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感到内疚、后悔,担心方梦袍会因此难过和失眠。
方梦袍这段时间太累了,体重锐减了十几公斤。原先高高大大一个壮汉,现在却像吊在树上的青藤,一阵风吹来就会摇晃。如果再因为自己的挖苦而让他憔悴,那不是一种罪过吗?
然而想归想,一旦见了面,马丽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仍旧变着法子讽刺他,顶撞他。她太清楚自己了,假如她不采取这种极端的方式压抑自己,心底的那股爱意一定会将她淹没,那她这段时间的努力不是白费了吗?红云肯定知道她的苦衷,从不介意她对方梦袍的失礼,偶尔还会站在马丽一边开方梦袍的玩笑,让马丽感到几许温暖。
就在马丽的感情创伤逐渐愈合时,战斗变得越来越频繁,医院也随部队从北线转移到南线再转移到东线,忙得不亦乐乎。春暖花开的四月,她们来到了广昌前线,驻扎在一座尼姑庵里。
广昌现在是中央根据地的门户,一旦失守,白军便会长驱直入。为了保卫瑞金,保卫中央苏区,这段时间广昌前线的将士一直在浴血奋战,伤员锐增,军团原有的卫生院和各师团的卫生所、卫生队,只能处理些轻伤员,重伤员则需要移送到马丽所在的这所医院,由他们处理后再送往后方医院。为了在有效时间内抢救伤员,方梦袍将医院安在了距前线大约十里左右的地方。
被他们征用的尼姑庵位于一座小山包上,周围古木参天,一条山泉从石壁中潺潺流到庵中那方小小的池塘里,非常干净和方便。
尼姑庵建于清代,据说早先是一个富商家眷带发修行的所在,三幢四扇三间的房子成“品”字形,分别为观音堂、斋堂和香积厨。如今观音堂成了手术室,斋堂里住满了伤员。炊事班、洗衣班全是清一色的女将,她们占领了香积厨和池塘周围的石条,洗菜、做饭、挑水、煮烫手术器械和棉条绷带,加上来来往往的救护队担架队,清静的尼姑庵立时忙碌起来。
那个六十多岁的老尼姑对尼姑庵被征用耿耿于怀,从他们进驻这个地方起就怒目而视。方梦袍指挥部下将做手术的门板搭在光线明亮的观音堂,老尼姑先是掀翻了木板,接着又以死相胁,多亏马丽和那两个十三四岁的小尼姑拉住了她,老尼姑这才没有一头撞向墙角。
方梦袍向来温和,可对老尼姑却发了一次脾气。那是医院驻扎在尼姑庵的第二天早上,前方送来了几十个伤员,所有人忙得团团转。因人手不够,方梦袍让那两个小尼姑莲尘和拂尘帮忙给伤员喂水。老尼姑指着方梦袍的鼻子大声指责红军坏了庵里的规矩,之后把抬进她房间的伤员掀翻在地。方梦袍冲过去推了她一个趔趄,老尼作势要撞墙,红云想去劝解,被方梦袍一把拽住:
“让她死!这种见死不救的人根本不配做佛门子弟,她连向善之心都没有,活着还要造恶孽,还不如早去早好!”
红翻天 第二十五章(4)
方梦袍这番话说得老尼无言以对,灰溜溜地爬起后缩在一旁捻佛珠,再也不敢妨碍医院的工作。
小尼姑莲尘和拂尘是对被人遗弃的双胞胎,自小跟着老尼长大。她俩天性活泼,只是平日难得见人,所以先前还有几分羞涩,但小姑娘的好奇心终于战胜了这份羞怯,况且护士班里有许多和她们年龄相仿的妹仔,没多久两人就和护士们打成了一片。老尼尽管不同意她俩帮忙,可也不敢公开反对,莲尘和拂尘便大胆地给马丽当起了助手。姐妹俩心灵手巧,长得也清秀,马丽非常喜欢她们,一有空就给她们讲解救护要领,并动员她俩参加红军。
“妹子,来当红军吧!红军是为天下穷人造福的,参加了红军你们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每每这时,两姐妹就睁大眼睛对看着,然后发出淘气的笑声,活像一对可爱的小鹿。她们对马丽充满了好奇,不是偷看她的绿眼睛就是比画她的鼻梁,或是捻她的红头发,但马丽只要一进入工作状态她们便不再打闹,而是肃立一旁,随时待命,非常乖巧和机灵。
在马丽的鼓动下,姐妹俩在医院入驻寺庙的第三天加入了看护队。当她们脱去青布帽换上红军帽之后,双双流下了眼泪。
“马丽姐,我们从来没有留过头发,不晓得到时什么模样呢!”
莲尘说完扯着拂尘到池边去照影子,这时她们看见老尼姑拄着拐杖走过来,立时惶惑不安。马丽正在塘边汲水,姐妹俩眨巴着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她,明显是在恳求保护。马丽把水桶往边上一放,等着老尼姑走近。老尼姑怯怯地从她身边绕了过去,嘴里骂骂咧咧的,莲尘和拂尘不敢走也不敢躲,只是拼命用手护着头。老尼扬起拐正要打她们,马丽一把托住了她的手:
“师父,你是佛门中人,要有慈悲心。你对她们是有养育之恩,可也不能随便打骂!”又说:“师父,行善是我们信徒的本分。实话说,我原先也在教堂侍奉天主,现在不也出来了吗?你也是苦出身,为什么不支持红军呢?”
老尼颤巍巍地收了手,浑浊的老眼里冒出几颗泪珠:
“红军姑娘,我不是不支持,我是怕她们这一去享不了天年。那边死掉的人全都才十八九岁。我侄子也当了红军,去年光荣啦!才19岁呀,正是满世界开花的年景,多可惜!这两个妹仔生下30天我就抱过来了,一把屎一把尿把她们养大,晓得费了几多心血!我还指望她们养老哪。她们这一去,我算不算红属?”
原来这老尼并不糊涂,还晓得不少流行用语。她说她今年74岁,在附近开荒种了些粮食菜蔬,外加这两姐妹的化缘所得,才勉强度日。信众的施舍在战前比较多,打仗以后大家自身难保,还有谁会想到庵里的她们呢?
马丽想想她日后的生活确实成问题,便找到方梦袍,让他给老尼写了封信,盖了医院的公章,要她交给所在地的苏维埃政府。信中证明她是红属,为红军的医疗事业做出了贡献,建议当地政府在生活上对她进行适当照顾。
老尼不识字,让马丽把信念了几遍,这才放下心来。饶是如此,事后她还是抽了莲尘和拂尘几闷棍,在她们单薄的背上留下了几道青紫。莲尘和拂尘并不气恼,她们将老尼看成自己的亲娘,所以把她的打骂不当一回事。
想到参加红军后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两姐妹异常兴奋,做起事来像是上足了发条的钟摆,让看的人也受到感染。夜晚她们说什么也不肯回老尼屋里歇息,而是挤到马丽那个房间睡通铺。临睡前莲尘欣喜地让马丽摸她的头颅:
“马丽姐,我的头发长出脚来了!你说要多久才能长到肩上?我和拂尘商量好了,以后再也不剪头发,一直让它们长,你说能长到脚后跟吗?”
马丽摸着那层粗糙的发脚点点头:“能,一定能长到你想要的脚后跟,到时你可别走路摔跟头。歇眼吧,明天你们要跟我到前线去呢。”
马丽说罢让兴奋的姐妹俩睡下,自己也赶忙躺倒。她们住的这间斋堂原是供香客休息的,泥墙垒得密实,窗户上安着挡板,加上新换的稻草垫和在太阳下晒过的棉被,离开赣州后马丽第一次感到床是那样的暖和香甜和惬意。可一想到明天的任务她心里又惴惴的,睡意不翼而飞,睁着眼睛想起了心事。
红翻天 第二十五章(5)
由于战斗激烈,前线不少连队的卫生员牺牲了,请求医院给他们增派临时卫生员。医院的医生本来就少,无奈之下方梦袍只好让马丽等几个比较成熟的护士领头,每人带两个帮手去支援前线。马丽带的帮手是莲尘和拂尘。
莲尘、拂尘想到马上要去执行任务,高兴得大呼小叫,睡下也还不安生,叽叽喳喳地说着体己话。看着这花骨朵般的两姐妹,马丽心头掠过一阵惶恐。虽说经过几天的强化训练,她们已经能够熟练地进行包扎,也懂得止血和搬运的要领,但她们从没有上过战场,血淋淋的伤口和恐怖的死尸也只在这几天才看过,带她们上战场能完成任务吗?
最让马丽揪心的是子弹不长眼,只要上了战场生命就如风中之烛,随时会熄灭,而她们是那样的娇嫩可爱,仿佛两朵初开的蓓蕾,青春还在花蕊里做梦,万一发生点什么她怎么向老尼交代?
马丽心里沉甸甸的,她同时还多少有些为自己担忧。平心而论,她觉得自己不是一个真正勇敢的人,她怕死,是真的怕死。那次从布满死尸的战壕脱身之后,连着好几个晚上她是被自己的尖叫吓醒的。她梦见自己死了,身上布满弹洞,灿烂的太阳光穿透她的身体,投下无数个沾着血污的光斑。然后成百上千条蛇从泥里跃起,钻进她身上的弹洞,暗红色的眼睛闪动着得意的光芒。火红的蛇芯在她肌肤上摇曳,宛若妖艳的花朵。
这次去战场自己会不会死?听着莲尘、拂尘轻匀的呼吸,马丽反复想着这个问题。她不知道自己死后有谁会为她伤心。方梦袍和医院的同事会不会为自己流泪?查理伯伯和红鹰突击队的队友们会不会怀念自己?除此以外,再有谁能记起自己?如此想下去,马丽有些茫然。死亡在这种环境已无法博得更多的同情和记忆,它是战争必然的后果,也是战时人们生活的一项常规内容,不能忽视也无法忽视。
她倏地翻身坐起,擎着油灯来到门旁的小桌边,拿起早就削好的木炭在伤员送给她的一张纸上画着莲尘和拂尘的肖像。她给姐妹俩添上了她们梦寐以求的长辫子,给她们画上红军服和大红花。想了想,又将自己画进了画中。画中的她目光深邃、眉尖略蹙,与莲尘姐妹俩的笑脸形成鲜明的对比。画像下她写了几个字:战火中的我们。查理伯伯留念,并在画稿反面草草写了几行字,意即查理伯伯如果收到此画了,那说明她已不在人世,希望查理伯伯保重。写完这行字,她发现自己原来非常思念和牵挂查理伯伯。
她仔细将画好的画夹在那本离开赣州时查理伯伯送给她的精美日记本中,小心地放入皮箱。她想如果自己牺牲了,队友们为她整理遗物时应该会发现这幅画,然后辗转多时,这画终将送到查理伯伯手中。但愿查理伯伯的肺结核那时已得到控制,还能安然地欣赏她的这幅“绝笔画”。
说不清为什么,她忽然想到查理伯伯大哭的模样。那是在她小时候,查理伯伯刚刚得到他母亲去世的消息,阅信后蹲在门槛边恸哭。他的哭声响亮,持久,把福音堂的孩子全部吵醒了。事后查理伯伯告诉她们,那是他记事后唯一的一次大哭,从那以后他再没哭过。但马丽相信自己死后他一定会这样再哭一次:在这个异国他乡,除她之外他没有更亲近的人了。马丽觉得这与她的血统有关,也许是她的外表让他有了这种亲人的感觉?
然后她喃喃自语道:查理伯伯,假如我真死了,请你不要悲伤,请在每年春季捋一把明灿灿的油菜花撒入风中,花瓣飘落之地便是我的灵魂栖息之处。拜托了……
和周春霞喜欢桃花、荷花不同,马丽钟情于绚烂的油菜花和映山红。小时候只要一入春,五堡教堂的周围便铺满油菜花那耀眼、霸气的明黄,不远处的山坡上,映山红丛丛簇簇地开着,仿佛斑驳的美人醉,间杂着春树的鹅黄翠绿,泥屋的黑瓦白墙,还有粉红的桃花,雪白的李花,仿佛古诗中的桃花源,让人陶醉。有一次马丽坐在田埂间写生,眼前的美景触动了她的心弦,让她从这易逝的美中体味到生命的脆弱和浮世的绝望,不由痛哭起来。那时她就希望自己死后葬在油菜花里,让自己的血肉为菜花的璀璨提供几丝养料。
红翻天 第二十五章(6)
这晚她对画当歌,把自小就有的想法都倾诉给了查理伯伯,内心平静而又略含几分无奈。她知道这永远只能是个想法,因为即便她这次牺牲了,四周也没有油菜花,但她相信自己的灵魂会在来年开春时附在花瓣上,随清香四溢人间——那时她要乘风去看望查理伯伯的。
为了不至于让方梦袍和周春霞这两个儿时的伙伴太伤心,她在画稿后头还给他俩写了几句话。她祝福了春霞的婚事和方梦袍孩子的诞生,希望他们多保重,为孩子和革命事业活着,还有,别忘了在她的忌日摘上一束油菜花祭奠自己。
写完后,她觉得多少有些不吉利,便学当地老俵吐了几口口水避邪,然后倒在床上眯了一小觉,天刚亮便带着莲尘、拂尘直赴前线。
马丽这次增援的是广昌城外504高地,这时广昌的形势已险恶万分,国民党军11个师分成两部分从赣江河东和河西交替向前推进,每天前进数里,稳扎稳打地滚进。
考虑到广昌失守的后果,博古、李德等人将红1、3、5、9军团的9个师集中起来,成立了广昌会战野战军司令部,朱德任司令员,但实际指挥权仍在李德手中。为了鼓舞士气,还以中共中央委员会主席博古、军委主席朱德和总政治部代主任顾作霖的联合署名,下达了保卫广昌的政治命令,提出了“不是胜利,就是死亡”的鼓动口号。
马丽一行三人急匆匆向前线走去,墙上、山上到处可见石灰书写的口号,路上热闹极了。远处硝烟弥漫、炮声隆隆;近处人流滚滚,喊声喧天。运送弹药的支前队员,挑着米饭往山上走的妇女会员,扛着梭镖、鸟铳前去助战的赤卫军,还有从阵地上返回的担架队,窄窄的田埂上蚁行着一队一队的人。好在广昌这段时间未下雨,水田成了硬地,性急的人们从田里直插山上,倒也不觉拥堵。
马丽她们前头是一帮赤卫军,看样子对战况很关心,他们高声谈论着什么,不多会儿便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按中央现在这种以集中对集中、以堡垒对堡垒、以阵地对阵地的打法,红军拼不赢。红军好不容易构建的碉堡工事在敌人飞机大炮的狂轰滥炸下毁坏严重,不少红军战士连敌人的面还没见上就被炸上了天。
“这个仗打得死板,憋气!换了以前毛主席的打法,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老子留一条命起码还可以和他们拼,总比这样挨炸等死要强!”
一个粗嗓子高叫说道,不料马上被人喝住了:
“老李,你讲话要注意!我们千万不能有这种思想!中央怎么说的?不是胜利就是死亡!不能打退堂鼓!死也要死在阵地上。大家明白不?”
说这话的应该是赤卫军队长,他代表了另一种意见。赞同他看法的人好像不多,因为队员们没有立马回答他的问题。队长又问了一遍大家是否明白,这才稀稀拉拉有人回答说晓得了。
“马丽姐,他们讲的是真话吗?打仗时真的不能后退呀?”
莲尘小脸有些发白,凑近马丽小声问道。马丽点点头:“这是战场上的纪律,后退就是当逃兵,当逃兵捉到了要法办的。”
想到自己上次险些当了逃兵,马丽脸上掠过一丝红晕。莲尘没吭声了,这时赤卫军停止了争吵,开始和她们搭话。他们听说三位靓妹仔也是去增援504高地,情绪立即高涨起来,不时有人给她们送炒米和水,有个大伯给了她们一葫芦水酒,一个青皮后生争着要替她们背担架和身上的小药箱。马丽把担架给了他,回手捂住小药箱,紧张地说:
“哎哎,这是我们医务战士的枪,可不能给你。”
她的话引得大家哈哈大笑。其实这话一点也不可笑,他们笑的唯一原因是因为他们想笑。也许面临着生死考验,所有的人都放开了。赤卫军中有人大声地讲起他和某女偷情的事,众人不断啊啊着问着,冷不丁有人醒悟过来,原来与这人偷情的是他妹妹,两人吵起来,接着又要动拳头,边上有人说了句话“打什么打哟,还不晓得是死是活呢!”两人便立马握手言和了,同时还约定假若这次两人没有战死,这架一定要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