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春霞比马丽大方,她整整衣帽,拉着马丽走到了操场中央,乱哄哄的现场猛地安静下来,接着响起了嗡嗡的议论声。她俩确实太出众了,甚至可以说有些奇特,这奇特主要源于马丽与众不同的长相和她铜红色齐腰长发,也来自春霞帽檐下微卷的刘海和她姣美的容颜。
“队长,我等下要揍死兰英去,她害我们。我可什么也不会。”马丽拽住江采萍的衣角恨恨地道,春霞捻着手指尖在那儿搜肠刮肚:
“队长,我不会唱红军的歌,那,那怎么办呢?”
红翻天 第八章(2)
江采萍想想也是,她们刚到瑞金几天,情况还没熟悉,事情也忙乱,哪有空学歌?
“队长,要不我唱一段采茶戏《牡丹亭》吧?”
看着操场上黑压压的人群,周春霞有些着急。她恨不得马上唱完,好让自己消失在人群里,那些目光让她紧张。平心而论,穿上军装的周春霞别具美丽,尤其脚上那双高跟皮鞋更衬得她身段如柳、亭亭玉立。
“我不会唱。队长,我站你边上看,行不?”
马丽死活不放江采萍的衣角,江采萍走哪她跟哪儿,惹得笑声一片。周春霞清清喉咙,一缕哀婉清丽的歌声飞了出来:
“乘谷雨,采新茶,一旗半枪金缕牙……只因天上少茶星,地下先开百草精……宫里醉流霞,风前笑插花……”
这采茶戏发源于赣南安远县九龙山,传说唐明皇时代有个叫雷光华的宫廷乐师和歌女产生了爱情,犯了宫禁,于是相偕逃出宫廷,流落到安远九龙山种茶为生。夫妻俩农事之余不忘所好,教农民唱茶歌,玩茶灯,编成了《九龙山摘茶》这出戏,从此采茶戏逐渐风行赣南及江西境内。
周国富素喜采茶戏,每年摘春茶时总要请戏班子唱《九龙山摘茶》《茶童歌》《俏妹子》等剧,周春霞从小耳濡目染,加上天性聪慧,居然学会了不少唱腔。
她刚刚唱的《牡丹亭》是采茶艺人根据汤显祖的原著改编的,虽说不如原作那般哀婉凄艳,可比之那些诙谐、生动的传统采茶戏,要深情、凄婉许多,霎时间整个操场鸦雀无声。周春霞唱完后不见动静,以为自己唱砸了,惶恐地看着江采萍和马丽,眼中闪动着几丝泪花:
“对不起,我,我唱得不好……”
周春霞鞠着躬向大家道歉。江采萍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儿,两手轻轻一合,操场上的战士和群众像听见了暗号,和江采萍同时鼓起掌来。掌声热烈,经久,春霞频频鞠躬才得以退场。马丽也想跟着走,战士们不答应了:
“来一个!来一个!”
有节奏的掌声和着战士们的喊声让马丽臊了个大红脸。
“马丽,实在不行你说几句话吧,讲讲你为什么要当红军。”
江采萍的建议为她解了围。马丽下意识地绞着发梢,娇艳的双唇颤抖了一阵,操场上响起了她充满磁性的声音:
“战士们好!我叫马丽,到瑞金还不到一个礼拜。我是个孤儿,从小在福音堂长大。那个时候我信奉天主,可是后来我发现天主救不了我,只有革命才能改变命运,所以我参加了红军。我现在还有好多缺点,以后我会改正的,我相信自己一定会成为一名合格的红军战士。”
马丽说完期待地看着大家,人群中有个抱孩子的大嫂扯嗓大喊道:
“马丽,你要当红军先要剪掉头发!要是和白狗子打架,他拽住你的头发你不要输吗?要剪我们这样的短发!”
“对,要剪掉头发!”
妇女们和着,场上一片笑声。
“那个周春霞要把高跟鞋脱掉!女红军哪有穿那种鞋的?穿那种鞋的是地主老财的小姐!她穿这种鞋哪里能打仗,像个小旦哪!”
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正猫腰往原位走去的周春霞身上,她慌得打了个趔趄,大家“轰”地笑起来。周春霞一屁股坐在刘观音、青秧边上,不知所措地搓着手,嘴里喃喃着。青秧想安慰她几句,刘观音不客气道:
“春霞,我的话你不听,这下好了吧?不是我说不行,全瑞金只有你穿这种狗屁高跟鞋!咦,哭什么呀?说错你了?”
刘观音话未落地,周春霞一扭身往操场外跑去,马丽见状忙追上去。
“娇气!”刘观音瞅着她俩的背影,嘟哝道。
山歌队员们这时上场了,一声悠扬的“哎呀嘞”,操场上顿时安静下来,大家静静地听着这天籁般的歌声,脸上露出陶醉的神情。
周春霞和马丽没有被这歌声迷住,她俩一前一后地跑回到住处。周春霞冲到灶下寻了把菜刀,扒下高跟鞋拼命砍起来。
红翻天 第八章(3)
这双鞋是哥哥周春强从广州给她带回来的,很时髦,平日里她非常珍爱。到瑞金后新发了双布鞋,她嫌样式土,不肯穿,为此江采萍还批评过她,但她没放在心上,总以为穿衣着鞋留头发是小事,不成想今天被人公开批评,这让她面子上过不去。她突然恨死了这双鞋。把高跟鞋砍得乱七八糟,从窗口扔了,她又把自己咚的一声,扔在硬板床上不禁失声痛哭。
马丽不像周春霞反应这么强烈,可一想到要剪掉美丽的长发也郁郁不乐,坐在床沿上出神。周春霞的哭声一波一波地涌来,马丽只好走过去地哄她、安慰她。
瑞金的生活条件太艰苦了,她俩难以适应。她们住的房子快倒了,外墙用松木撑着,落雨时床上要放木盆接雨。有月时夜晚歇在床上,可以看见大块的月光从屋顶的破洞里落下,虽说检了几次漏,可只要一刮风,屋瓦就会被吹开,风呜呜灌进来,吹得床铺上的稻草簌簌响。而所谓的床,其实只在地上打了两根低矮的木棱,上面铺上木板和少量的稻草,被子又薄又硬,一床草席算是奢侈品,还是江采萍从自己床上揭下来送给她俩的。时不时有蜈蚣、臭虫从潮湿、长了青苔和一些奇怪的黄色菌丝的地面上爬出,安闲地卧在床上,让人毛骨悚然。
到瑞金的第一夜,周春霞和马丽被虱子咬得辗转难眠,半夜时好不容易歇下来,又被一只从她身上跑过的老鼠给吓醒了。参加红军要吃苦,要流血牺牲,她俩想到了,可没想到要面对老鼠,臭虫,还有那些难以下咽同时也难保温饱的吃食,而且还要轮流捡柴火,值日做饭,这可难倒了从来不进灶下的她俩。
到瑞金的第三日上午,江采萍去汇报工作了,刘观音领着青秧、招弟、杨兰英下乡做扩红宣传,原本是不要周春霞和马丽她俩去的,因为她俩的组织关系还没定,军服也不知道在哪里,江采萍想让她们先在瑞金城区转转,熟悉些情况,可她俩坚决不肯,坚持跟刘观音她们去乡下,结果引起了村民们的围观。
人们看马丽时目不转睛,恼得她脱下外衣裹住头脸,谁知这样一来围观的人更多了,而刘观音、青秧、招弟和杨兰英趁热打铁,很轻松便完成了当日定下的征粮和扩红任务。
“哎,我看你们以后就这样打扮好了,像唱大戏的。”
刘观音快人快语,一句话惹恼了马丽。马丽白了刘观音一眼,不满地道:“我又不是马戏团的,我不干了!”
那天回来,马丽独自生了好久的闷气,接着又为剪头发的事情和江采萍顶了几句。周春霞也不消停,一会儿嫌屋角的尿桶臊,吵着要和青秧换床位,一会儿又逃避值日,弄得刘观音和招弟对她俩有看法。
“这种人还参加革命?一副小姐相!”
这样的嘀咕传到周春霞、马丽耳中,她们自然不服。在接下来的几天,她们样样事情没落下,还成功地做了一顿饭,只是饭夹生,菜没熟,吃得众人皱眉瞪眼。为了鼓励她俩,江采萍一个劲地夸她们手艺不错,但春霞看见往日吃得盘底朝天的饭菜那日竟然剩了许多,知道自己手艺太臭了。
最难堪的是前天帮助红属干活,刘观音派她们去劈柴和喂猪,马丽险些将柴刀劈到自己腿上,周春霞则把猪食倒了满身,惹得那些细鬼哄笑,好在江采萍去了,手把手地教她们,让她们总算没出大错。
瘦小的杜青秧担着满满一担水,健步如飞,让周春霞和马丽多少有些羞愧。但最让她们钦佩的,是江采萍,尽管江采萍在赣州做了几年教员,干起活来手有点儿生,可她的细心、韧劲和坚毅弥补了这些不足,且脏活累活抢着做,没有一点队长的架子,令人肃然起敬。
转眼间冬天来了,连年的战争使得苏区男劳力奇缺。为了来年丰收,苏区政府把动员妇女参加农业生产劳动当做一件大事来抓,中共中央妇女部提出了“像红军战士上火线一样英勇”的口号。临时中央政府还在各乡政府设立妇女劳动教育委员会,请有经验的老农帮助妇女学犁耙和修水利,而这正是红鹰宣传突击队近来的工作重点。短短的几天中,突击队已组织了几次妇女劳模犁田耙田现场经验介绍大会,工作搞得红红火火,周春霞和马丽很受鼓舞,生活上也慢慢习惯了。
红翻天 第八章(4)
与周春霞、马丽一时难以适应苏区生活不同,杨兰英到瑞金后就像鱼儿入了大海一般欢腾,圆圆的脸上挂着甜蜜的笑容,沉浸在对新生活的向往中。尽管她对刘罗仔的长相不满,可一想到他对自己那样呵护,她慢慢地培养起了对他的好感。刘罗仔一看她这样子,立马想到了成亲,恰巧这时他听说要为红军战士举行集体婚礼,便瞒着她报了名,气得她和刘罗仔吵了一架。刘罗仔很伤心,问她是不是嫌弃他,还说如果她看不惯他的话,他可以走开,弄得她心肠发软,最终顺了他的意。周春霞听到消息后把她拉到一旁,要她想清楚:
“苏区讲究婚姻自由,你不嫁给他没哪个会骂你。”
周春霞说这话,也是为杨兰英好,谁知杨兰英却叹着气抹起了眼泪,聪明的周春霞一下明白了,自然不好再说什么。江采萍也看出了点儿名堂,她把杨兰英叫到隔壁谈了会儿话,出来后没再反对她结婚。
为了杨兰英的集体婚礼,红鹰突击队的所有成员忙乎了好一阵。江采萍把珍藏的几套孩子衣衫送给了她,马丽贡献出了一件漂亮的纱线衫,周春霞送了一块黑地红花布,刘观音和青秧则将前段时间纳好的鞋垫放到了杨兰英床头上。
为了让杨兰英和刘罗仔有间像样的洞房,队员们抽空把隔壁的杂物间收拾得纤尘不染,残破的窗子用篾片补好,坑坑洼洼的地面用新土填平,还用红纸剪了窗花和双喜字贴在窗户和土布蚊帐上,简陋的新房熠熠生辉。
周春霞和马丽从没参加过这类婚礼,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私下里还准备好了闹新房的节目,没想到在这场期盼已久的集体婚礼上,她俩再次受到众人的讥笑和批评,周春霞的心情顿时坏到了极点。
“马丽,我们这样能当好红军吗?有这么多的要求和纪律,我怕自己做不到。你说怎么办?”
周春霞走到正在洗头的马丽身边,嗫嚅道。马丽没理她,继续梳洗她那头美丽的铜红色长发。她的长发从木盆边上披下,藤蔓般葳蕤,滴滴水珠落在地上。周春霞忽然觉得这一滴滴水珠,就像是自己的眼泪,便有些惶惑,不知道自己参加红军的决定是否正确,她希望马丽能给自己一个答案,可马丽不回答她的问题,似乎存心想气她,只是让她到灶下续柴,把水烧热些。
“我还要再洗一遍。”
马丽的态度让春霞气恼,倘若还在教会学校,她肯定要骂马丽的,但眼下不行了,她有什么资格骂马丽?她开始想念娘和那个幽闭了自己许久的五堡,还有爹和该死的哥哥周春强。
“春霞,耳朵敬神去了?水烧好了没有?”马丽捋着湿漉漉的长发,冲到灶边,气冲冲的样子让春霞有些意外,不过她旋即就明白了:马丽心里也矛盾着呢!
周春霞心里舒坦了一些。她给马丽续了几勺热水,马丽无言地洗着头。更奇的是她洗好头后,也不用面帕擦,而是将头一包,拎盆进了灶下。当她端着满满一盆热水出来时,春霞有些纳闷:
“你现在要洗身?发癫啦?”
周春霞看着亮灿灿的天空,疑惑地望着马丽。马丽顺手摘去她的军帽,把她那两根长辫子打散,要她洗头。
“干什么?我昨天才洗的,现在不想洗。”
周春霞不愿意,马丽板着脸将她的头一按,长发浸到水中,周春霞不愿洗也得洗了。
“讨厌鬼,发什么癫!我不洗,要洗你帮我洗!”
这几年在学校她俩经常互相洗头,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喜好,这里捏捏那头弄弄的,不失为一种享受,不过马丽这次的耐心显然不够好,好几次扯得周春霞喊了起来。好容易洗完头,马丽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磨得锃亮的剪刀,“咔嚓”一下将她的头发剪去了大半。
“啊,你这个疯子,你找死啊!”
周春霞看着散落一地的长发,哭喊着朝马丽扑去,马丽一扭腰躲过了,接着剪刀一挥,又一波发浪划过眼帘。看着马丽还未尽兴的样子,周春霞突然明白了什么。
红翻天 第八章(5)
“你,你要我剪马桶头?”
周春霞抚着余下的半边长发,再看看满地的青丝,眼泪夺眶而出。她缓缓蹲下身,将丢弃一地的头发一缕缕拾起,比画着往肩上接,喉咙里哽咽道:“马丽你干什么吗?当红军哪里非得剪头发呀?”
马丽递给她一条干净面帕,沉声道:“春霞,剪头发不是小事,是一种态度和决心。万一打仗,我们的长头发会吃亏的。你刚才问我怎么办,我要回答你的是,好马不吃回头草。我们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就只有继续走下去,我相信,我们的选择是对的。你说呢?”
马丽说着把剪刀塞到周春霞手中,找了张椅子坐下。周春霞帮她梳平了头发,可拿剪刀的手却一直在哆嗦。“马丽,你的决心定了吗?我真的剪了啊!”
马丽没有说话,反手拍了拍周春霞:“春霞,快剪吧,剪完了我再帮你剪。”
周春霞一咬牙,一剪子下去,马丽的后颈脖顿时变得凉飕飕的,手一摸,发根稻茬似的齐刷刷竖在那儿,她忽然有了种奇异的轻松。
几剪刀下来,周春霞把马丽那一头铜红色长发,剪成了平整的齐耳短发。两人互相打量了好一阵,周春霞忽然捂着嘴笑起来:
“好怪哟!”
马丽做了个怪脸,找来顶红军帽给周春霞戴好,又将她拉到洗脸架上那块有些模糊的镜子前。周春霞先是一愣,接着不敢置信地用手抹了抹镜子。镜中映出两个英姿飒爽的女红军,透着干净利落的劲儿。
“呀,原来不丑嘛,早知道……”
周春霞后半句话没敢说出口,她觉得和马丽比起来,自己太落后了!
“春霞,我们慢慢地从小事做起,总有一天会成为合格的女红军战士,要有信心。”
周春霞感激地握握马丽的手,弯腰拾起黑红两缕头发,找了两块碎布包好,默默地递给马丽一份,两人像珍藏情人信物一般小心地藏好。
打开皮箱,马丽忽然尖叫一声:“糟糕,我还没有把查理伯伯带来的东西交给方梦袍呢,他肯定急死啦!”
看着皮箱里的那些药物,马丽一时手足无措。这段时间太兴奋,太忙乱了,反倒把一件重要的事情给忘记了,马丽出了身冷汗。
“我们明天去找他吧。我好多年没见他了,挺想他的,希望他不要变得太丑!”
两人边说边扫着地,收拾一地的头发,就在这时,一阵奇怪的轰鸣声掠过屋顶,两人不约而同地跑了出去。
一架国民党军的战机在晴天丽日下盘旋,飞得很低,眼尖的周春霞看见了机身上的青天白日徽标和飞行员的头。
看着这架飞机,两人正不知如何是好,从操场方向倏地传来一阵剧烈的爆炸声,一股浓烟腾空而起。飞机怪鸟似的打了个转,消失在这片烟幕之中。
红翻天 第九章(1)
听到家里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周国富就像一颗地雷那样从太师椅上炸开了。拳头大的铜质水烟筒直捣牛牯脸面,干瘪的嘴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