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杨兰英脸上的泪痕和围成一圈的村人,周春霞挣扎着要起身,杨兰英紧紧地搂住她,嗔怪道:“小姐,你不能这样拼了,再拼会拼死的。喏,这位大姆端来了竹椅,你歇一歇。不要紧哩,等好些再下田。”
情急之下杨兰英又按老习惯喊她“小姐”,周春霞瞥见众人惊异的目光,捏了捏杨兰英的手,杨兰英却还没知觉。周春霞只得小声提醒她,杨兰英晒得脱皮的黑脸上掠过一阵使她肤色加深的红晕:
“对不起,春霞。你,你不怪我吧?”
杨兰英边说边扶周春霞坐下,竹椅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像周春霞心内的一阵叹息。她沉吟了稍许,真诚地看着杨兰英:
“兰英,我晓得你受了我蛮多欺负,可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晓得为什么,每次有了难处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有火了也是第一个冲你发。可能是在这里太孤单了,只有你是打小熟悉的,再加上养成了习惯,一时改不了,你不怪我吗?下回队里开生活会,我要当着大家的面向你道歉,好吗?”
周春霞握住杨兰英的手,两人不约而同地哆嗦了一下。伸手一看,手上净是刀口和划伤,还有一串串的血泡,不由相视一笑。
“春霞,这半年你不容易。我是做惯了事的,想当初你多享福啊!换了我,未必有你这样的勇气来当红军哪!”
杨兰英由衷地说。春霞开心地笑了:
“你是真的这么想?”
杨兰英别过脸去,鼻头发酸眼发红,她怕自己会哭出声来。周春霞这段时间憔悴得让人惨不忍睹。杨兰英想,大娘要是突然出现在这里,她会怎样呢?肯定会搂着春霞大哭。不过杨兰英知道她是必须过这一关的,要是这一关过不了,还怎么过生死关?所以她内心深处顶钦佩春霞。周春霞听了杨兰英的夸奖,高兴起来,加上吃了大姆送的几个糖蛋,脸色正常了些。
这时已近中午,计划中要完成的任务还有三分之二没开镰。眼看大家都在忙碌,周春霞怎么也不肯继续休息,非要和杨兰英并排割稻。杨兰英动作麻利得很,金黄的稻子在她银亮的镰刀下一排排倒下,豆大的汗珠滴进浑浊的泥浆里,激起一层小小的涟漪。有几条细瘦的蚂蟥悄悄地游过来,杨兰英用镰刀将它们挑到了别处。
红翻天 第二十八章(5)
“啊!啊!”
落在身后的周春霞突然发出凄厉的惨叫,杨兰英三脚两脚奔过去,只见周春霞僵立在那儿,两只手不停地上下舞动,锋利的镰刀在这舞动中折射出一波一波阳光。
“怎么啦?怎么啦?是不是被长虫咬了?”
附近几丘田的俵嫂们急忙跑过来,只见十几条蚂蟥补丁般叮在周春霞满是疤痕的小腿上,已经胖得鼓出了肚子。俵嫂们心想蚂蟥有什么可怕的?不由七嘴八舌地和她开起了玩笑。
周春霞一边跳脚,一边回应着她们的粗口,俵嫂们觉得这女红军蛮有意思的,笑得更欢了。她们拍着周春霞的小腿,把蚂蟥震下,又摘了禾秆将蚂蟥反串着扔到田埂上去晒:
“这蚂蟥烘干了磨成粉,听讲能止血呢!”
有人这样说。杨兰英见大家满身汗透,正想下令休息,一阵奇怪的嗡嗡声从山脊那边传来。
“飞机!”
周春霞第一个反应过来,她喊着冲向田垄里那几垛刚割下的稻谷,抱起满满一把往山脚下的树丛中跑。大家见状纷纷冲过去,试图把那些已经割好的稻子抱运到安全地带。
飞机的嗡嗡声越来越响,村子里响起了当当的锣声,鸡犬牛马咴咴叫着,加上大人小孩的尖叫,宁静的村庄显出几分慌乱。火线割稻队的俵嫂大姆们表现出空前的镇定,她们有条不紊地抢运着稻谷,不久就将一大半割好的稻子运到了山脚下。那儿巨石纵横,有不少天然洞隙,稻子放在那儿还是比较安全的。
“呜呜!”
这时两架飞机呼啸着并排俯冲过来,随着熟悉的哒哒声的响起,田里溅起朵朵水花,几个抱着稻子奔跑的俵嫂惨叫着倒了下去。杨兰英正要下令隐蔽,可惜已经迟了,只见几个巨大的铁蛋从机身上屙下,一些没见过世面的大姆呆呆地仰头看着。周春霞猛醒过来,拉起两个大姆往山脚跑去。当她再往回赶时,炸弹已经落下,她心里一慌,陷在泥坑里不得动弹了,杨兰英抱着稻子已走远,见周春霞有危险,立即冲过来,扑在了她身上。接着“轰”的一声巨响,杨兰英眼中的世界旋转着变成了一个小亮点,小亮点又飞快地往不可知的虚空闪去,旋即融入了那片永恒的黑暗。
杨兰英就这样牺牲了,时年19岁。周春霞却安然无恙,她满怀悲愤地将杨兰英背回安全地带。一块弹片削去了杨兰英的半个脊背,流淌的鲜血蒸腾着袅袅的白烟,周春霞搂紧杨兰英的躯体,大股大股的鲜血喷了她一脸,一身。但杨兰英的心还在怦怦跳动,只是越来越弱。
“坚强起来啊,春霞,你一定要坚强!要为我报仇!……”
杨兰英的声音轻轻敲击着周春霞的耳膜。她紧咬的唇间淌下一缕鲜血,仿佛几点傲雪的寒梅。
红翻天 第二十九章(1)
寒冷的冬天来临了,周春强接到了协同正规军赴前线围剿红军的命令,这让他颇感苦恼。这几个月他好不容易将五堡整肃好了,现在又要离去,花费大量心血训练的护围队也要随之开拔,这让他有一种被利用和被榨取的感觉。
随着国民军围剿的步步深入,五堡所在的县份已经彻底白化,周春强没了心头之患,精神好了许多。还乡团开始到处找红属算账,有些村庄因参加红军的人多而遭到了毁灭性的报复。他前段时间也加入了这一行动,将自家那些被红军分掉的山林田地和钨矿全部收了回来。他本想重振家业,让五堡再度强盛起来,不料在这节骨眼上却来了这样一纸命令,让他烦躁不安。
抗命不去吧,自己有可能被整肃;去的话五堡又将成空城,偌大的家业托付给那个终日疯癫的房秋心,那不是开玩笑吗?要是妹妹春霞在该多好啊!周春强此时已不再去想爹和娘的事了,特别是娘,可以肯定已被爹烧死在香菇场,成为他心中永远痛着却不愿被触及的伤疤。
为了能留下来,他带了份不薄的的礼去找县座说情,希望县座让他负责县城的防务。县座收下礼物后讥讽道:
“老兄啊,现在这时候还容得你讨价还价?没看到委座铲除共匪的决心有多大吗?一百万大军,二百多架飞机,不是闹着玩的!现在县城这一带绝对安全,红军自顾不暇,哪还有力气反扑?你放心去吧。委座论功行赏,讲不定赏你个专员干干,到时我去拜会你,你还未必有空见我喽!”
周春强吃了个哑巴亏,有些郁闷,后来转念一想,觉得县座的话还是有点道理的,自己不能因小失大,目光要放长远些。再说,五堡和山林、土地、钨矿,谁能带走?思想一通,行动立即变得自觉和迅速了。他将家事托付给几位远亲,带着队伍两天之内赶到了指定地点,协助余汉谋的粤军进攻中央苏区。
从1933年的11月到1934年的3月,周春强率队辗转东南两线战区,参加了数十次作战,护围队减员十几位,让他黯然神伤。4月刚到,他又被调到广昌前线。这次他协助的居然是陈太平的部队!
周春强的心当时就凉了半截,他知道自己这回完了!他在赣州靖卫团时曾协助过正规军作战,从那时起他便明了他们的把戏。那些正规军各有各的小算盘,要么为了保存实力临阵放空枪,要么和红军暗中达成协议,让红军秘密过境,只要不在他们的辖区内就一切太平。这也是红军前几次反围剿能够胜利的诸多原因之一。这种本位主义就像一个黑洞,让国民党上层头痛。现在他周春强遇到了比这个黑洞更可怕的“魔洞”:陈太平想借红军之手剪除他!
“春强老弟,我们又碰面了!古话讲三世修来同船渡,看样子我们是真有缘哪!”
在那间简陋的指挥部里,陈太平握着周春强的手呵呵笑着,因突然消瘦造成的皱纹使他那张脸看上去像个老树怪。老树怪的手潮湿出黏黏的冰冷,这冰冷从他的双眸流出,让春强寒从脚底起。
也许是周春强寄出的那封信起了作用,他回五堡个把月后军法处便把陈太平从前线召了回来,关了他半个多月,气人的是他太太林美仪不但不闻不问,反而借口老母病重溜回了河源。是军中的一些朋友出资将陈太平保释出来的,进而他被降职成了一个成天在前线卖命的营长。陈太平一下子老了十岁。不久之后他家又起变故,太太林美仪和一个商人野合时双双毙命,成了粤赣两地的头号社会新闻。
林美仪家在河源颇有势力,尽管林美仪死得不光彩,她家还是不依不饶地到军方控告陈太平犯有谋杀罪。军方考虑到正是用人时节,再说林美仪死时陈太平在前线,是否买凶杀人一时难以找到证据,所以此事不了了之。经过这么一番折腾,陈太平那身肥肉不翼而飞,成了如今这样一个老树怪。
握着老树怪的手,周春强感到仇恨溪水般从他冰冷的指尖淌出来,寒气透人心脾。不过陈太平立即恢复了正常,继续以过火的热情向部下介绍他,并留他吃了一顿饭。席间他俩聊赣州的轶闻趣事,谈前线的苦乐酸甜,仿佛一对难兄难弟。
红翻天 第二十九章(2)
周春强以为事情就这样打几个哈哈过去了,心中多少轻松了几分,谁知临别时陈太平小声地对他提起了春霞:
“春强老弟,听说你娘和你妹子投奔红军了?女人心,海底针哪!现在的女人真是越来越难捉摸了。不过你放心,要是我的部下捉到了春霞她不会有事的,好歹她是我没过门的老婆,你说呢?”
陈太平的话里表现出几许亲密,但又隐藏一股恶毒。周春强打个哈哈未置可否,脊背上倏地冒了层冷汗出来。他知道接下来的会是什么。
第二天周春强就接到攻打502、503、504高地的命令。由他的护围队和广昌县靖卫团打前锋。这种安排,连傻子也明白是拿他们当炮灰。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在仗打响之前,他和广昌县靖卫团的赖团长一合计,从乡下赶了批老百姓上山,让他们走在前头挡子弹。这一招果然奏效,红军顾忌老百姓的生死,不敢放开手脚打,结果他们一天之内便攻占了502、503两座山头。
赖团长年轻气盛,不免喜形于色,当晚开了两缸土烧、杀了几头猪,犒劳部下。周春强收到了他送来的一头猪,谢绝了他送的酒。和红军交手多年他已养成谨慎作风,作战期间滴酒不沾,还强迫那批候在那儿的群众连夜赶修出一座简易碉堡,把自己的指挥部设在了碉堡里。
“你这叫草木皆兵!广昌城是一定要拿下的,红军自家一块豆腐没盐蘸,哪顾得上偷袭我们?你落心呷烧酒,保你太平无事。”
赖团长是广昌大财主的儿子,曾在保定军校读过两年书,后因聚众滋事被开除,回家后不务正业,常年在赣州逛窑子。闹红之后,他家的浮财被分,两个弟弟被红军杀掉了,全家人仓皇逃到韶关,赖团长从浪荡少年变成了残暴的复仇者。广昌还是红区时他便潜回老家,纠结那些逃窜的地痞恶霸组成了一支敢死队,四处和红军作对。仗着土生土长,居然让他挨到了出头之日。当广昌的大部分地区再次成为白区时,他迅速占据了靖卫团团长的宝座。怀着对红军的深仇大恨,他打起仗来比周春强卖力得多,起码不像周春强那么怕减员,反正靖卫团是一帮乌合之众,死了也就死了。
周春强可没他那么洒脱。他的护围队员十之八九是五堡族众的子弟,如果一去不返,他以何面目见人?再说他在这帮子弟身上花了不少钱财和心血,为他们请教官训练,给他们配备较为先进的武器,这些花费除部分是县商会从各乡筹集的外,其余全由他出,这怎能让他不肉痛?
最主要的是,他已看出陈太平欲借红军之手消灭他的险恶用心。而赖团长因与陈太平从无过节,他保卫的是本乡本土,自觉该尽一份责任。所以,当周春强提出要找些老百姓作替死鬼时他开始还不情愿,他怕被人骂祖宗八代,后来觉得此举正好可以借机把那批分过他家浮财的红属干掉。悟透了这层借刀杀人的意思后,他一天工夫抓了三百多号百姓,且在战斗中大见成效。但他还是看不起周春强,觉得他胆小,不明白他为什么那般如临大敌。他才不屑于像周春强那样过苦行僧的日子呢!
这天夜晚,他拒绝了周春强让他到碉堡里过夜的好意,和靖卫团的团丁们一起吃肉喝酒,又从那批即将充当炮灰的老百姓中找了几个客女供大家玩乐,驻地甚是热闹。
当赖团长搂着客女在寻欢作乐时,周春强的驻地一片安静。4月的山间仍有几分寒气,团丁们露营于野,虽说很羡慕赖团长那边的热闹却不敢窥探,上满子弹的步枪枕在头下,谁也不敢松懈。驻地十几米外燃着明亮的篝火,火堆边三步一哨,五步一岗,戒备颇为森严。
周春强和几个得力助手栖身于碉堡,堡内挂着几张作战地图,油灯下他那张脸颇为严肃,冷静的双眸中有隐隐的喜悦。从作战形势图看,红军正在节节败退,粗大的黑色箭头仿佛寒刃生辉的铁矛,正指向那块明显缩小了许多的红色区域,过不了多久这块红色区域将被这些箭头戳得粉碎,最终消失殆尽!
红翻天 第二十九章(3)
想到这点,他表情为之一松,思绪倏地飞回了五堡。他忽然非常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听从劝告,与父亲相中的那位客女结婚。如果那时结了婚,孩子该会打油买盐了。偌大的五堡现在只剩下自己和妹妹春霞,自己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春霞不知死活,万一自己吃了枪子,五堡岂非要落入他人之手?周春强这才知道什么叫做“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他是真真切切地后悔了。但他又能怎样呢?总不能现在就回五堡去相亲结婚吧?心中一闷,不由被赖团长那边的欢声笑语吸引。借着查岗的机会,他过去和赖团长讲了会子闲话。
赖团长坐在帐篷里,酒喝得不少,年轻的脸庞因充血而略显肿胀。一个簌簌打抖的妹子缩在角落里哭泣,压抑的哭声让周春强忽然有股强烈的冲动。赖团长酒醉心灵,立即表示找一个标致客女让他开苞。周春强制止了他的好意,他说他现在不打野食,最好是女人跟他成亲。赖团长说他是在开玩笑,他板起脸认真道:
“赖团长,我不像你17岁就结了婚,一家伙生了四个卵鬼,讲得不好听,便是有个三长两短,也有人传香火。我独丁一个,又没子嗣,要是哪天翘鼻子了,我周家五堡可就倒灶灭绝了!”
周春强的情况赖团长原本不清楚,听他这样一说,立马倒了碗酒给周春强。周春强婉拒了。赖团长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一仰脖把酒喝光了,然后喜上眉梢地道:
“周兄,我给你做个媒如何?我家老妹今年20岁,还没许配人家。不是夸口,我这老妹长得顶标致。你别看我,我俩不是一个娘生的,别看我老妹庶出,却比我有教养。她娘早先是韶关的女学生,后来被我老爹搞到了手,可惜生下我妹子不久就死了。我妹子是我娘奶大的,我们三个当哥的把她当眼珠一样宝贝,所以左挑右剔,一时没选定妹郎。明日我把我老妹叫过来,你要是中意,就交换一下喜帖,来个火线成亲!我没有别的条件,你匀我二十支枪就行了!”
周春强唇边浮上一层不明的笑意,心想,这世界真是奇了怪了,他怎么也不拿自己的亲妹妹当回事?也许在枪与妹妹之间,很多男人都会选择枪。枪意味着主宰,意味着强势,而妹妹代表的亲情在枪的诱惑下,是可以放弃的,起码他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