亲寄来的。那是我寄回家的爱心卡片,在我恶心的台词下面,母亲加了两行。
「不要再寄这种无聊的东西了。」
「如果他对你不好,就回家吧。」
我热泪盈眶,恨不得在身体装两个热气球,冲上天去尽情翱翔。我打克贤的手机,想第一个告诉他这个好消息。还要告诉他,我可以回答他十年前的问题了。
我愿意为了如君、为了他、为了我的亲人还有任何一个值得的人胖回来。因为综合我经历胖瘦时期的心得,两者的优缺点其实不分上下。况且,不管身材外貌如何,我杨黑人的本性是不会变的。
很奇怪,打了好几次,他都没开机。我想可能是他在办重要的事,也没怎么在意,打理一下就休息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在明朗的晨光中醒来,觉得全身充满活力。我开始相信我能度过一切的难关,面对人生所有的波折。
电话响了,是克贤。「我在你家楼下,出来一下好吗?」可能是没睡好,他的声音浓浊而疲惫。
「你不上来吗?」
「……我想还是你下来的好。」
我心里雪亮,出事了。
他的外表跟声音一样憔悴,连胡子都没刮。凝视着我的双眼仍是深情款款,却遮盖不了深深的忧郁。
「怎么了?」
「你昨天跟雅萍见面不太愉快。」
「我是觉得还好啦。不过这种场面本来就不可能愉快的不是吗?」
他叹了口气:「可是你也不用把她说成那样啊。你说她又老又丑,捉不住男人,这实在是……」
咦咦咦?我有这样说吗?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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