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间隔着海洋拉开的距离太大了。
直到前不久林伯打电话来说了些舒儿的事,他才知道订婚的舒儿被退婚了,对方给的理由很牵强,林伯说抢走她男朋友的第三者是小苏,是她异父异母的妹妹。自从知道这件事后,他常在夜里独自思考,想起舒儿哭泣时的无助,还有过去她的甜美笑容。
“少柏,你真的要走?”
美国的十二月,冷风刺骨,大雪连下了十多天,雪都积了一公尺那么高。说话的人是他主治医生的儿子,这十年来,两人的交情由浅至深,在这片土地上没有人可以比杨天凡更了解唐少柏的身体状况。
“嗯。”他的行李都打包得差不多,也分批寄回台湾了。
“台湾只有你自己一个人,没问题吗?”
“你爸不是说我的身体已经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了?”骨髓移植成功后,几次的复健及化疗,他的身体已经渐渐强壮,不再是初到美国时的虚弱了。
“是复原得差不多了,但也不能太累。”癌症这种东西很顽固,明明是痊愈了,却有时还会出现假象让人心惊。“你的病好不容易才控制住,癌细胞虽然清除了,但并不表示没事了。”
“我知道,我会好好善待自己的,怎么说这个身体也陪我经历了太多的病痛。”那些受病痛折磨的日子,他曾经以为自己会熬不下去,但最终还是凭着过人的意志力渡过了。
“希望如此。”杨天凡看着少柏由病弱的少年长成今日的健壮体格,他明白他长年下来的痛苦及压抑,
“回台湾等安定好住的地方我再跟你联络。”
“你不回家住?”
唐少柏摇头,“我回去找人,顺便投靠她。”
“你以前在台湾的朋友?”杨天凡自小是土生土长的美国人,虽然父母都来自台湾,但毕竟他对台湾不熟悉,他的中文也是这十年来由少柏一字一句教会的。
“嗯。”
“男的女的?”
“女的。”
“你喜欢的人?”
“我的青梅竹马。”
杨天凡想了想,这十年里少柏的生活作息正常,根本没有常联络的人,怎么会突然跑出一个青梅竹马,“你说该不会是说那个常常有事没事就寄一大篇英文过来请你翻译的女孩?”
只有她,曾经是三天两头就写信给少柏,她的来信永远是有所求,曾经他还一度要少柏别理那种自私的人,完全不为他的身子着想,只会要少柏帮她,但全都让少柏一笑置之的带过,那时他就知道那女孩对少柏意义不同。
“嗯。”大学主修外文系的她英文底子不算好,常常找他求救。
“她不是没再跟你联络了?”
“她忙着翻译的工作,抽不出时间。”
他曾经因为不知手术结果,不敢开口要她等他,但他以为她懂,没想到她却恋爱了,尽管如此,他对她的感情还是不变。
“她?凭她那点破英文功力也可以当翻译?”杨天凡有些汗颜那女孩翻出来的文章有谁能看得懂吗。
“她其实很聪明,英文也进步很快,已经不再需要我的帮忙了。”
“那菜子呢?她等你十年,你不会真放她一个人在美国吧。”
“我对菜子只有妹妹的感情。”
“所以你是为了见那女孩才决定回台湾?”
以前见他常常强忍着身体的不适,没日没夜为那女孩翻译文章,只为了再收到那女孩寄来的道谢信,后来信少了,他使用网路的时间也少了,连带的少柏的笑容也少了,常常一个人若有所思的望着病房里的窗外。曾经以为唐少柏是因为太孤单了,原来他是在思、念曾经跟他一起长大的女孩。
“我很想见她。”
“然后呢?跟她说你喜欢她?”若不是为了到美国治疗养病,少柏或许不会轻易离开那女孩,可事与愿违,他不得不走,留下女孩一个人在台湾,那应该是少柏心头最大的遗憾吧。
望着窗外白雪,唐少柏脸上露出淡淡笑容,他不知道当年那个绑马尾的舒儿经过十年后长成什么模样了?清秀的她是不是变得更漂亮了?
经过感情蜕变后,她的灿烂笑容不知是不是犹在,那份纯真的笑容他永远忘不掉,那曾经是他在异乡的慰借,是他忍受病痛的特效药,那笑容,他很想念。
少柏要回台湾?上川菜子瞪着唐少柏,不置信的摇头,她每天固定时间来帮他整理家务,“你不可以回去台湾。”
“我已经订好机票了。”
“为什么你突然要走?”他的病好了,可以开始在这边安定工作,这里有她,为什么他还想回台湾呢?
“我想回去看看。”
“看什么,台湾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吗?”都离开十年了,那里的人事全非,早没感情了才是。
唐少柏见着满桌的菜色,菜子的手艺很好,为了讨他欢心,她努力学厨艺,为了融入唐家,她学着怎么跟他妈相处,更为了他,她牺牲太多的时问陪他,而他却无能回报。
见他不语,上川菜子终于忍不住了,“你是为了要见林舒儿才回去的?”
“菜子,就算我回去见她也没有什么不对。”
“有,我不准你回去见她。”
“菜子。”她对他并没有任何权利,他们之间并没有约束。
这些年,菜子的情绪转变很大,或许他的态度是很重要的起因,她脸上的笑容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暴躁。
“没有人可以阻止我回去见舒儿。”
“连我都不能吗?”
“我很想舒儿。”
“想她?她都交男朋友了,而且还跟人家订婚,你却还在想她?”
“那不重要。”
“那我算什么?”
“我一直当你是妹妹。”他早己表明对她并没有男女感情,她却不愿意放手。
“我不要当你的妹妹,我要跟你结婚,我要成为你生命中唯一的女人。”
唯一的女人?唐少柏脑海里浮现舒儿青涩的笑脸,如果他没有生病,那么他生命中的女生只会是舒儿,这一点他比谁都确定,“菜子?”
上川菜子流泪了,她哭得像小女孩,“我不要你回台湾,我不要……”
他走过去拍拍她的肩,“我并不适合你,这世上还有很多好的男生,你不该把感情执着在我身上。”
“我不要听,不要听……”上川菜子反手抱着少柏哭泣,他的温柔教她迷恋,这世上她找不到另一个唐少柏了。
“别哭了。”
总是如此,当他谈起两人之间的问题,菜子总是以哭解决,而一见她落泪,他狠不下心推开她,或许她的执着他要负最大的责任。
曾经,在不知道舒儿被退婚时,他不会有如此强烈回台湾的意念,可知道她被欺负了,他的心起了不曾有过的愤怒,教他难忍的无法入眠,他该陪她的,该在她身边,他却远在地球的另一端。更教他不舍得是,舒儿从头到尾没跟他提过只字片语,他写给她的信全都石沉大海,舒儿的断讯教他忧心,让他警觉,她想跟他划清界线。
“你不要走好不好?”
“菜子,我放不下舒儿。”
“那我呢?”
“你有家人,你有朋友,而且你还有我大哥。”他一直都知道大哥对菜子压抑的情感。
“可是没有你,那些我全都不要。”
尽管菜子哭得心伤,但,这一次,唐少柏都非走不可。台湾,十二月的冬天,北风呼呼的吹,寒流才过又一个寒流来,小雨大雨也下个不停,虽还没冷到下雪,但这种天寒地冻的天气根本不会有人想要出门,最好的避寒方法就是躲在暖暖的被窝里。
一大清早,舒儿才赶完最后一章节的翻译工作,揉着酸涩的双眼,头昏脑胀的她倒进软软的双人床,眼睛才要闭上,即听到敲门声,“爸,我睡了。”
“舒儿,爸有事跟你说。”
“可以晚一点吗?我……”
她的话都还没讲完,房门已经被打开了,林父站在房门口,“你昨晚又熬夜工作了是不是?”
“没办法,翻译社一直催我。”她也很无奈啊,但工作就是工作。
“爸有事跟你谈。”
要她离开暖暖的被子,那等于是拿桶冷水由她头上浇下去,冷飕飕的感觉她光想到不觉得又缩了身子。
“爸,我真的好累了。”
此时房门口又多了个人,“舒儿睡了吗?”
阿姨?自从小苏搬离开家到日本去念书后,她跟阿姨之间的距离拉得更大,或许还有一些些本就埋在心里的怨怼。曾经她压抑得很好,但被爱情跟亲情同时背叛后的她,似乎也失去内心的平衡,她无法正视阿姨。因为阿姨早就知道他们背地里的感情,却偷偷瞒着她,直到被她捉奸在床,她才知道原来她好像小丑般的让人笑话,原来那个说要爱她一生一世的男生,早背着她跟小苏海誓山盟,两人甚至都约好一起去日本念书。
她好傻,傻得不知道该怎么发泄心里悲恸的情绪,最后她让沉默的自己更沉默,装傻的她继续说说笑笑,一付不在乎的模样,但她明白,那不过是外在的保护色,其实她心里已经被伤得在淌血了。自那时起,她跟阿姨相见无言,她当她是爸爸的妻子,小苏是他们的女儿,而她只是个陌生人。
“我跟你阿姨今天下午去日本。”
“好。”头愈来愈沉,有些不清醒,她不想再去回忆去年的事,那会影响她工作的心情。
“舒儿,我跟你阿姨走了,你自己要多照顾自己。”
前几年,她爸临时决定移居日本,她过不惯那边的生活,所以不去,就这么一个人留在台湾守着这个家。
“好,我知道。”这个家空荡荡的,感觉有些冷清,可她也习惯了。
“等一下计程车就来载我们去机场,早餐阿姨已经帮你准备好了,饿了就去吃。”
“好!”
“还有,今天新房客会来看房子。”
“不是说不租人了吗?”她爸去日本后,偌大的房子开始分租给附近的高中老师。
“反正房子空着也是空着,而且是学校介绍的,我想人品应该还不错,今天下午他就来了。”
“下午就来了?是男的还是女的?”如果是女老师,她勉强接受,如果是男的,打死她都不要!
睛睛直盯着她爸,没想到是阿姨代替回答了,“是位男老师!”
“爸,你要我一个未出嫁的女孩跟一个男的同住一个屋檐下,孤男真女的不怕左右邻居说闲话吗?”
“我已经跟邻居都讲好了,大家都可以谅解。”
“爸……”只见她爸手挽着阿姨,不理她的喊叫。
“记好了,要跟人家好好相处。”这是林父临走前的最后一句话。
直到他们出门,林舒儿都还有种不切实际的感觉,本就头昏的她头更痛了,看了眼时间,八点半了,不行,她要先睡一觉,所有的事等她睡醒再说。
拉上棉被,整个人躲进暖呼呼的被窝里,没一下子,林舒儿睡着了,这一睡直到下午都还不见她醒来。叮当!叮当!
是谁在按电铃?
林舒儿的好梦被人打断,而那个按电铃的人还不死心的继续,忍无可忍的她只有推开棉被,半眯眼,披头散发半坐起身。
“不要再按了!”
吵死了,以前觉得家里的音乐铃声跟垃圾车的相比要好听多了,现在再听,她只想把电铃给拆了。
叮当!又来了,那人怎么那么不识相,难道不知道扰人清梦是罪加一等吗?她早上八点多才睡,看了眼闹钟,不过才下午二点,根本还没补足睡眠啊。
爬下床,她气冲冲的冲到楼下,越过客厅,连头发都没打算梳理,大门一开,她双手插腰恶声恶气的吼着,“我爸不在家!”
看都不看来的人是谁,带着下床气的舒儿打算再关上大门,也不管外头的人会怎么想,现在她只想回床上继续睡她的大头觉。
“请问林舒儿在吗?”那人不是找她爸,是找她的?
林舒儿伸手拨了下额前头发,没好气的说:“我就是。”
唐少柏略感吃惊,眼前这个穿着睡衣披头散发的是舒儿?她瘦了,连脸色也苍白了许多。十年过去了,她的马尾消失了,她的学生制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眼前长发过肩的模样!
“舒儿?”
林舒儿被这声呼唤给惊醒,她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最后花容失色的捣嘴大叫:“你……你……你是……”
她认出来了,由她不置信的眼里他看出她被吓住了。
“是我。”
“你怎么回来了?”是回来看她的吗?不,一定不是,他怎么有空回来看她,林舒儿要自己别乱想。
“回来教书。”
“教书?”她怔怔地呆住。
“对。”
外头很冷,舒儿瞥了眼地上的行李,还有不远处的计程车。
“那辆车在等你吗?”他应该只是过来跟她打招呼马上就走,所以她没打算邀他进屋。
唐少柏转头朝司机挥挥手,车子随即开走,“进去吧,外头很冷。”她只穿着单薄的睡衣,外头的冷风又强,怕她感冒了。
“等一下,是你!你是新来的房客?”
原来那个新房客不是别人,是她认识的唐少柏,心里的压力顿时减少许多,却又有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
“对。”他目光环视这十年来没有多大变化的林家,还是跟之前想的一样温馨宜人,很有家的味道。
“你为什么要来我家住?”
唐少柏没有回话,他放下行李,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有咖啡吗?”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因为时差他想要来杯咖啡提神。
“在厨房。”
“你帮我泡一杯咖啡好吗?”
见他满脸倦容,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应该是累了,她心软的走进厨房,几分钟后,她端了二杯咖啡出来。
“喏,你的咖啡。”老实说她还有些震惊,少柏回来了,就在她眼前,这是在作梦吗?
“谢谢。”
她才坐下位子,唐少柏就有意见了,“太甜了。”
当作没听见,舒儿继续品尝自己杯子里的咖啡,香醇可口,哪会太甜!
“我喝咖啡不加奶精也不加糖。”只见他放下咖啡杯,对她淡淡笑着,“能麻烦你再去帮我泡一杯咖啡吗?”
她嘴里的咖啡差点喷出来,她一点都不愿意,可见到他含着微笑的眼神,她竟然无法说不。
唐少柏对第二杯咖啡没有意见,不过对她倒是有些建议,“你要不要先去换件衣服?”
“不用了,我等一下还要补眠。”换换脱脱太麻烦了。
“那你的头发……”不用这么凌乱见人吧?
“哪个人睡觉头发会整齐的,现在梳好等一下还不是要再乱一次。”她又很有理的补充,咖啡这时也喝完了。
“我的房间在哪里?”
“你真的要住下来?”
“没错。”
“你不怕人家说闲话?”
“不怕。”
“那你家人同意吗?”
“我妈已经不管我了。”
那……她找不出任何借口了,“我的生活作息很差,而且我又不爱干净,你跟我住一定会很不习惯的。”
“没关系,我可以慢慢习惯。”
林舒儿见他一点都没打退堂鼓,心一横道:“反正到时候住不习惯你就会搬出去了。”她指了指楼上,“楼梯上去左转第一间。”
林舒儿以为他会动手开始搬行李,但他继续闻风不动的坐着,“你不上楼吗?”见他不为所动,只是继续盯着她看,“那我先上去了,回头见。”
“舒儿。”
“浴室在你房间的隔壁,厕所就在浴室。”以为这是他要问的,林舒儿一口气说完,然后,她才发现他根本不是要问这些。
“你能不能帮我提行李上楼?”
他是男人吗?他算是男人吗?林舒儿忍着手酸,忍着头痛,忍着差点被重重的行李给压扁的帮他将行李搬上楼推进他房间。
好不容易回到自己床上,她的瞌睡虫竟然全都不见了。
十年了,他们十年没见面,他怎么会一声不响回台湾了?已经由男孩蜕变成男人的他,多了份难得的成熟跟稳重,还有一种她说不出的陌生感,只是他怎么连自己的行李都提不动,光长得高壮好看有什么用!
他为什么回来呢?
她百思不解,他的英文好,当英文老师不为过,但他为什么放着家里的事业选择当英文老师呢?
想不通,真的想不通,她扯棉被覆在头上,她要赶快睡觉,晚一点翻译社的人会来要翻译稿。管他为什么回来,反正肯定不是为了她,她干嘛想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