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泯低声笑出来,「好久没这样睡过了。」
「这都要怪你!」乐浩指责的口气更似撒娇。
「是,」闵泯很顺从地接受,「都怪我!」
「……泯泯,」酝酿了整晚,乐浩终于开口问:「你……还爱陆飞吗?」
「……」
「……还在乎他吗?」
乐浩的手一直搂着闵泯,话问出来,手臂下的身体静止,但是并没有惊异僵硬的感觉。闵泯似乎只是有点意外,迷惘地看着他。
好半天,才平静地说:「那个人啊,你不提……我都忘记了……」
乐浩死死盯着他,继续问:「如果有一天他突然出现在你面前,说他还爱你,你怎么办?」
闵泯仔细看了看他,「浩浩,你干嘛?这么狠煞煞的。」
「你说嘛!如果他再来找你……」
「浩浩!」闵泯脸上的笑意敛去,静静看着他,「……我长到这么大,做过许多错事。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认识陆飞,后悔,不是因为爱过,受过伤……是因为你。……我以前答应过你好多事……都没有做到。可是有些事……后悔也没有用……我现在最在乎的,是你……陆飞要来不来,要说什么,我没空理……」
……如果是这样,那就好了。
乐浩不说话,似乎仍然不太安心,但没再说什么。闵泯心里渐渐升起异样的感觉来,浩浩这是……怎么了呢?他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两兄弟沉默了一会儿,有些吃力,闵泯轻轻把乐浩的腿从自己身上挪下去,慢慢舒展身体,吸了口气。
「你不舒服?」乐浩问。
闵泯吓一跳,「你没睡着啊?」
「没,」乐浩爬起来,「哪里疼?我给你揉。」
哪里都疼!闵泯心里说。这具身体,真的是千疮百孔。他苦笑一下,「还好啦,揉揉腿就好。」说没事乐浩不会信,索性给他点事做。
乐浩掀起被子,让闵泯趴好,开始细细地由下至上揉按他的双腿。没开灯,手底下的触感光滑纤瘦,有一股略呛的气味飘进鼻端,药油的味。
「那个裘先生对你挺好么,」乐浩忽然想起来,心里一动,「还帮你擦药油。」
「……嗳,」闵泯吱唔着,「他人……挺好的,很和气。」
杰哥和气?
「是吗?可是我见他总是板着脸很严肃很冷冰冰的样子……这种大老板会无缘无故对人好啊?……他没要你做什么吧?」
「你想到哪儿去了?」闵泯似乎在笑,「裘先生人真的不错,挺正派的,虽然乍看很严肃,但心地蛮软,看他对孩子就知道。」
正派?心软?闵泯到底知不知道裘正杰是什么人啊?
「那是他自己的外甥,自已人!虎毒还不食子呢……」
「不是的,」闵泯侧过头来趴在枕头上,拍拍乐浩盘着的膝,「浩浩你现在谁都不相信啊?你记得前一阵咱们的房子着火吧?」
乐浩停下手,「嗯,你不是说不严重么?」
「嗯……其实还蛮厉害的,我回去的那天,林阿姨一直在骂,我都傻了,幸好裘先生那天跟我一起过去的,帮我跟他们说,后来还让他公司里的法律顾问帮忙去处理。我就在奇怪明明我们俩个都好几天没回去住,怎么会着起火来,最后才知道是林阿姨的小儿子拿了钥匙偷偷进去,好像他跟同学在里面吸烟,才烧起来的……」
「……那个小子……真混帐!他想偷东西啊?」
「谁晓得啊,他年纪还小,查出来了也不能拿他怎么样。本来他们还吵着要我们赔偿损失的,这下子反而林阿姨还得赔我们,我后来想反正我们也没什么贵重东西,就算了……」
乐浩听得目瞪口呆,「……你倒是好心!」
「我都没费力气,裘先生跟方律师都帮我弄好了,原先我也以为裘先生那个人很生冷,其实不是的。」
「是吗?」乐浩实在想象不出来。
杰哥的心肠有多硬,不止他乐浩知道。其实这些年杰哥已经很少在这个圈子里出面,他不走偏门走大道,去办所谓身家清白的公司,连KISS都丢给沈在招呼,但……声名在外,连那些最会耍狠斗凶的家伙遇到他,都尽量绕着走。乐浩听的多了,否则当初他也不会鼓起勇气去KISS碰运气,只有跟着裘正杰,才没有任何人敢怎么样他。在泯泯好起来之前,他没有倒下去的本钱,所以他拿自己的命运打赌——他赌赢了。但三年已经够他看清裘正杰这个人,杰哥向来冷口冷面,对任何事任何人都不上心也不在乎。这样的人,泯泯说他正派、和气、心软又肯帮人?
不能相信!
可是他来的时候,确实看到杰哥在帮泯泯搽药油,又说太晚了他可以住下来!这个……乐浩沉默着,突然说:「快开学了,到时你得辞了工吧?那就不能在这里住了,我这几天就出去找新房子,学校附近好不好?」
「嗯,那个……」
「怎么?」
「裘先生说,小伦大概要留在这边,他跟我说希望我继续在这边工作。小伦身体恢复的差不多,也要开始找学校,不用我全天跟着,时间上应该可以打得开了。」
乐浩不出声,听闵泯迟疑一下继续说:「而且现在的工作真的很轻松,做做饭清理一下卫生,小伦又很乖,我以前看你的时候可累多了。裘先生说已经熟悉了,如果没别的安排就……继续。」
「……你们商量的还挺仔细的。」
「我们才刚刚说的,本来我以为要辞职重新找房子找工作的,这样的话,就可以不用了。」
乐浩大睁着眼睛瞪着天花板。
杰哥,真的有些反常!
他对泯泯好得出奇!
可能这些事情在平常人眼里不算什么,但发生在杰哥身上……
***
早晨,做好早餐,泯泯上去叫小伦起床,留乐浩跟正杰在桌边。
乐浩无聊叉着鸡蛋,煎蛋被他搅得稀哩哗啦,蛋黄流了一碟子。正杰连眼皮也不抬,平静地开口:「你想说什么?」
乐浩立刻抬起头,漂亮的杏核眼直直盯着正杰,「没啊,只是想谢谢杰哥照顾泯泯。」
正杰没回答,过一会儿,才慢慢问:「你为什么不叫哥哥,叫他泯泯?」
乐浩一呆。
正杰抬头看他。
乐浩勇敢地回视他,悄悄干咽一下,头皮有些发麻。——即使上过床,他在他面前仍然有些拘束和紧张。
正杰笑了一下。
乐浩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他瞪大眼睛。
正杰掀掀眼皮,扫他一眼,问:「听说你现在在给一个医学院教授当管家?」
乐浩身子震了一下。
正杰似乎也没想要他回答,只漫不经心地说:「是为了泯泯吧?……以后不要太倔,有什么事应付不了,过来说一声。你不是一直想开饭店吗?去开你的,有什么事我来处理。我不在的话,找世尧或沈都行。」
乐浩面色慢慢开始复杂,「杰哥……」
正杰抬起头来,似笑非笑,「你哥好歹算是我的员工,你是员工家属,照顾一下也是理所应当的。」
乐浩低下头,不语,半天才突然说:「杰哥,你对我哥……你对我哥……」他咬咬牙,抬眼看正杰,「杰哥,我哥跟我不一样。」
正杰转头正视他,表情有些冷,「你指什么?」
乐浩心里颤一下,但还是努力开口:「我哥他……他受过伤的……他……」
正杰眼神又黑又深,有丝凌厉,「你是说他三年前的那起车祸,还是说他跟陆家的事?」
乐浩悚然而惊。
正杰微笑,笑意很冷,「你昨天晚上突然跑过来,是为了什么?」
「……」
「什么事让你慌张?还是……你遇到了谁?」
乐浩胸口一起一伏,什么也说不出来。
正杰轻轻「哼」一下,端起咖啡来喝一口,神色慢慢回复到淡漠。良久,才不动声色地开口:「住在我的屋子里,想受伤倒有点难。」
乐浩呆滞,嘴唇动一动,转眼看到泯泯带着小伦下楼,又咽回了想问的话。然而肚子里却满是疑虑。杰哥……是什么意思?他想要泯泯?可是,可是听他的话……杰哥是……中意泯泯?并且不是随便上床那种中意?
可能吗?
杰哥一向不花心也不动心!
说他动了心……可能吗?
乐浩心思风车般乱转,连闵泯叫他都没听见,要过一会儿才意识到,茫然抬头看闵泯,「嗯?什么?」
闵泯脸上有些担心,「浩浩,你怎么了?」
「没,没事!」乐浩连忙摆摆手。
吃过早饭又心神不定地同闵泯和小伦厮混了一阵,乐浩才离开。什么话也没说。闵泯心里却逐渐不踏实起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浩浩从来不是那种想起什么是什么,莫明其妙跑过来待一夜又走的人。
闵泯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开始惶惑起来。
正杰仍然四平八稳地,吃过饭,去公司,接过闵泯准备好递过来的钥匙和包时,却比往常更深地看闵泯一眼。那个人,回来了。是吗?他会回来找闵泯?正杰发动车子,唇边露出一丝冷冷的笑。那位陆飞,如果聪明,就不应该再出现,否则……
***
转眼便是九月了。
已经重返学校有一周光景,闵泯仍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说不上兴奋,心中反而再没有六年前那阳光明媚的幸福感,他融入不进去,即使坐在教室里,也仿佛置身事外。
虽然已经十分努力,再次评估的结果也只能跟上大二的程度。他不住校,来去匆匆,几乎没有同学发现班里多了这一个人,每次上课闵泯都早早去坐在最后一排,毫不引人注目。一两位熟面孔的老师瞧点名册的时候却是一怔,然后满教室搜寻,看见闵泯,表情有些复杂。闵泯垂着眼眸,假装不见。
正杰派了一名司机接送他,虽然闵泯极力拒绝,正杰只说是节省时间,好方便他去康复中心的儿童班接小伦,然后两人一起回家。
小伦身体好了许多,在车上吱吱喳喳给闵泯讲今天又认识了几个新朋友,又玩了什么游戏,甚至又伙同小朋友搞了什么恶作剧,只听他脆生生道:「……那个护士乔姐姐气得不得了,说我身体这么好,已经可以回学校当恶霸了。」
「……闵泯哥,学校好不好玩?」小家伙憧憬地问:「我还从来没上过学呢!」
那自然是因为身体的缘故,闵泯怜惜地摸摸他头,「好玩极了,不过真的到了学校你可不能再像在儿童班一样欺负人哦!」
小伦嘴一撇,不服气,「我喜欢乔姐姐才跟她玩的,我又不是存心要她生气!」
「哦?」闵泯忍俊不禁,「你喜欢姐姐所以就欺负姐姐,那要是不喜欢呢?」
「不喜欢的人,我才懒得理!」
闵泯含着笑看他。日子久了,彼此熟了,小伦身体又渐好,男孩子的顽皮与率真天性开始慢慢冒头,常常令他想起小时候的浩浩。
晚上陪小伦玩过,服侍他上床睡了之后,闵泯才有时间一个人静一静,也坐下来翻翻白天的功课。书本上的字似曾相识,曾经令他如痴如醉的,现在却总是看不进去。
有些烦躁,他丢开书,走到窗下去吹吹风。
熏然夜风夹着微微香气,可以影影绰绰看到庭院架子上昙花错落的雪白。闵泯额头抵着窗框,怅然若失。
身后有人淡淡问:「怎么了?」
没有听到下楼的足音,但说话声音低沉,并未让闵泯吓一跳,反而充满安抚意味。闵泯转过头来,「没事。」
正杰瞥一眼丢在沙发里的书本,「是功课吃力?」
正杰坐下来,揉揉头颈。他也刚从书房里出来,略显疲倦的样子,客气地问闵泯,「帮我泡杯咖啡行吗?」
闵泯稍稍犹豫一下,轻声道:「太晚了,喝咖啡会睡不着,有冰好的红酒露,喝一点好不好?」
正杰看他一眼,点点头,又加一句:「给你自己也倒一杯。」
那意思便是要叫闵泯陪他聊一会儿了。
最近,偶而会有这种情形。一整天的忙碌之后,两个人会在睡前坐一会儿,有时随便聊聊天,有时只不过沉默着。正杰不开口,闵泯很少主动挑起话题。也许是因为夜色令人放松,连空气都庸懒了许多,即使不说话,也不会感觉气氛尴尬,反而常令闵泯昏昏欲睡——或者是酒精饮料的缘故?
其实像红酒露这类东西,本是闵泯特意为了替换正杰每晚的黑咖啡而制的……
夜空很晴朗,天空中的银色圆盘洒下淡淡光芒,窗台上像漾着一层银色的水波。两个人坐下之前,正杰看着闵泯习惯性地绕到背光的一侧去,稍微把窗帘拉上一些,将自己挡在阴影里。——闵泯的怪癖,晴明的夜里窗帘永远拉得好好的,阴雨天才打开。正杰不动声色地看着闵泯做完这一套,啜一口红酒露,过一会儿,开口问:「你怕月亮?」
闵泯本来坐在对面出神,听到他问,吓一跳,一时有点张口结舌,迟疑了一会儿,才反射般回答:「会烫……」大约觉得自己的回答肯定会让人侧目,只说了两个字他便顿住。
但是正杰并没显得奇怪,接着问:「为什么?」
闵泯没有立刻回答,目光落在窗台上,面色有些苍白。直到正杰以为他不会开口的时候,才听到平静的声音,「因为出车祸的时候……被烫到……」
屋子里很安静很安静。
闵泯闭一下眼睛,又惊慌的睁开。耳边太静了,连虫鸣的声音都没有……就像那天夜里,最后那一刻……那样猛然的撞击、暴烈的巨响、扭曲的音乐声……天旋地转……眼睛前面的一切都倾覆过来,好像整个世界都在破碎,在疼痛!好疼……好疼……耳边在轰鸣……几乎听不到自己在嘶叫的声音……但闵泯记得自己在叫……
记得他蒙着热烫液体的眼睛看到那个人跌跌撞撞地爬出去……跌跌撞撞惊慌失措地爬开,没有回头……
声音就是在那个时候嘎然而止的……
所有声音像退潮一样退出去,然后闵泯看到天空……深蓝色的天空……高而远的云块……闪烁的星星……和一轮诡异的月亮……那银色的月光浓重地落下来,又重!又烫!直烫到皮肉深处,烫到内脏去……好疼……
「……闵泯?」一只手被紧紧握住。闵泯惊跳着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在粗重的喘息,手心里全是冷汗。正杰已经坐到自己身边,目光幽深,紧紧盯着自己。
「你没事吧?」正杰仔细地看他。
「……没事。」闵泯努力抑制剧烈的心跳,过一会儿,才说:「大概有点累了。」
正杰没作声,把红酒露递到他手里,「喝一口。」
闵泯吁口气,勉强把杯子举在唇边啜一下,抬头微弱地笑一下。
正杰看着他,忽然说:「上学上成这样,会对小伦产生副作用。」
闵泯抬起头,有点茫然。
正杰语气平静认真,「每天下课回来愁眉苦脸,捧起书就吓得发呆,一副上学这么辛苦的样子,小伦会产生不好的联想,会得学校恐惧症也说不定啊。」
闵泯有些愣怔,慢慢地,表情松驰下来。过一会儿,又抬起头,显得有些困惑,「我,那个,很明显吗?」
正杰抬眼看他,「如果很勉强的话,不一定非要回去的。」
闵泯靠在沙发背上,良久,不出声。
「是因为你弟弟希望你回去上学吗?」
「……浩浩他……我弟弟他,对我期望很高。」
「所以你不想让他失望?但自己不喜欢做的事,能做好吗?不妨直接告诉他,你们兄弟感情那么好,他应该能理解。」
闵泯摇摇头,想了一会儿,再摇摇头,「不!」
正杰疑问地望着他。
闵泯微笑,语气坚决,「浩浩好不容易才帮我得到这个机会!」
「……他费了很大力气才……这几年……浩浩为了我……他很苦……很苦……」闵泯深深吸口气,「……我不能让他失望!」
「你能做到吗?」正杰淡淡问。
闵泯咬着唇,良久才叹了口气,垂下头。
「是怎么回事?」正杰盯着他,「不会是因为不适应环境吧?」
闵泯苦笑着,忽然用手拍拍自己的头,「是这里不行了。」
「嗯?」
「车祸后遗症,」闵泯自嘲地笑笑,「神经系统没有办法恢复到以前。我现在记忆力很差,也很难集中注意力,你瞧……」他伸出一只手在正杰面前。
正杰起初只注意到那手特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