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夜半,乡村异常安静,偶尔的几声蛙鸣狗吠更衬托出这种深夜特有的静谧。空气比白日清凉了许多,走到院坪上露水雨雾似的浇在身上,让她感到了几丝凉意。细心的周大嫂给她披了件夹衣,当火吊照亮牛车时,她呀地轻呼了一声,只见车斗里放着两床旧被子,一篓木炭,一篓番薯干,几双新鞋,再就是十几袋标明了名称和用处的草药。
“妹仔,我爹怕你归队不好交差,这些给你带去,就说你去亲戚家搞宣传了。走吧!”
周春霞感动得泪流满面。
红翻天 第二十八章(1)
尽管形势越来越严峻,瑞金的这个盛夏却依然迷人。山川明媚,河流泛波,稻田金黄,绿树蔽日,与白墙黑瓦的农舍相映成趣,构成了一道道美不胜收的风景,让多年来在五堡大院过夏的兰英感到惊讶与宽慰。
想来也心酸,在五堡七年她没歇过一天,整日劈柴担水、烧火做饭、弄菜洗衣、扫地掸尘,这些家务事讲到口中像是轻盈的雪花毫无分量,可日复一日操劳下来却是山也压得塌的。与其他大户人家的阿随相比,杨兰英更加幸运一些,因为她遇到了春霞娘这么个菩萨心肠的好人。有了春霞娘的庇护,杨兰英虽累,却没有受太多的委屈。但出去散心放松的机会是从来没有的。不要说她,便是春霞娘也难得出去看看。
杨兰英11岁进五堡,盛夏时乡村的美景在她记忆里早已淡忘,如今置身于这个开阔的天地中,她觉得自己简直像神仙。从这个角度讲,她非常感谢周春霞。因为,如果没有春霞,她根本不可能当上红军,当不了红军她自然还在五堡做阿随妹仔。五堡的阿随妹仔吃穿比红军好,也不会时常跟死神打交道,但身心俱缚,就像栏里的猪,一辈子只能看到那一小块天。
当红军多好啊!扬眉吐气的,自己可以当家作主,这才真叫革命翻身呢!所以杨兰英无条件拥护共产党,无条件拥护红军。在她看来,江采萍和自己所在的红鹰突击队就是共产党与红军的代表。听队长江采萍的话,做好红鹰突击队的事,就是拥护共产党,拥护红军。在这种思想指导下,特别是刘罗仔上战场之后,她迅速从那个小家里走了出来,认识上、行动上有极大的进步。她和刘观音现在成了江采萍最得力的左膀右臂,事事一马当先,弄得青秧开玩笑地求她别那么积极:
“你像镜子呀,一照就把我们的妖怪相给显形了,多讨厌!”
杜青秧翻白眼归翻白眼,内心还是非常赞赏和羡慕她的这份积极的,而且也在默默使劲。她们的这些表现,江采萍看在眼里喜在心中。她在突击队的组织生活会上多次表扬了杨兰英,让杨兰英感到由衷的欣喜与快慰。
然而,筠门岭战役后刘罗仔失去了音讯,杨兰英从此失魂落魄,工作慢慢松懈下来,一有空就到医院和各兵站去打听刘罗仔的消息。令人失望的是没人知道他的下落,刘罗仔的生死成了一个谁也解不开的谜。组织上将刘罗仔列入了阵亡名单。在理智上杨兰英接受这个事实,但在感情上总抱一丝幻想,希望哪天刘罗仔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给人一份惊喜。
可时间过去了两个多月,刘罗仔依旧杳无音讯。杨兰英彻底绝望了。让人不敢相信的是,她化悲痛为力量,很快又把心思放在了工作上,而且积极、努力到几近自虐的地步。
从悟性上讲,杨兰英不是那种冰雪聪明的女子,她是只“笨鸟”,但这只笨鸟总是先飞,这就应了老古话讲的“勤能补拙”,渐渐的她从原先矮胖、迟钝的形象中脱胎而出,成了一个出色的红军女战士。
五月份她们下乡,房东的细鬼被蛇咬伤,杨兰英用嘴把细鬼伤口中的蛇毒吸了出来,救了他的性命。房东给突击队送了锦旗,组织上给她记了个三等功,杨兰英高兴得哭了。
在随后的党员生活会上,她流着泪向大家宣誓,即便被敌人五马分尸也绝不叛变。那一刻她的表情是庄严,虔诚的,大家被她感动了。杨兰英自己也感到惊奇。从小到大,她从没想过自己还能做出这样一些有益的事,能受到这么多的表扬和器重,因而她对党,对红军充满感激。
江采萍现在很看重她,以前分组行动时老是让刘观音和周春霞带队,现在周春霞委靡不振,江采萍改让杨兰英带队。初次领头执行任务,杨兰英还怕担不起责任,谁知事后却完成得很好,这让她大喜过望,从此有了信心,工作越做越顺手。她这个组六月份借到了三百多担军粮,超额完成了组织上下达的任务,受到了上级表彰。
由于是苦出身,杨兰英对村民有着非常深厚的感情,每到一处总是帮人担水劈柴做家务,加上形貌朴实、为人周到,一些话总能讲到别人心里去,比身为外地人的江采萍、青秧和相貌出众但多少有些大小姐脾气的周春霞,还有性格火爆的刘观音,她更容易融入村民之中,因此受到老俵们的格外欢迎。意识到这点后江采萍有意让她担负与村民的沟通工作,她不负众望,遇事总能圆满解决。
红翻天 第二十八章(2)
四月份她们到一个山村借粮,村里有个名叫蛮牯的无赖见周春霞漂亮,竟当众口出粗言,要周春霞和他睡觉,否则村里人谁借粮谁倒霉。当晚,蛮牯还在她们驻扎的门外大喊大叫,烦得周春霞抽了江采萍的枪要毙了他,谁知蛮牯反将身体迎上前逼她开枪:
“你打呀,我早活腻了,早死早开心。”
周春霞怎么敢真开枪呢?在她迟疑之时,蛮牯却得寸进尺,伸手去搂抱周春霞,吓得她撒腿逃进了屋内。江采萍求助当地村干部,村干部却说这个人他们也管不了。
蛮牯的父亲原是村里的族长,在一次宗族械斗中被打死了。他母亲不久也病逝了。按村规,为家族械斗死去的人,后代由村人合力供养,蛮牯由此吃百家饭长大,因失于家教,养成了游手好闲、惹是生非的秉性。他曾经当过红军,后来开小差跑到赣州做了段时间的二流子。赣州混不下去了又回老家滋事,整日里东家摸只鸡西家打条狗,村民们管他不住,只好任他胡作非为。蛮牯倒也聪明,在村里从不做太过火的事情,只是惹人讨嫌而已,还没有到非要逐他出村的地步,这也是村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原因。
但他这次对周春霞的举动委实太出格了,连队长江采萍和脾气火爆的刘观音,也一时拿不出对付他的办法,更别说当地的干部和群众了。
想不到最后镇住蛮牯的,竟是平日性子挺好的杨兰英。这天,见蛮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泼皮样,当着村干部的面,杨兰英突然冲进灶房拎出一把明晃晃的斧头,对着门口的树蔸,一斧劈下去,树蔸立时破为两半。村干部愣愣地望着她,手中的烟斗直打抖,说:“妹仔,你这是想做嘛格?”
“做嘛格?”杨兰英提着斧头说,“他再这样我就要劈了他!你们以为红军是专打白匪啊,我们还要除恶霸呢!我跟你们讲,蛮牯这人捣蛋归捣蛋,可他也有怕的事情!听讲他最怕除族谱了?我看你们要下得去手……”
众人惊讶地盯着杨兰英。那个村干部沉吟半天,最后终于云开日出地说:“嗯,这倒真是个主意,不妨试试?”
就有人“当当当……”地敲响铜锣,宣传全体族众到祠堂集合。在乡间,听到这种锣声所有男丁都必须赶到祠堂,因为这意味着发生了大事或者有要事相商。蛮牯的父亲以前管祠堂,他小时候常在祠堂里进出,对祠堂有份特别的感情。听到锣声,他扔下周春霞,也毫不犹豫地赶来了。
兴许想到了自己这些日子确实不像话,蛮牯在进祠堂之前拐到家中取了把柴刀。到祠堂一看,矛头果真是指向他的,于是把手中的柴刀舞得呼呼响,扬言谁和他过不去就砍谁。
英姿飒爽、佩戴着驳壳枪的江采萍在青秧和周春霞的护卫下,大义凛然地走到天井上方。从蛮牯身边路过时,连眼睛都没有斜一下。蛮牯先是一愣,继而听见江采萍开始作借粮动员,然后又宣读了“新村规民约”,仿佛他蛮牯这个人根本不存在。当江采萍念道:“凡侮辱妇女、妨碍公务者,经村民讨论后可将其从族谱中除名”时,众人的眼睛齐刷刷地射向蛮牯。刁横的蛮牯这时又觉得时候到了,抡起了柴刀。被激怒了的村干部心里有了底气,当即指着他的鼻子大声吼道:
“好,蛮牯,有种你砍!只要你敢砍下去,不管有无死伤,你都要被政府法办,要从族谱里除名!你家的祖坟也要被迁走,不信你试试看?”
蛮牯一听不敢动了,村干部趁热打铁:“别的我不想说了,你先得向这位周同志道歉,保证从今往后改邪归正,好好做人,日后村里的公堂会帮你成家立业,大家讲对不对?”
“对!”众人附和道。江采萍她们也跟着做工作,对他讲了他如果继续胡作非为的下场。大半个晚上下来,蛮牯不但向周春霞道了歉,第二天还套了牛车帮着突击队把粮食送回了县城,并当即参加了红军。
蛮牯后来知道,是杨兰英出主意制伏了他,可他非但不生气,反而心里常惦着她。上前线后,他还托人给杨兰英捎了支缴获的钢笔。从那以后,杨兰英也对他有了一份奇怪的念想,她将这支笔和刘罗仔送的茶缸视为同等重要。有时看着这两样东西,蛮牯和刘罗仔的脸交替出现在眼前,她羞愧地发现自己竟然更愿意看见蛮牯。
红翻天 第二十八章(3)
不过这是以前的事了。刘罗仔失踪后,杨兰英把蛮牯送来的钢笔转送给了队长江采萍。她觉得老公在前方流血牺牲,老婆如果在后方惦着别人,这是件很不要脸的事情,倘若刘罗仔真的牺牲了,她却把蛮牯的礼物带在身上,刘罗仔可就要死不瞑目了。
从此杨兰英成了一架干活机器。她想苏区就这么大块地方,刘罗仔说是失踪,其实多半是牺牲了,不然为什么几个月没有消息?既然自己摊上了这种事情,那就只有等下去,等得心烦气躁了怎么办?强迫自己工作呗!人一累个贼死,连个喘气的时间也没有,就不会胡思乱想了。像这次下来帮助各乡村组织火线割稻,就是一项能让她疯狂投入的工作。
割稻子在乡间本是稀松平常的事,可在这年的夏天却充满了危险。国民党军队为了消灭红军,打垮苏区,想出了各种诡计,轰炸丰收的稻田即是他们的毒计之一。他们每日往根据地派几十架次的飞机,袭击田间的割稻队,往稻田里投放汽油弹。乡村美丽的稻田成了坟场。一时间人人谈稻色变。恰巧那时各乡村苏维埃政府的支前任务又格外繁重,原有的助耕队、帮工队、助红队忙着往前方运送弹药、口粮和抬回伤员,村里只剩下一些妇孺病弱,如任她们自由收割,势必造成大量减产,所以不少中央机关纷纷抽派干部分赴各乡村,组织大家抢收粮食。红鹰突击队负责大柏地乡的几个村,江采萍和刘观音每人分领一个村,杨兰英、周春霞、青秧三人一组,进驻一个两三百人的大村庄陈村。
在地无十里平的赣南,一个村子有几百口人就算是大村了,更可贵的是村前有一大片开阔的稻田,仿佛金色的小平原,丰收景象异常喜人。这个村是全苏区有名的模范村,不但十之八九的青壮男子加入了红军,青壮年妇女也组成支前队上了前线,偌大一个村盘上只有老弱病残的身影在晃动。虽然她们日夜抢收稻谷,可由于缺乏组织,不少稻田的稻子开始倒伏、落谷。
杨兰英她们进驻后,立即召开村民大会进行协调分工,按稻谷的成熟度集中力量收割,尽量避免不必要的损失。在她们的带领下,两天时间抢收了几十亩谷子。看着晒场上摊开的金色谷粒,杨兰英满心欢喜,心想只要再干几天几夜,那些凝聚着农人心血的稻谷就都能全部归仓了,前线的士兵们又有口粮了,她疲惫的脸上不由露出了几丝笑容。可这笑容还没挂稳,就有人匆匆跑来说周春霞晕倒了。
周春霞近来沥血不止,身体奇差,联系她前后的身体反应,大家心里明镜似的,就是傻子也能猜到这事儿与那个可耻的孙力有关。但大家并没有因此鄙视她,反而对她充满同情。无奈春霞太骄傲,不屑于被人同情,众人不好明白地表示出这层意思,只好默默地关心她,帮助她。
这次下乡,杨兰英尽量安排她干些轻活,比如分派她在晒场上过秤,登记产量,让她在田埂上给大家数快板、唱歌鼓劲等等。春霞先前还蛮乐意,但当她察觉到这是杨兰英在照顾自己,小姐脾气再度发作,竟变脸作色地说杨兰英没资格分派她做事:
“你是老几吗?队长只说让你负责,又没讲你当头!我原先也负责过好几次行动的,我可不像你这么指手画脚!这些事儿让青秧去做,我该干什么干什么,不用你管!”
几句话噎得杨兰英胸口疼,心想这人真是有眼无珠,老把别人的好心当成驴肝肺,气得扭身不睬她。青秧见了把她拉到一旁,劝慰道:
“春霞是怕你看出了什么吧?她这人心性太傲,脾气也不好,可她人真的不坏,你不要跟她计较。”
杨兰英只有苦笑,到苏区这半年多她可没少受周春霞的气,也许周春霞在骨子里仍将她看成阿随,对此杨兰英以前不太介意,现在却越来越不舒服了。周春霞这样一副做派,令她想起在五堡那沉闷、痛苦的岁月。刘观音私下里为她打抱不平说:
“凭什么她还这样对你啊?大家都是平等的革命同志,她再这样你不要理她,省得惯出她一身的臭毛病!”
红翻天 第二十八章(4)
杨兰英想想也对,可事到临头仍然让着周春霞,刘观音笑她“贱骨头”,她也觉得自己是有那么几分“贱”,主要是在五堡里的时间太长,视周春霞为主人的观念已深深地烙在了心底,不是一时可以抹去的。但自此以后,她时时提醒自己和周春霞是平等的,言谈举止中少不了要冒犯周春霞一些,周春霞便说她忘恩负义。如今见杨兰英日受器重,周春霞心里更不舒服,这次的发作势在必然。
杨兰英头一回和周春霞较了真。她想,你不是能干吗?那就干吧,累死了别怪我!于是让她领着白班抢收组的青年妇女们在大日头下割禾。
周春霞的下体仍在流血,身体本来就虚,加上劳累过度,营养不良,心中郁闷,干了大半个上午便天旋地转,浑身的毛孔汩汩地淌着冷汗。她坐在田埂上歇了会儿,灌了几口冷茶,这才蹒跚着回到稻田里继续割稻。但弯腰割了几镰,忽然眼冒金花,一头栽倒在田里。村人急忙将她背到树荫下,又是灌开水又是掐人中,忙乎了好一阵,周春霞也没醒过来。
杨兰英闻讯匆匆赶过来,见周春霞满身泥水,面如金纸,气息奄奄地躺在地下,那份怨气早已烟消云散。她心里一急,大喊“青秧”,喊了几声才想起青秧干了几个通宵,此刻正睡觉呢!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将周春霞的头枕到自己腿上,死命地掐着她的人中。一个大姆颤巍巍地从家中提了热水,拿了毛巾过来,将她脸上的泥浆抹净。另一个大嫂送来了姜汤,杨兰英接过来自己给周春霞喂,可周春霞牙关紧咬,姜汤顺着嘴角直往下流。
“小姐,小姐,你别死啊!”
杨兰英哭了起来。好在边上有位大嫂懂点医道,她用生姜在周春霞的手心和脚心狠劲地搓着,这边撬开周春霞的牙关,打蛮将姜汤灌了进去,好一阵子周春霞才悠悠醒来。
看见杨兰英脸上的泪痕和围成一圈的村人,周春霞挣扎着要起身,杨兰英紧紧地搂住她,嗔怪道:“小姐,你不能这样拼了,再拼会拼死的。喏,这位大姆端来了竹椅,你歇一歇。不要紧哩,等好些再下田。”
情急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