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end
平平躺在西海龙宫三太子的床上,孙悟空难得的半天不动。默默抓起个大桃塞进口中,几口下去,咬得面目全非。
冷冷看了他一眼,和衣和他躺在一处的敖丰转了头:“桃核被你啃下去了。”
皱眉看了看手里的桃,果然。干脆地把剩下的核一口扔进了嘴巴“喀蹦”着吞了下去,孙悟空盯住了他:“你总算说话了。”
默默望着头顶雕着龙纹的房梁,敖丰薄薄的唇又闭上了。
“敖丰,自从篱死了以后,你这是第一次和我说话。”身边的男人自言自语着。
冷不防听见篱的名字,敖丰忽然翻过了身,将脸埋在了被中。身后的人微微叹了口气,慢慢地将他的脸强行着扳了过来,细细看着他狼狈不堪的红红眼圈,声音低得温柔:“小蛇儿,不要再想他了。……你总不能这么难过一辈子。”
“你不明白。……”敖丰怔怔望着他:“篱表弟他从小就没人疼,现在又那么悄无声息地死了。……我就是气恨不过,他那么好那么无害,为什么死的不是别人,是他?”
“也不是悄无声息啊。”孙悟空叹道:“那杨戬为他剖心自戕,又险些大开杀界……天界被震惊地还不够大么?”
“不要跟我提那个三只眼。”敖丰冷冷从牙缝里吐出一句:“我永远不想听到他的名字。”
“说起来,他也算有情有意。”孙悟空愣愣的道:“只是事情到了那份上,却再补救不来了。”
“我不管!我只知道篱若不是遇见他,绝死不了!”敖丰恶狠狠瞪着他,眼中的血丝更红:“篱那么对他,他却是怎么折磨他的?!……哼,剥鳞、强暴,在你们这些混蛋眼里,这都不算无情无意?”
“什么叫我们这些混蛋?”孙悟空翻身坐了起来,声音大了。
“你敢说你没象那混蛋一样剥过我的鳞?”敖丰怒视着他,一脚踢了过去。
伸手疾抓住那横飞过来的脚,孙悟空眼中怒火上升了:“那事你就是准备记一辈子,对不对?”
“我要记十辈子一百辈子!”敖丰咬牙切齿:“别以为你对我好个一时半刻的,我就蒙了心了。你还不是和那三只眼一样的混球!”
死盯着他,孙悟空的呼吸粗重了:“你要实在气不过就剁我一刀,象个娘们一样老提那事戳我心,又算什么?!”
……象个娘们?敖丰心里一阵油炸似的煎熬,冷冷吐出了一个字:“滚。”
忽然猛地劈手摔开他的足踝,那高大暴躁的男人转身就往外走:“这龙宫,以后你八抬大轿请我,我还不来了呢!”
死死盯着那背影消失在门外,敖丰心里绞着:那个混蛋就那么走了,连头都不回。也对,这么不眠不休地陪了自己几天,也是他耐心的尽头了。
慢慢翻身将脸重埋进了被中,他忽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可为什么自己的心疼得这么厉害,是因为先爱的,就注定先输么?……就象篱一样?
不知这么木然地在被子中憋了多久,他终于缓缓地将头伸了出来,睁开了红红的眼。
在眼前无限放大的,是那张晃悠了几百年的熟悉的脸,依然张扬依然骄纵,却带着他不熟悉的担忧和忧愁。
没有防备,敖丰忽然有点被撞破心事的恼羞成怒:“回来干什么?我可找不到八抬大轿请你。”
“小蛇儿……”孙悟空的声音透着点古怪:“我刚才气冲冲地出门,在海里遇见杨戬了。……”
“遇见那个混蛋关我什么事?”敖丰猛地掀翻了被子,似乎又想发怒了。
“你听我说完。”牢牢地按住了他,那男人的眼光有丝难过:“他在海中找篱。——找那个化为一棵江篱的篱。可他找不到。……”
“他当然找不到。”敖丰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我也找过,可海里那么多江篱,怎么可能分辨得出?!”
“我远远看着他的样子,虽然没什么表情,却那么绝望那么孤单,忽然心里很害怕。”他低低道:“我就想,我们和他和篱比起来,已经那么快活了,为什么还不好好珍惜?”
静静听着,敖丰忽然紧紧抱住了他:“大师兄,大师兄……”他喃喃道:“我们绝不要和他们一样,绝不。”
“小蛇儿,很久没听你叫我大师兄了,还真是想念。”孙悟空微微笑了起来:“我刚才匆匆往回赶,心里一直想着以前的事。”
“五百年前,还是取经路上?”敖丰狼狈地胡乱抹了抹眼角,嗓子莫名其妙地哑了。
“都有。想你怎么趁着我被压在山下欺负我招惹我;饥渴了,也陪我一起吃铁丸喝铜汁。……”和平日的毛躁不同,那男人眼中是一缕难得的柔情,闪着深褐色的琥珀光芒:“还想着取经路上我们怎么一起保护 那榆木师父,怎么捉弄八戒和沙师弟。……想着你一路上高兴了就兴高采烈叫我一声大师兄,生气了就神气活现骂我臭猴子死猴子。”
“臭猴子死猴子,难道现在就不臭了?”敖丰冷冷地哼,砰然想起了那些久远却鲜明的记忆,心中有些地方,在慢慢柔软起来。
“可我知道,无论我怎么臭怎么讨厌,你还会一样地对我好。——象那条失了性命也不见后悔的傻鱼儿一样。”孙悟空轻轻叹了口气:“我可绝不会象那个三只眼一样蠢,所以我们会活得好好的,一起过几千年几万年。……”
“好。”敖丰怔怔看着他,心中一片酸楚的甜蜜:“直到天沉了、地降了,也不分开。”
……
宽阔的西海,幅员辽阔,水域宽广。
这是那个少年出生成长的地方,如此美丽,却也无情。林林总总的鱼类虾蟹,成百上千种的海藻水母,生长在这片时而平静时而狂暴的海面下,悠然自得,似乎并不在意每天有多少生命悄悄出生,又默默死去。
茫然伫立在安静得一片死寂的海底,杨戬按紧了胸口那道久久不愈的伤口。
没有敷过琼浆露,那伤口如他所愿地浸在了冰冷咸涩的海水里,带来的剧烈腌痛似乎抵消了一些心底的痛。
极目处,是一片片无边无际,茂盛飘摇的江篱。……每一颗都骄傲地舒展着红色的叶片,肆意而自由,在幽蓝的海水中映得四周一片明亮的红色。
而究竟哪一颗,是那骄傲少年的魂魄所依?……
慢慢俯下了身,他的唇吻上了一片淡红的江篱。
我的唇已经在海水中浸得冰冷麻木,吻在这完全陌生的海藻上,我不知道,纵然吻的是你,还有没有最初的温暖和甜蜜?还能不能助我辩得出你?
可我没有法子了,纵然我好象想得起你每一个微笑每一个叹息,可现在我只记得这和你相识的一吻了——别的,再记不起。
静静吻遍了那丛江篱,他默默地僵立在那里。
除了这一片无知无觉,只顾自己自由生长的江篱,西海里,还有千万丛江篱。
篱……篱。
既使我天目未伤,纵然我有通天神奇,可现在叫我如何……才能找到你?
无边的绝望袭上心来,象是海岸边潮起时汹涌澎湃的潮汐。
缓缓地,他站起了身,微微踉跄了。
转身的刹那,有什么似曾相识的光芒在明亮的海水中微微闪了闪,忽然地,刺痛了他的眼。
珍珠的光芒,温润璀璨,在一丛五彩的珊瑚礁后,闪动在一棵孤独生长的江篱下。
一颗,两颗,三颗。……默默数着,杨戬的心狂跳起来。脑海里,忽然全是是在龙宫中初见那少年时,在空中凭空而落的珍珠,也是这样的华美,这样的夺去了他的注意。
是你,我知道是你。……在失去意识,接近死亡的那刻,你又流泪了啊。
慢慢跪在了那棵孤独的江篱下,眼角有热热的东西和海水溶在一起,一样的咸。看着那舒展的叶片,温柔依旧,却无知无觉,他的心灼烧起来,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狂喜。
凝视了多久时间呢?似乎是天荒地老的时间,又似乎是短短的一次照面。
眼睛发酸发涩了,再没有什么和海水一样的液体从眼中流出时,他细细地将手插入了海底柔软的沙砾,连着沙土,那棵江篱被他连根温柔地捧在了宽大的手心。
“篱,和我去西天找如来吧。……”他含泪微笑:“我知道,我们会在一起。”
(三十二)
……
云流花开,白驹过隙。
西海边的渔村,静静伫立在离岸边不远的地方,不知看了多少年,风起浪涌,潮涨潮息。
傍晚了,红红的夕阳渐渐落在了海平线处,一如往日的耀眼而美丽。
三三两两的渔人乘船而归了,今儿是个风平浪静的好天气,船舱中,莫不是满载鱼虾。静寂了整整一天的村落渐渐有了人声,炊烟也开始袅袅升起。
约莫着不久,隐约昏黄的灯火开始初上了,正是劳累了一天渔家人开始歇息的时辰。
“篱,回家去吧。”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伯从海边沙滩上直起身来:“天色这么暗,那片破渔网今晚怕是补不完啦。”
“月光这么明晃晃地亮,我眼神好,看得清。”背对着他的少年微微一笑,几条细密柔韧的网线在他灵巧的手指中穿绕如飞,一回儿工夫,补了好几个结。“冯伯你先回吧,我补好了把网放在船上,就回去。”
“好吧。……补得晚了要是饿了,就拿这饭团充饥。”冯伯自己捶了捶背,慢慢去得远了。一边行着,一边嘴里咕哝着:“海边拣来的孩子,又不能吃鱼虾又死活学不会游水,能被拉拔长这么大,也算不容易… …”
听见了他那唠叨的自言自语,那少年微微苦笑了,转头看向了面前的大海。黑的海水深处,似乎微微现着彩虹七色,在那平静的海面下微妙的波动着。一如既往地,他心中一阵奇特的恍惚,为什么这似乎该可怕无比的大海,却总是对自己有着那样的吸引力?
抱起手中终于织补好了的破旧渔网,他起身来到了岸边沙滩上搁浅着的几条渔船边,一一将网放在了舱中。
足下忽然一顿,他捂住了心口。……憋闷,似有似无的痛楚袭上了心,夹杂着奇特的不安。摇了摇头,他压抑下那不适的突兀感觉,跌坐在了身边一个废弃的船舱里。
静静躺在船舱中仰望着漫天星斗,他悠然出神。那璀璨的银河,那掩映的云霞,后面有没有人们口中的神仙和仙女?……
海上明月愈高,却是霜冷雾重了。
少年闭上了幽黑的眼眸,沉沉睡着了。梦里,似乎又到了那熟悉的仙宫玉宇。
……潮水不知何时,渐渐涨了起来。没有系上缆绳的小船飘在了渐高的海水中,渐渐向深海中滑去。
忽然,近处的海水中露出了一条青黑的鱼鳍,“哗啦”一跃,从海中跳了起来。这一跃之下,却是一呆,向着近处薄雾中的小船飞也似地游了过来。
近了前,那条大鱼急急地从海水中探出了头,呆呆向船边依旧沉睡着的少年望去,绝美的面孔,沉静的睡颜。……半晌忽然那细长的眼睛中惊喜欲狂,发了疯似的用宽厚的背脊向那小渔船撞去。……
被那剧烈的震荡惊醒了,少年慢慢睁开了朦胧的眼,迷惘地向四周望去。海!……他在海中央!而这条废弃已久的船,上面早已班驳破旧,更是连船浆都没一只!
惊悸地僵直了身体,他看着那幽蓝而深不见底的水面。怎么办?他不会水啊!打小儿就任凭怎么也无法学会游泳,饭食里更是闻不得一点鱼腥气,这已是渔村里众所周知的有趣话题。
渔船又大大地震动了一下,他“啊”地低叫了一声,脸色煞白地,手指紧扣住了船舷。——这条巨大的鱼要干什么?是一条大青斑呢!
蹿来蹿去地在他身边欢游着,那条大青斑的细长眼睛里,似乎有着什么是他熟悉的东西。
呆望了他一阵,那条大青斑忽然焦躁地掉转了头,用力地将船向大海深处推去。
“哎?……”少年惊慌地张大了嘴:这鱼,怎么把他往海里推啊?……不知所措地移向了船侧,他开始手忙脚乱的拍打着那大青斑的背:“喂!停下,停下!”
似是被他拍打的有些疼痛,那条鱼晃了个水花,沉入了海中,可只歇息了片刻,又浮出了水面再次毫不停顿地用头“砰砰”地撞向了小船。……
少年急了,抄起脚边的渔网,一道银线在空中划了弧圈兜头向那大鱼撒去,正堪堪套住了半边鱼身。
举手一提,那渔网将那大鱼勒上了水面。大鱼难受地喘息抽搐着,急促地剧烈扑腾起来,直击得水花乱起。半晌缺水的窒息压迫得它渐渐力弱,细细的眼睛忽然挣扎着看向了那少年,不再乱动了。……
那眼睛中奇怪的哀伤直令那少年一阵恍惚:要继续收网的话,这鱼儿,怕是要死了啊。……轻轻叹了口气,他慢慢放开了手。大青斑身子一得自由,不等恢复过来,已是带着渔网沉下了水,一个转身,竟然潜到 了船底,再度将船向深海推去。
月光不知何时隐藏在了厚重的云层里,海面上的夜色浓黑,一片令人不安的静寂,似是张开了一个黑漆漆的大口,要将海面上的一切吞噬下去。……
遥远的深海,他从没到达过的深海。脚下冰凉的海水漫了上来,是破旧的渔船开始漏水了。惊跳着移开了痴裸的脚,少年黑亮的眼睛中,有了渐渐的惊恐。四周空旷的海面上没有一点人迹,风浪的气息忽然毫无 预兆地弥漫在了海面。
重重浪峰忽然高急了,打上了摇摇欲坠的船身。……
淘天的啸声里,忽然地,远处一个悲怆的声音穿过了漫天风雨:“篱!……”
茫然地抬起了头,那少年向着空芒的远方望去。是人声吗?怎么可能——在这遥远的深海里?!……
一个大浪忽然地卷了过来,挟带着隐约的风声,正砸在了船帮上,气势惊人。小船如风中秋叶,忽然一个趔趄,整个翻转过来。
一道劈空闪电,忽然照亮了海面上纷纷急浪,照亮了不远处一片黑黝黝的礁石,和那礁石上顶着风雨、直直而立的一道人影!
落入水中的那一刹,少年转过了头,在那闪电惊现里,忽然清楚看见了那礁石上侧立的高大身影:挺拔的身躯,如刀削般冷峻而悲伤的侧脸,伫立在这人迹绝不能至的海中礁石上,让他在那一刻,忽然莫名地屏住了呼吸。……
冰冷的海水随即灌进了他的口中,一阵与生俱来的巨大恐惧袭上了他的心,沉下去,再下去……失去意识前,他忽然想:那个人,是谁呢?……
篱,你在哪里?十八年期限转眼将逝,而我,依然找不到你。
额头上你刺伤的天目,至今固执地不肯痊愈;而我胸前的那道伤,也仍在踏入海中的每一刻剧烈的疼起。
……人海茫茫,记忆依稀,我失去了那神通的天眼,竟然再找不到你。
漫天的风浪中,杨戬注释着眼前漆黑一片的西海,脸上有什么在不断的滑落,是翻卷的海浪冲上了脸庞吧?
一道黑影疾风般跃穿浪尖,水花从那背脊两边飞泻而下,冲向了杨戬,一口刁住了他的衣角,狠命地望海中一拽!
“小青斑,是你?……”杨戬顺着那大鱼的拉拽,木然地任凭自己沉入了海中,揽住了那大鱼的身体。
“你和我一样,心里痛得象要裂开对不对?”他低低道:“过了今晚,就整整十八年了。可我们再也找不到他了,无论在哪里。……”
那大鱼咬住了他的衣服,似乎全没听见他悲怆的低语,只是疯狂地将他向不远的深海死命拖去。
由着它大力拉扯,杨戬渐渐沉下了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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