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认识路。但她记得昨晚是一直往西走的,至于从这里能否回到五堡,只有天知道。她只是想离开,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她想实在不行就去找马丽,在医院里待着怎么也比突击队要单纯。
周春霞一路往西行去,她不知道自己其实正从笔架山走向罗汉岩。这里山深林密,古树参天,人迹罕至,以前常有土匪出没,便是瑞金本地人也不大敢到这里来。昨天上午从县城往壬田这边走时,村苏维埃的同志说罗汉岩藏着地主老财,他们时不时会下山抢东西。还讲到罗汉岩里的“猪肝猪肺”石是如何形成的,又说起罗汉岩的雾如何如何。总之,这是个危机四伏的地方。
天蒙蒙亮,大团大团的雾从千山万壑中涌出,羊群般在地上滚动,在林中穿行。这如纱似海、如雪赛棉、如烟似银的雾,让她惊叹,又让她深感恐惧。一切皆影影绰绰,如梦似幻,更可怕的是这雾流动时还潺潺有声,细听才知近处有瀑布。瀑布声中睡醒的鸟儿开始啼鸣,歇够了的野物在嗥叫,这些不知来源的声音给山中平添了几分神秘与凶险。
周春霞猛地警醒过来,明白自己在慌乱中走入了歧途。正疑惑间,一阵不知出处的风突然荡过来,将这美丽、神奇而又诡异的雾吹散了。她匆匆爬上一棵大树,朝四野里张望。
她看见那座独自兀立、通体滚圆、顶上戴着棵红枫的蜡烛峰,知道自己是真来到了罗汉岩,心中不由一凛。这时山风送来一阵人语,她想起有关地主老财的传言,吓得一个激灵将身子团起,缩在了大树枝桠上。好在周遭古树成群,莽莽苍苍,许多古树上皆有寄生植物或藤蔓。她藏身的这棵古树树冠巨大,边上还长着茂盛的七星戟,娇小的她躲在树上根本见不着踪影,那颗悬着的心才放落下来。
“你是不是看错了,哪有人呀?”
脚步声越来越近,接着飘来一个年轻粗犷的声音,一条尖细、阴沉的嗓子紧接着答道:
“没错,我看见一个人从番薯田里跑出来,好像是个妹子,抓到了正好可以当老婆。妈的,这一年多连妇娘人的骚都没嗅到,憋得射出眼火。”
“死猴牯,上次叫你下山搞几个客女来,又讲嘛咯兔子不吃窝边草。再不吃只怕我们要饿扁了,多亏短矬子他们时不时送些口粮来,要不我们早成了野人。”
那条没有特点但明显苍老的嗓音说罢咳起来,尖细嗓子的猴牯立刻抢白道:“你这个烂眼边晓得屁事!我们和周围的人乡里乡亲的,就算我们是地主老财,只要不谋财害命,他们也懒得管。你要是动了他们的客女,干出不要脸的事来,他们不通知政府来围剿才怪呢!不信你试试看。”
烂眼边继续咳着,没再讲话。粗犷嗓子、名唤财古的后生这时已走到周春霞躲藏的那棵树下。他对着树根撒了泡尿,而后四仰八叉地躺在厚厚的落叶上。烂眼边和猴牯跟着也躺下了,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
红翻天 第二十二章(2)
周春霞一动不动,眼睛部位的七星戟正好长得低矮,三个男人的相貌全部落入了她的眼底。有那么几次,她发现财古的目光似乎落在了自己脸上,吓得缩起了颈。这时有几只大蚂蚁顺脚爬到了她的脸上,许是被她伤口的血痂吸引,大蚂蚁咬了她几口,那股刺痛让她打了个哆嗦。那一刻树下的聊天戛然而止,她全身的血液立即冻住。她在等着一声枪响,然后自己身上涌出鲜血,笨鸟般往下掉。但这种事并没有发生,树下的人继续在东拉西扯。他们频繁地讲到“杨风”和“那几个婊姐”,她开始还没将这些和自己联系起来,这时那个叫猴牯佬的说了一句“那几个婊姐是外地人,有枪,搞了她们附近的老俵不心疼”,她才猛地将他们的谈话和她们红鹰突击队及那座令她伤心的村庄联系起来。
杨风村是她的伤心之地,这辈子她再也不想第二次踏入这个村子。因为这个村的妇女摧毁了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对革命的信心,其中包括那份来之不易、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成为一个合格革命者的自信。她们的举动在她看来不是什么侮辱而是一种信号——说到底,她还是不受欢迎的异类。因为她来自不同的阶级!她可以模糊甚至消灭掉这个阶级留下的烙印吗?她找不到答案,所以选择了离开。
任性出走,眼下又孤零零地待在一棵树上的周春霞,很快便后悔了。她想,万一树下的几个人待着不走,自己岂不是要在树上待一日?更可怕的是万一被发现了,到那时等待她的将是无尽的凌辱,她不知道自己能否熬得住。
这时,她猛不丁瞅见高端的树桠上有颗人头残骸,有两只松鼠正在啃着头颅上的腐肉。头颅的眼睛空洞洞的,白牙森森地龇着。估计死者的年纪不会太大,因为那两排牙齿齐整而又结实。
“看,那里有松鼠,打下来吧。”
财古啊啊着跳起来,指着树枝大声道。猴牯转到树枝下张望了几眼,斥道:“那里有死佬的脑盖,这种松鼠你也敢吃?走吧,这个地方不吉利。”
“那,不追那个妹子了?捉到了今夜我们可以开荤哎。”
烂眼边的建议遭到猴牯佬的反对:“我们回去叫上兄弟们,今夜到杨风村搞一下,吃的用的玩的不全有了?杨风村的钟姓跟我们欧阳一贯不和,只要不杀人,弄点东西谅他们也无可奈何。再讲,搞了他们,他们也不晓得是哪个做的。快回去吧,争取挨夜边赶到,半夜动手,到时候过个舒服年。”
财古和烂眼边同意了,三人讲着粗话离去。
周春霞目送他们跃过山涧,钻入上山的小道,这才从大树上出溜下来。树枝剐烂了她的衣服,刺破了她的手掌,鲜血渗出来,成串往下滴。她想到刘观音说的七星戟可以止血,便胡乱在树上扯了几把,边跑边嚼,而后糊在伤口上。树木太茂密,她辨不清方向,只好走一段路,爬到树上看一看。日头快要当顶时才来到了一个村子边。
这村子只有七八户人家,周春霞生怕这些人与山匪有联系,小心地找了个细崽问路。细崽长得机灵、做事也机灵,给她指路后不久竟带着几个后生将她捉了。后生们弄明白她是走错了路的女红军,态度明显有了改变,还热情地留她吃饭。她匆匆吃了两个煨番薯,立即往杨风村赶去。许是怕她的话有诈,两个十三四岁的伢子手拿梭镖一路跟着她。
周春霞已经明显体力不支,加上昨夜在山中露宿,双脚打飘,浑身开始疼痛发烧,行到一半时便瘫坐在地。看到即将西斜的日头,她又咬牙爬起,拄着儿童团员为她捡来的树枝,一瘸一拐地往前赶。赶回杨风村,见到为了寻找她一夜未眠的江采萍和其他队员,她一头栽倒在地。
“队长,不好了……”
她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满满一屋子人都围着她。她没有留心到江采萍、刘观音她们脸上的泪痕和欣喜的笑意,也没有在意八大姆她们放在桌上的红蛋和粉皮丝,挣扎着爬起来,对大家说了在山上的所见所闻。刚才还热热闹闹的屋子先是一片寂静,接着响起了紧张的嗡嗡声。
红翻天 第二十二章(3)
“春霞,你再说一遍。”
江采萍细细地询问了情况,与钟主席和钟大嫂一干人开始商量对策。钟主席打过不少仗,经验比较丰富,他派人火速向乡苏维埃政府报告,请求支援,这边立即敲锣让村民们集中。
断暗时,乡苏维埃派来增援的赤卫军到了,埋伏在各个路口,静静地等候山匪到来。
这场战斗在半夜时打响,短短半小时就结束了。我方无一伤亡,山匪死了七个,被活捉了六个,其中就有那个嗓音粗犷的后生财古。
周春霞没有参加这场战斗,她被分配去安置群众了。为了确保大家安全,钟主席让全村的妇孺待在村中央那座青砖到顶的九井十八厅里,几道门栓拴得死死的,里面还用木头撑住,门旁摆着几担沙土和几缸水,以防山匪火攻。房子的二楼有枪眼,几个赤卫军拿着鸟铳守在枪眼边上,以备山匪冲破村口的防线攻进村里。
周春霞体力已耗尽,体温越烧越高,她刚刚和青秧把群众分好组,安顿好房间,就歪倒在一具谷垄前,满脸烧得通红。几个大嫂将她抬到床上,给她灌了姜汤,又用冷水敷头。她高烧持续不退,且梦呓连连,时哭时笑。
八大姆认为周春霞这病是在山上受惊惹犯引起的,着人寻了鸡公,取了鸡冠上的血点在她的印堂上,又让几个老姆姆到坪中为她喊惊。
她们取了春霞的衣衫,往空中甩撒着米谷,口里念念有词。她们做得那样认真,样子又是那般怪异,把个从未见过这种事体的青秧惊得眼如铜铃。不过说也怪,后半夜春霞的烧居然退下去了,第二日起床时体温已经正常。但因出了几身冷汗,衣裳湿了几次,她浑身没有一点力气,脸色白得像一张纸。
“唉,昨夜八大姆她们好奇怪哟。她们守了你一夜,不好意思,我倒歇着了。”
杜青秧趴在桌子上,睡得脸上满是印痕,她有些内疚地看着周春霞。想到自己险些开了小差,周春霞在青秧头顶上叭了一口。不一会儿,钟大嫂、江采萍她们喜气洋洋地走进来,说是打了个大胜仗。
周春霞略施梳洗,来到了大厅。刘观音立即冲过来,抱起她打了几个转,啧嘴道:“哎呀,你这个家伙可把大家急死了!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没想到你倒好,开小差还立了一功。采萍姐说要给你请功呢!走,带你去看看俘虏。”
刘观音把周春霞拽到旁边的一个院子,刚刚露面,钟大嫂便拍响了巴掌,自豪地向大家介绍起她的“壮举”来。周春霞害怕她会告诉大家自己是开小差误撞上了山匪,谁知钟大嫂一字不提,只说她立功心切,单独把事情搞定了。众人噼噼啪啪鼓起了掌,目光中多了几许钦佩。
听到掌声,江采萍从房间探身朝周春霞招了招手。周春霞进去一看,屋子里坐着七个青壮年男子,钟主席正在劝他们改邪归正。周春霞发现了烂眼边和财古,两人的神色颇为惊恐。江采萍把她推到俘虏们跟前,和悦道:
“喏,这就是我刚才向你们介绍的周春霞。她是五堡周家的大小姐,他哥哥在赣州靖卫团当团长,家里应有尽有,可她硬是丢下荣华富贵参加了革命,你们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呢?钟主席说,你们也是穷苦人出身。红军是为穷苦人做事的,我们欢迎你们参加红军。实在不想来也不勉强,本地人放你归屋,外地人发给盘缠。如果想好了,现在可以报名。”
俘虏们你瞅我,我望他,一时拿不定主意。那个叫财古的壮着胆子,好奇地问周春霞:“你,你真的是周家小姐?我去过五堡,你们家的围屋看上去有好几百间房子,是啵?”
“嗯,是有上百间。我说啊……”
周春霞虽说身体虚弱,但思维依然敏捷,她谈笑风生地向他们介绍红军队伍的好处和自己参加红军的感受,把国民党军队的恶行丑闻大大渲染了一番,几个俘虏听成了木头雕。
周春霞话音刚落,财古“霍”地站了起来,走到采萍身边:
红翻天 第二十二章(4)
“长官,我要参加红军。”
江采萍正想问他的姓名,烂眼边和另外两个人也走了过来。剩下的三个互相瞅了瞅,也犹豫着跟了过来。江采萍当即给每个人发了顶红军帽和一朵大红花,接着把他们带到了大厅。在大厅里,本村的十几个男女青年也纷纷报名参加红军。突击队员们敲锣打鼓,又唱又跳,把气氛推向了高潮。
八大姆率领一帮妇女在院坪上摆了十几张八仙桌,桌上放着大嫂们连夜推磨做出的热腾腾的米果,几碟小炒,一壶水酒。整个村子沉浸在一片欢乐之中。
江采萍、钟主席和新入伍的战士们坐在一桌。周春霞趁着向采萍敬酒,悄悄对坐在江采萍身旁的财古说:“哎,财古,你们那个猴牯呢?他不是说要抓我们去做压寨夫人吗?”
财古吓得筷子跌到了地上,含着的一口酒猛地喷了出来。周春霞忍住笑,大方地拍了拍财古的肩头:“好好干,可别三心二意。告诉你,红军里像我这样会算卦的人可多啦!”
红翻天 第二十三章(1)
这天,红鹰突击队全体队员凌晨四点便起了床。江采萍穿上了那套最好的红军服,周春霞不顾采萍的反对,坚持用火钳把她的刘海烫弯,杨兰英送给她一双新鞋,杜青秧和刘观音为她打水、拿毛巾,人人眼中流露出崇敬和自豪的神色。其他队员也互相打扮着,争取以最佳面目示人。
周春霞穿上用装了滚水的搪瓷缸烫平的军服,在镜子前站了一会儿,感到不满意,又找了把米粉,仔细抹去上次在杨风村留下的疤痕,把大家笑得够戗。好在她肤色白,米粉敷在脸上挺自然。杜青秧见状也跟着学样。一伙人出门时个个漂漂亮亮。她们簇拥着江采萍,来到了沙洲坝的中央政府运动场,参加阅兵典礼。
沙洲坝上临时搭建的检阅台上站着周恩来、项英、朱德、毛泽东等人,现场聚集着数万名各单位机关代表和参加观礼的群众,热闹异常。受检阅的有红军大学第一、第二步兵学校、特科学校、中央警卫连等部队。场面壮观,声势浩大。
典礼从六点钟开始,几声号炮后,阅兵代表向全体战士致慰问词,接着朱主席、毛主席及蔡畅同志进行演说,各队进行分列式检阅,震人心魄。
江采萍心中涌动着一股豪情,手掌拍得又红又痛。三个小时后,她和代表们坐进了会场。会场四周挂满了红的、绿的祝贺旗子,旗子上绣着“只有苏维埃才能救中国”“只有苏维埃政府是抗日救国的政府”等口号。半圆形的主席台上铺着鲜红的绸子,玻璃窗仿佛一片片太阳的碎屑,十几盏汽灯似朵朵莲花灿开在礼堂上空,给礼堂带来明亮而又柔和的光线。
江采萍坐在楼下,环视坐得满满当当的礼堂,热泪涌上了眼眶。边上一个妇女代表已经哭湿了两条手帕。她和采萍一样,想起了牺牲的亲人和战友,这时响起雷鸣般的掌声,面容清瘦、和蔼可亲的毛泽东同志从主席台上站起身,用他带着浓重湖南腔的官话大声道:
“同志们,现在我代表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执行委员会宣布,第二次全国苏维埃代表大会开——幕——了!”
又一阵雷鸣般的掌声。主席台侧边的乐队奏起了雄壮的军乐。毛泽东浑厚的声音再次响起,江采萍仔细做着记录。当她听到毛泽东同志在致词中念到那些光荣牺牲的同志,如黄公略、赵博生、恽代英、蔡和森等人的姓名并提议默哀3分钟时,丈夫刘松的身影倏地闪现在眼前。她鼻头一酸,眼睛里热辣辣的,她和许多代表一样情不自禁地哭了。无言的哭声中,有哀悼战友和亲人的伤感,但更多的是胜利的喜悦。
这喜悦一直弥漫在江采萍心中。开幕式当晚,工农剧社为全体代表奉献了一场提灯晚会。
那是怎样的一场晚会哟!楼上楼下灯光通明,同志歌、同志嫂、同志们的呼唤此起彼伏……雄伟的会场上大家交流着胜利的欢畅,礼堂外的广场上涌动着从四处汇聚而来的人潮。油灯、马灯、松明子火吊,如繁星般盛开,把个广场照得灿若珍珠,亮如白昼。一声银笛响过,工农剧社蓝衫团学生的国际歌舞大合唱掀起股热浪。三大赤色舞星李伯钊、刘月华、石联星的村姑舞,活泼、生动、优美,激起阵阵掌声;二幕活报剧《我——红军》也赢得了如雷的欢呼。演到关键处,有观众情不自禁地往上冲,要打剧中的靖卫团总,让人想起李凡雅团长把演戏的战士扔进水里的趣闻。
这个夜晚是如此生动,如此美好,像一盏明灯挂在江采萍心间。在这盏心灯下,她将会议的每道议程、通过的每道法令牢牢记住,细细消化。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