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春霞活泼的个性在这时发挥了大作用,她叽叽喳喳,给钟家兄弟讲起革命道理。钟家兄弟你一言我一语地问着各种问题,有些道理其实他们懂,可一提到参军之事都哑口无言了。
江采萍循循善诱:“你们是猎户,枪法肯定准,几兄弟要是参加了红军,保准个个是战斗英雄!”
她的官话让钟家英和两个最小的兄弟着迷,她说话时两兄弟的双唇也跟着动,只是谁也不敢搭腔。周春霞和杨兰英用客家话和他们交流比江采萍要随意得多,她俩很快就和钟家旺他们打成了一片,特别是周春霞,笑得咯咯咯的,比任何时候都要开心,江采萍听说她笑是因为钟家旺放了几个响屁,也禁不住开心地笑了起来。
天渐渐黑了,钟家英答应把屋子对过那座草寮让给她们过夜。江采萍认为火候到了,劝说他们为红军捐钱,捐粮,谁知钟家英的脸马上沉了下来。他指着身边的兄弟不悦地道:
“这个莫谈,我们要有多余的钱粮,早娶到老婆了,哪会兄弟八个一起打单只?讲到这个我没脸见人,爷娘死得早,按理我该帮兄弟们娶到老婆,可日子像米粉过绢帕,每过一次要脱层皮,以前打到的野猪山牛要交给老财、要交厘金卡,剩下的换了口粮,一年只有半年饱。再讲红军上次来,我们已经捐了两箩谷,三只麂子干,也算是支持了红军。”
钟家英说着站起来,明显是在逐客。江采萍想到要去和唐干事、刘观音会合,也顺势告别。但钟家旺对周春霞却恋恋不舍,他瞄了眼钟家英,央求道:
“我陪她们去吧。”
钟家英瞪了他一眼,钟家旺垂下头,不敢再吭气。
在八兄弟的默默注视下,江采萍一行往村中走去。这时天已断黑,她们路径不熟,才走几步江采萍就踢到了脚趾。她轻轻地哟了一声,钟家英迅速掠到她身边,塞了一个火吊给她。
“你拿着,小心些!”
钟家旺则给了周春霞和杨兰英每人一捆松光,周春霞对他嫣然一笑,他像遭雷击似的呆在那儿。
“小姐,你唱的哪出迷魂记啊,看把他迷的!”
没人时,杨兰英仍习惯地喊周春霞小姐,周春霞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相反,有时倒愿意继续使唤杨兰英,这偶尔让兰英不快,但她还是蛮给她面子,从没在突击队召开的生活会上讲过什么。遇到难行的路,难做的活,还会帮周春霞一把。
“队长,这个村一共有25户人家,全是共太公的亲戚。上回打死的钟世荣,还有两个亲兄弟住在村口那边,村里的人都很怕他们。那个原本要接待我们的基干群众,就是被他们俩兄弟吓走的。”
离开钟家兄弟,周春霞正色向江采萍报告。江采萍有些懊悔自己在钟家坐久了,这个村的情况如此复杂,万一那两组的几个姐妹遇到麻烦怎么办?她边想边加快了脚步。殿后的杨兰英快步撵上来,小声道:“队长,后面好像有人跟着!”
江采萍抽出驳壳枪,将子弹顶上了膛,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她让周春霞和杨兰英向前走,自己回头用火吊照了照,从容地说:“没什么人,是我们自己的脚步声。你们放心走吧,我押后。”
红翻天 第十三章(5)
说这句话的时候,江采萍听到自己的声音和风中的火吊一样在颤抖,脊背上冒了层冷汗,浑身凉飕飕的,腿也略微有些软,但她最终还是克服了内心深处猛然涌出的恐惧,显出一副队长气派。
雨停了,山风呼呼刮着,周遭的林木发出神秘而雄浑的轰鸣,间或有野兽的吼声从远处传来。更可怕的是那群不知打哪儿跑出来的猎狗,不时地从路旁蹿出对她们狂吠,眼睛在黑暗中闪动着绿莹莹的光。
“队长,我,我害怕!”
走在前头的周春霞被步步逼近的狗群吓得抱头扑向江采萍,可江采萍身后也有几只狗在低吼,她抱住周春霞,身子微微打颤:“别,别怕。”
“啰啰啰,啰啰啰……”
杨兰英的胆大多了,她口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狗群的吠声立刻低了些,听上去有些友好的意思,但两头大狗还是将她们逼在中间。杨兰英继续唤着狗群,还走上前摸了摸狗头,狗们嗅着她的手脚摇起了尾巴。
黑暗中忽然响起一声尖厉的唿哨,狗群又吠声大作,有几只狗作人立状,伸出一条红红的舌头,白森森的利齿在松光中狰狞地闪烁,眼看就要扑上来了。这时,黑暗处又响起了一声唿哨,狗们像听到命令的士兵,前爪倏地从空中落下。但是,还没等她们三人松口气,另一声唿哨又响起,狗们再次疯了似的扑过来。
江采萍没办法,只得命令杨兰英拿火吊朝狗群扫去,周春霞也哆嗦着用松光去吓狗。江采萍则用枪瞄准了为首那条恶狗,正想扣扳机,一声清亮的唿哨响起,一条几乎与杨兰英等高的黑色大狗从江采萍身后闪电般驰来。
大黑狗身高体壮,乌黑的毛在火光中熠熠生辉,它嗅了嗅那些群情激动的狗,低声呜呜了几声,群狗跟着回应了几声,然后一溜烟消失了!
“妈哎……”
三人瘫坐在地上,周春霞很不争气地抹起了眼泪,满脸大汗的江采萍想说点什么安慰大家,但声音是哑的,什么也没说出来。就在这时,从前面传来了一阵紧急的铜锣声。
“观音她们出事了!”
她们跌跌撞撞地朝锣响的方向跑去,翻过两丘冬水田,绕过一口池塘,再转过一片松林,眼前现出一方大晒场。晒场上亮着微弱的松光,有几个模糊的人影在晃动。过去一看,正是刘观音她们。
“队长,不得了啦,唐干事被人打晕了!枪也不见了!”唐干事浑身精湿地躺在地上,额角上鲜血直流,人已经昏迷。赤卫队员小陈慌忙向江采萍报告:“那个坏蛋好狠心哪,我去粪寮屙屎,唐干事在这里等,可等我出来她人就不见了。我到处找,才看到唐干事浸在池塘里。”
刘观音摸了摸小唐干事的口鼻,窜到江采萍面前:“队长,小唐还有气。哎哟,不好了,她裤腿上怎么这么多血,是不是受伤了?”
江采萍迅速察看了一下,知道唐干事流产了,心突然沉了下去。她让刘观音把唐干事背起来,自己端枪走前,小陈、小刘殿后,一行人循原路往钟家旺家走去。
快到那座杉皮屋了,江采萍听见屋内有人争吵,但这争吵声很快被她们杂乱的脚步声打断了,接着屋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人影闪出来。就着淡淡的火光,江采萍瞥见那是个矮壮、黝黑的中年汉子。他仇恨地瞪了她们一眼,扭头消失在屋旁的小路上。
“这都是你们的人?到那间屋,到那间屋。”
钟家八兄弟鱼贯而出。钟家英余怒未消的样子,黑着脸没吭气。钟家旺的嘴也闭上了,气鼓鼓地将她们带回对过的草寮里。
草寮搭在一棵杉树上,分上下二层,下间堆放着柴火、稻草和农具等杂物,由于连日阴雨,地面满是泥浆。许是为了防野兽,上层搭得很高,存放着番薯、芋头和少量的谷子,壁上挂着几片干肉和几束草药,弥散着奇怪的气息。钟家兄弟显然已做了简单的清扫,还用稻草在楼上给她们搭了床,只是没料到江采萍的队伍有这么多人,只得又往楼上搬稻草。
红翻天 第十三章(6)
江采萍瞥了钟家英一眼,发现他正在看自己,慌得连谢谢都忘了说。她没上惯草寮里那种悬空式楼梯,上到中间时一脚踏空摔了下来,说时迟那时快,钟家英伸手将她接住。
“多谢了……”自从丈夫牺牲、儿子小强遇害,江采萍一直拒绝与男人接触,被钟家英接在怀里的时候,她有些慌乱。未料钟家英比她还紧张,他手一松,江采萍咕咚砸在他脚背上,坐了满屁股泥浆,惹得周春霞、杨兰英和钟家几个兄弟叽叽咕咕一阵笑。
江采萍脸黑了:“笑什么笑,都这样愣着,快上呀!”
在寮楼上,刘观音、招弟、青秧正围着小唐干事发呆,表情惊恐不安。小唐干事已经苏醒,见到江采萍,立即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江队长,这事好蹊跷。当时,小陈去背处解手,我站在那儿,只听后头有脚步声,扭头正要看,一棍子打过来我就人事不晓了。这人好狠毒,还把我丢进了池塘,要不是小陈出来得早,只怕人沉下去了,哪里还有命在?现在命是捡回来了,可惜卵鬼没了。”
周春霞拿着面帕,杨兰英提着热水爬楼上来。江采萍没有小产过,眼前这种情形还是初次遇到,倒是周春霞记起学过的一些皮毛,说小产后要静养,要吃中药把淤血打下来。
“喂,钟家旺,”周春霞甜甜地叫着,使唤起钟家旺来了,“现在小唐要保暖,把你床上的那床狗毛褥子拿给我们,还要生姜、红糖、鸡蛋,有没有?如果没有,番薯糖、米糖也做得。兰英,你到灶下给她弄点吃的。”
对周春霞的吩咐,钟家兄弟一一照办。不多时杨兰英端着碗番薯糖煮鸡蛋爬上楼,钟家旺则从楼下用竹竿顶了口篮子上来,篮子里头有几件干衣裳和一贴黑糊糊的膏药。
“那是我们家祖传的金枪药,好顶用的。”钟家旺仰头喊道。
众人手忙脚乱地帮唐干事处理了伤口,给她换上了钟家兄弟的衣裳,留下杨兰英、杜青秧照顾她,又安排小陈、小刘在外围警戒,其余人跟江采萍来到钟家兄弟待着的杉皮屋。
“刚才来的是不是钟世荣的兄弟?路上的狗肯定是他引来的,小唐干事也是他害的!”
江采萍拿出队长的架势,单刀直入地问道。钟家英和钟家旺默默地看着她,没做声。刚才来的路上刘观音大致获知了钟家兄弟的情况,她不满地瞪了他们一眼,大咧咧道:
“嘿,你们还是打猎的,我看卵头也不硬嘛,难怪当这么久的单只佬,比我们女人还不如!我就不信你们讲几句话会被人吃掉!”
刘观音一脚踏在凳子上,从腰间抽出把短刀在手里舞弄着。
钟家旺的二哥钟家雄是八兄弟中最瘦小的,比刘观音还矮半个头,他被刘观音的动作吓了一跳,但旋即便饶有兴致地打量起刘观音来。
“妹仔,你咯样不怕嫁不出去?”
“嫁人有什么好?”刘观音瞪着说话的钟家雄:“嫁了人,天天给男人做饭洗衣,还要挨打挨骂,我打单只抬起脚就走,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几潇洒!”
刘观音拿短刀朝钟家兄弟比画了一下:
“哎,告诉你们,我们这位兰英妹妹前不久参加了红军集体婚礼,你们要讨老婆还不容易?参加了红军,自然就有人会嫁给你们,还省到了彩礼钱!”
刘观音其实在信口胡诌,不料钟家兄弟却当真了,他们兴奋地围过来,七嘴八舌地打探起红军找老婆的事情来。
这时屋外一阵狗吠,江采萍一个手势,钟家兄弟变戏法般地摸出了鸟铳,各自躲到了门窗后面。
江采萍怕小陈和小刘有不测,坚持要出去,钟家英见拦她不住,拎着鸟铳陪她来到屋外。云层中不知何时钻出了半轮眉月,千山万壑沉浸在这惨淡的月光中,显得寂静而神秘。低低的林涛在远处轰鸣着,听久了有些像催眠曲。小陈、小刘原本各把东西两重路口,这时挤成了一堆。见到江采萍和钟家英,小陈指着东边黑黝黝的林子紧张地道:
红翻天 第十三章(7)
“有一只大东西飞闪过去了。它的眼睛有铜铃那么大,毛发蓬松的,会不会是野人?”
“我也看见了,野人怕不是,估计是头老虎。”
小刘的脸在月光下谈虎色变,他边说边往钟家英身边靠。钟家英好笑地讥讽了一句:“你们还不是红军吧?哦,我想红军不会这么怕死。这里没有野人,老虎倒是有的,以前我们还打死过一只。”又对着屋里喊:“家发、家达,你们出来陪陪这两位老俵,给他们带件蓑衣出来,风大了。”
钟家英的态度让江采萍感到欣慰,她朝他浅浅一笑:
“多谢你们了!”
“没什么,好歹是个男子汉,也省得被你们那只大番薯看扁。哎,大番薯刚才讲的话是真的吗?要是能找到老婆,我们倒是可以去参军的。”
钟家英似乎更愿意单独和江采萍交谈,只是坪中太冷,江采萍有些受不住。钟家英草草告诉她,自己父母很穷,早年借了钟世荣的债,利滚利一直没还清,红军拔白点打死了钟世荣,烧了他的地契,分了山林和土地,但本村的老百姓没有哪个敢种他的田,即便种了,也要交税谷给钟世昌和钟世发两兄弟。去年有户村民种了田不交谷子,结果砍柴时从崖上跌死了,估计是钟家兄弟所为。
“他们还有枪,下屋有十几户人家的子弟听他指挥。我们这边几家跟他们出了五服,平常不怎么来往。”
钟家英把江采萍带到了背风处,见江采萍打哆嗦,他将墙上挂着的一件蓑衣取下披到她身上,接着又要拿走,说是太脏了。江采萍按住蓑衣角,说挺暖和的。钟家英叹道:
“你看上去像个城里人,做派倒不像嘛!”
江采萍微微一笑,心里一阵欣慰。参加革命前她确实鲜有接触这类底层群众,参加革命后不但和群众打成了一片,连自己也变得和群众一样了,所以她并不嫌弃钟家英说的脏。
钟家英受到了鼓舞,又告诉了她一些家里的事,说自己父母早亡,他当爹当娘才把弟弟们拉扯大,成亲的事也就这样给耽误了。
江采萍自然不会忘记本职,抓住机会把地主剥削穷人,穷人只有闹革命才能翻身的道理讲了一遍。钟家英不断地点头,末尾却用这样的话来封她的口:
“江队长,我晓得共产党好,也晓得红军好,可是爹娘死前我发了咒誓的,一定要帮七个弟弟娶到老婆,只有这样才不枉当这个兄长。你告诉我,当红军是不是真的可以找到老婆?”
江采萍愣了愣,“这个”“这个”了半日,终于还是不敢给他一个肯定的回答。钟家英有点儿不高兴,两人正尴尬间,房门“砰”的一声响,钟家雄跌出门来,哎哟哎哟叫唤着。
“家雄,怎么啦?”
钟家英将他拉起,奇怪地问。钟家雄气愤地指着屋内:
“大哥,这些红军婆子不是好人,她拿我们开涮。那个大屁股大奶子的妹子刚才讲了嫁给我做老婆的,我再问她时她却把我推出了门,好凶啊!这还是我家呢,不行,你不能骗人!”
钟家雄见大哥钟家英在场,胆子壮了,他指着昂然走到门口的刘观音,不服气地争辩着。
刘观音啐了他一口:“呸,你不照照镜子看,自家三堆牛嬷屎一样高,我嫁给你哪个当男人吗?我撒下娇都会把你压死。”
钟家雄羞得无地自容,他怏怏地走到钟家英身边,喃喃道:“大哥,她骂我,她骂我。”
钟家英平日最疼这个发育不良的弟弟。钟家雄的性子有些像妹仔,比较柔顺和内向,见这个弟弟被人欺负,钟家英上了火,拉着钟家雄“咚咚”几步走到刘观音面前。江采萍伸手去拉钟家英,不料被他拂了个趔趄。
“家雄,说句实话,你是不是真的中意咯只大番薯?”钟家英指着刘观音道。
钟家雄看看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刘观音,又看看闻声站在刘观音身后的几个兄弟和周春霞她们,支吾了一会,接着大声道:“是,我是中意她,可她会嫁给我吗?我晓得的,我们一辈子也讨不起老婆,钟家要断子绝孙了!”
红翻天 第十三章(8)
这话像箭般刺在钟家英心上,他身子一抖,转身扼住了江采萍的脖子,另一只手不知打哪儿摸出了一把锋利的匕首。
“大番薯,你听见我兄弟的话了吗?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你要不嫁,你们队长就死在你脚下,谁也别想离开这里。”
钟家英此举出人意料,大家还没反应过来,钟家旺一把扭住了周春霞的胳膊,拖着她往钟家英这边走:
“大哥,我要她嫁给我。”
钟家好也拽住杨兰英说:“大哥,我要她。”
杨兰英一时性急,反手打了钟家好一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