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说谎,从上大学以来,他一直是很累的样子。而现在的他,看起来更是疲惫。我感到深深的愧疚。愧疚我一直没能为他分担,反而给他增加压力。
我伸手叠在他手掌上,轻声说:「我知道,我把你逼急了。但是你知道吗,我一点也不完美。我只是一直提醒自己努力前进,就这样而已。所以我也很累,而且很害怕。但是只要跟你一起,我就不那么怕了。你不用保护我,你只要跟我一起努力就好了。你照顾我,我也照顾你,这样不是很好吗…」
他抬头,看着我。反手握着我的手,沉思着。
「跟我一起,好不好…」
他正要说话,餐桌旁却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你说要跟她分手,结果,是这样分的吗……」
高之玲脸色青白,瞪着我们交握的手。我终于知道,原来八点档的肥皂剧情,是真的会发生的。
邱颢的脸比她更青,霍地站了起来:「你听我说……」
她缓步后退:「不……不用了……我明白了……没关系……」蓄满泪水的眼睛盯着我:「祝你们幸福。」说着转身冲了出去。
「等一下!」邱颢看都没看我一眼就追出去,路上还撞倒了服务生。
我能怎么办…当然只好跟出去。
高之玲比电视里的人聪明,没跑去闯红灯过马路,结果被车撞死;只是在人行道上哭着狂奔,问题是在咖啡店隔几间的店面在施工,有一台卡车正在卸货,当她冲过去的时候,车上的工人没拿好,一叠的水泥袋掉了下来,直往她身上砸。更可怕的在后面,邱颢迈开长腿,猛力往前一扑,硬是把她推开。
我看着他的背影往地上摔落,以为他被水泥袋压到,吓得大声尖叫起来。
当我冲过去的时候,刚好看到邱颢拉着高之玲站起来,正在拍她身上的尘土。她看他,他也低头看她,他们什么话都没有说,彷佛四周围观的人全不存在,彷佛眼里只看得见彼此。
我的胸口好象被重重地一击,接着就变得空无一物。我不知还能做什么,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们两个。然后,我走开了。
当你的爱人像得了痴呆症一样,傻傻地盯着另一个女人瞧的时候,该跟他说什么…「我才是你的元配」…「你以前也是这样看我的」…这只是自取其辱而已。
我只能说,也许,真的该怪冬天的阳光。
接下来的日子里,高之玲不太好受,散文社的人不认同她的作法;我的朋友们也把他们两个批得体无完肤,尤其是高之玲,大家用尽了难听的词骂她。
我没有伟大到挺身为她辩护,只是默默地听着,理直气壮地享受着舆论的同情。但是,每当她们用「第三者」称呼她的时候,我心里就会有种骚动,想说些话,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直到十几年之后,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问我:「是不是因为你男朋友被第三者抢走,所以你才心理不平衡也来当第三者抢人家老公…」我在心里卡了十几年的话才终于真正成形,脱口而出:「什么叫第三者…抢输的人才是第三者!」
真的,从那天在街头,看着深情互望的邱颢跟高之玲,知道我不可能介入他们的时候开始,我就这么认为了。
这就是我的初恋。始于打嗝,终于「第三者理论」,整体说来,还算可以。
跟邱颢分手可说是空前的打击,更惨的是我已不能再像当年一样整天瘫在家里自暴自弃,只能日复一日拖着疲惫的身心继续我的「正常」生活。亲戚朋友都说我越来越瘦,但我总是在镜子里看到往日的白猪,每天都要在脸上涂满厚厚的化妆品才敢出门。
对人的信任也大大受损,身边的人随便一个表情,一句家常话,都会让我紧张半天,猜测他是不是有什么言外之意。我还常常不由自主地打冷颤,却完全不知道到底在怕什么。
热心的朋友们努力地帮我介绍男友,因为自信大失,我几乎是来者不拒。然而几次之后,我开始发现不对劲了。一个男生三句不离学运,而且看法跟我南辕北辙,我见了他就头痛;还有个家伙才约会几次,就要求吻我,理由是「确认一下彼此是否有感觉」,简直当我是傻瓜。
随着一次次的失败,加上医学院的功课日渐加重,我念书念得晕头转向,对恋爱越来越不积极了。但是身边的善心人士十分不以为然,认为我还活在邱颢的阴影里,不断劝说我,说这样是不健康的。
这可奇怪了,明明是那群活宝把我气得半死,为什么不健康的人是「我」呢…
不过有个追求者倒是让我颇为难。他叫林恒毅,是医学研究所的学长。他对我是用百分之百的耐心和温柔,每天主动接送,嘘寒问暖,还固定买宵夜;不只是我,连我四周较熟的朋友学长姐,他都一律打点周到,最后每个人都认定他是最适合我的人,不断向我游说。
但是那时候的我,需要的不止是他的体贴。首先,在医院见习的那两年,看到形形色色不同于课堂的混乱与紧张场面,内心深处忽然对自己的未来起了疑问:这真的是我要的生活吗…我适合当医生吗…
填志愿的时候我完全是照着分数高低跟未来出路判断,这些问题虽然有想过,总会说服自己先考上,志趣的问题以后再想。然而,等到五六年级才来怀疑自己的性向(不是那种性向),这可不是普通的难受。我甚至想休学一年好好思考未来的方向,又担心家人的反对压力,头痛得不得了,而林恒毅却爱莫能助。
他人如其名,恒心跟毅力就是他的一切,求学过程中的矛盾与挣扎好象跟他从来没有关系。他唯一能提供给我的建议就是:「好好努力,坚持下去。能考上医学系是很了不起的,只要有心一定能成功,我永远支持你。」话是说得很好听,只是讲了等于没讲。
后来我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先考到医师执照再说,心情才稍微定了下来,但我跟林恒毅的隔阂仍然存在。那几年,学运跟妇运风起云涌,我虽然没有亲身投入参与,在好奇之余也读了不少相关的文章。各种全新的思维论述在我脑中激荡,找不到一个出口;而林恒毅仍然帮不上忙。
对「第二性」的看法…没读过。刑法一百条该不该废…没意见。调查局冲进宿舍抓研究生合不合法…不知道,反正不是抓他。那时候又发生别系的学妹创办同性恋刊物被记过停学处分,一群同学在训导处门口拉布条连署抗议;林恒毅也搞不懂,我既然不是同性恋,为什么要去签名。
几次的鸡同鸭讲下来,我越来越心慌,总觉得我跟他之间有鸿沟隔着,而我该为这道鸿沟负责。
我本来期望林恒毅在发觉我跟他是不同类型的人之后,能像王建德一样知难而退,可是他就偏要禀持他读书时苦干实干的精神,对我紧追不舍。我甚至打算狂吃三天,将自己撑回国中时的体型把他吓跑,但是那阵子肠胃不太好,仔细想想为这种事伤害自己的健康不划算,只好作罢。
后来我终于下定决心,对林恒毅说我觉得我跟他不太适合,要他死了心。他消失了几天,然后又一脸憔悴地出现,对我说:「我会一直等下去的,因为我相信我一定能成为你的依靠。」
我听了差点昏倒。麻烦哪个人来告诉他,并不是每件事都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好吗…
打从一开始,我对林恒毅送的礼物消夜总是尽可能婉拒,宁可一个人走夜路或住同学家也不让他载;但我的亲朋好友们可就没那么客气了,有什么好处一概沾光,照单全收,即便是比较客气没接受贿赂的人也为他的诚意感动不已,结果后遗症来了。当我正式拒绝他,避接电话也不跟他见面时,一群人全站在他那边来开导我。
「这年头这么好的男人很难找了,你要懂得珍惜啊。」
「他虽然长得不怎么样,可是内在最重要。」
「你看你上次的男朋友这么糟糕,现在人家这么疼你,你要知足呀。」
他们说的都没错,他的确是很专情很用心,我也同意他是很疼我,但是难道恋爱就是送花、约会、甜言蜜语,然后结婚生子当黄脸婆就好了吗…女人只要像小狗一样静静坐着等男人摸头疼爱,自己什么都不做,这样就叫幸福了吗…
我心中对林恒毅的愧疚逐渐增加,但厌烦也在上升。想当年我失恋的时候,虽说是三振出局黯然离场,至少还算有尊严地下台,事后不时还会为自己的风度暗自得意;因此内心深处一直认为,被人拒绝了就要爽快放弃,这才是恋爱的礼仪。林恒毅这种死赖不放的作法让我不以为然,动用舆论压力来疲劳轰炸更是令人不齿。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他一厢情愿地对我好,我就非有所回报不可。
我挤出全部的耐心,跟众多的林恒毅亲卫队长期抗战,一次又一次,用我最温柔最平和的语气告诉他们,我不能接受林恒毅,请他们谅解。当我的朋友这边好不容易快搞定的时候,他的室友却又跑来找我,说是林恒毅为了我,整天闷闷不乐,越来越消沉,眼看论文快要交不出来,要我救救他。
我真想大叫:有没有搞错啊!一个人当学生当了一辈子,念到研究所,连自己的论文都顾不好,还想要别人救他,这也算男人吗…
看学长那副表情,彷佛要是林恒毅研究所毕不了业,他就唯我是问一样,同样令我愤怒不已。
他要求我亲自去劝林恒毅,我抵死不从,只写了一张小卡片托他转交,全是些「学生要以课业为重」、「请保重自己」之类的废话,不过从他脸上的表情,我知道他没当面把卡片撕碎已经算客气了。
「他已经这么惨了,你连去看看他都不肯…」
「我去看他只会让他更难受而已,长痛不如短痛,让他赶快忘了我比较好。」
「这么好的男人,你真的就要这样丢掉吗…不再考虑看看…」
「这么好的男人应该有比我更好的女人配。」
「你讲这种话一点诚意都没有。要是你真的认为他好,就应该接受他。」
「我对他没感觉,要怎么接受…」
「感觉是可以培养的啊,你连试都不试,怎么知道有没有感觉…你先给他机会,等彼此更了解了,自然就会有感情了。」
我摇头:「学长,人生是很短的,与其把时间花在跟不喜欢的人『试试看』上,我宁可自己去找真正喜欢的人。」
「你是说你宁可要脚踏两条船的坏男人,也不肯给真心爱你的人机会啰…」
我真的快受不了了,机会机会,我什么时候「欠」林恒毅一次机会了呀…他彷佛认为「机会」是路边发的面纸,一伸手就要得到。这根本是大错特错,机会是昂贵的奢侈品,要付出无数的心血代价才可能得到,而且还不一定能到手。
从那时候起,只要我听到有人开口闭口「给我机会」,说得理直气壮,我就会万分厌恶。
「话不能这么说吧。难道说除了林恒毅,天底下其它男人都是坏男人吗…」
「没错,但是眼前的好男人你不晓得要珍惜,还要再去找,不是很傻吗…」
我坚决地说:「我要试试看。」
他一脸凝重:「既然这样,我就不勉强你了。不过你自己好好想想,女人的幸福不在于你爱对方多深,而在于对方爱你多深。」
他就有千错万错,也比不上这句话的错。当一个人的耐性已磨尽,还有人要拿针来刺的时候,后果之惨,不言自明。
看他的脸色,就知道我的表情一定变得很可怕;因为连我自己都可以感觉到眼睛瞪得快突出去了:「学长,请问你是女人吗…」
「……不是,但……」
「那么很抱歉,轮不到你来告诉我什么是女人的幸福!」
他脸色铁青,瞪了我很久,厉声说:「好,我知道了,就当我吃饱撑着多管闲事,当林恒毅瞎了眼,爱上个无情无义的女人,这样总可以了吧!」
他走了,我感到一阵虚脱。如果在他把这番话转告林恒毅,并且加油添醋数落我的不是之后,能让林恒毅真正死了心,我也算被骂得值得了。
其实,我知道学长说的并不算全错,很多女孩子也都认同这种说法,但是我就有这种要命的个性,不甘愿让别人来定义我的幸福。
至于我自己的定义是什么呢…我想了又想,决定是「自己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并且勇敢地去追求」。
当我下完定义后,马上发现了自己的失策:我眼前所要追求的目标,应该是「平安地渡过实习生涯」,但是前述的争执,已经让我在正式实习之前,大大地得罪了一位原本有可能罩我的住院医师。
那位学长是外科,可以想见实习的时候我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踏进外科的。
果然,外科实习一个月,每次会议时间更改,我都是最后一个被通知;过期未还的X光片,永远都是我负责去还,负责被X光科的人叼念;明明收得好好的病历,忽然乱成一堆放在柜台上,让我接连被总医师跟护士长痛骂。其它实习医生都有人指点,某某教授的禁忌是什么,什么时候不能说什么话,只有我一个人呆呆地到处碰壁。
那时觉得很难相信,为什么一个高学历知识分子会做这些小鼻子小眼睛的事;后来终于想通,当一个人自以为在替天行道的时候,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当我带着差强人意的实习成绩离开外科的时候,还自信满满地以为,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撑得过了,万万没想到,好戏在急诊室里等我。
那天,一个出车祸的小学生送到急诊室来。进来的时候人已经陷入昏迷,大腿上一道深如马里亚纳海沟的伤口,血如泉涌。我忙着连络血库送血,偏偏血库正忙得不可开交,等到我脑神经快要痉挛的时候,血终于来了。我冲回诊疗室,只见护士跟住院医师在诊疗室外,正跟一名女子争辩着,正是小孩的母亲。
我快乐地跑上前去:「游医师,小孩的血来了。我马上输血。」万万没想到他母亲说的,不是「麻烦你了」、「请救救我儿子」,而是:「请不要输血。」
「嗄…」我发现我的耳朵又出问题了。
「输血不符合我们的教义,请你们不要输血,上帝会救我儿子。」
我看着游医师,用眼神问他:「她是说真的吗…」
游医师的眼神告诉我:「是真的。」
「这位太太!令郎现在严重失血,情况很危险!再不输血,可能小命会保不住耶!」
那位年轻的妈妈虽然脸色有些苍白,仍是用清澈明亮的眼睛看着我:「我知道。可是请你不要输血。」
「你真的知道吗…是生命危险!」
「我真的知道。医生,谢谢你的好意。不过,天主会救他的。」
呵呵,要是讲一句「天主会救他」就没事的话,天底下的医院早该全关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事,如果真有上帝,我真想问问他,为什么老要用这么离谱的事来考验我。
「太太,你清醒一点好吗…现在情况真的很危险,不输血会没命的。」
「医生,我相信上帝,我儿子是神的孩子,神会救他的。我一定要遵循上帝的指示,不能输血。」
合着你是说别人的血很脏,会污了神的孩子是吧…
这时,又有火灾的伤患送进来,游医生带着护士赶过去,叫我留下来劝她。
「那你是要我们怎么办…把你儿子放在那里等死不管他…」
「我会在他身边祈祷的。」
「祈祷有什么用啊!」
她一脸平和地看着我,彷佛我是迷途的小羊,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在大跳大叫,而她是指引我迈向心灵平静的明灯。
「医生,你一定没有信仰吧…你不明白信仰的力量。只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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