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嘴吐不出象牙。」司绿绡也不浪费气力,没再丢东西,回身过去忙着自己的事。
「唉!女人难道不能听真话,只喜欢听假话?」石丸奇却跑到她身边转着,「我只是实话实说,你把菜取名『为伊消得人憔悴』,但我觉得你没瘦,反而比两个月前多了几两肉。要不要照镜子?」
男人永远学不会不要去犯了女人的大忌——体重和年龄。
「不必。」司绿绡气愤地挥开奉送到她面前的小圆镜。
「销魂菜你也别吃了,我把汤汁留给你,就叫『黯然神伤泪』。」也不晓得他怎么会有这么多把戏,也或许今天早计画要气死她,所以连凶器都准备了。
「大人有大量,你这么小鼻子小眼睛,将来怎么成大事?」石丸奇明拐暗弯地损着她,马上又换了个话题,「看你这么切切弄弄,有什么要诀?」
「你大人有大量,何必来问我这个小鼻子小眼睛?」
「说嘛!到底有什么秘诀?」
「就告诉你,免得你说我小气……」
「你本来就小气!」
「你……」
「小的该死,请说请说。」
「爱要嘴皮子!」司绿绡啐了句,才说:「这刀法有段、片、丁、末四种,为了顺应不同的烹调方法,各种食材的处理方法也会随之改变。比如,切芦笋要切成『段』状,东坡肉用刀切成『片』状,生菜虾松要切『丁』状,小笼包的内馅则是要切成『末』状。」
她很乐意谈起专业领域,为人解惑,哪怕那个人故意要气得她牙痒痒。
「这么麻烦?武士刀的刀法只有一种——勇往直前。」
「你那是杀人,我这是做菜,差很多好不好?」
「这句话这么说就不对了,你们中国有位古人叫庄子,他有篇很有名的文章《庖丁解牛》,意思是说用刀能用到出神人化,才是登峰造极之境。」
司绿绡被打败,再次深深叹口气。这个日本佬比她还熟知中国的古圣贤书。
他就像个文化巨人,而她是侏儒,一问三不知,真是有种被比下去的感觉,不战而败最可耻。
「我没念过庄子。我只知道有个人,一天到晚在那里子曰长、子曰短。」
「那是孔子,至圣先师。他说过一句话:『里仁为美』。」
「他说过很多话。」司绿绡抬头挺胸,终于能插上一句了。「你刚刚说那句是什么意思?」
「不是我说的,是孔子说的,意思就是选择邻居很重要,要选那种有仁德的人做邻居。」
「这样啊?那你的邻居好不好?」她住古堡西侧,而他住在古堡东侧,勉强算邻居。
「中庸。」石丸奇回得简单。
「说白话!」司绿绡脸又黑了一半。
她这辈子看书看得最多的就是烹饪,再来是保养美容,再其次是流行服装杂志,除了这些,其余的就不是她的兴趣范围,一律不看。
「不好不坏。」石丸奇笑得不怀好意。
「你是不是日本人?」司绿绡磨刀霍霍。
「是啊!」石丸奇答得很快。
「那你干嘛读那么多中国古书?」司绿绡嫌弃着。
「你真是怪人,我崇拜你们的文化不好吗?」石丸奇故作惊奇。
「出去!」司绿绡下着逐客令,终于发觉此人是前来捣乱的。
「要我出去行,千万别给我黯然神伤泪,只要给我一颗绝情丹就行了!」石丸奇别有深意地望了司绿绡一眼。
后者一副莫宰羊的表情,未了解他的深意。他摇着头,双手摆在腰后踱步走出厨房。
奇怪!这妮子怎么就不会发现他在喜欢她呢?爱情难道就真的那么使人盲目,盲目到眼睛瞎掉?
她一头热地迷恋着东门京,他也是一头热地对她一往情深。
那句「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说得真没错,男人的心事、男人的热血,男人有泪不轻弹,只有无处话凄凉。
再这么下去,他也只有——尘满面,鬓如霜。
德佛乍克第九号交响曲「新世界」,第四乐章,激昂的音乐回响在幽暗古堡的大前厅、饭厅以及回廊。
古堡内没有日光灯,只有嵌在壁上硕大的夜明珠,幽幽微微映照偌大空间,空间里空空荡荡的,摆饰几乎等于零。
尽管摆饰少,却无损古堡的气派典雅,反而增添穆瑟庄严。
饭厅里,宴会型的长桌上,主位的一端坐着东门京。
欧阳俊逸坐在主位的对角线,司绿绡和石丸奇分别坐在东门京的左右两侧。他们面前各只有一个注满红酒的长脚杯和一个银盘,上面盖着罩钟式的银盖,开胃菜和主菜都是同一样。
「刚刚我已经介绍过菜名,难得京少愿意在饭厅和我们大家吃饭,我先敬京少一杯。」司绿绡含情哌脉地凝视着东门京,先干为敬。
今天她的主要工作不是为大伙张罗吃的,而是把自己盛妆打扮得美美的。幸好她有自信待会儿他们吃了她今天为大家准备的,绝不会有人抱怨只有一样主食。
坐在轮椅上、西装笔挺的东门京,举起酒杯,点到为止,并不像司绿绡那般豪爽,一口即干。
「绿绡,你这道『五畜兴旺之财星高照百事如意岁岁平安心心相印为伊消得人憔悴的蝶恋花销魂菜』,菜名是不是有特别的含意?」欧阳俊逸看着未开的餐盖,虽不知里面藏着何等山珍美味,却能一字不差、好记性地背出菜名。
真多亏了这小妮子,居然能想出这么民俗和文学的拗口菜名。
「当然有,是用来告白用的。我非常仰慕我们伟大的堡主。」司绿绡害羞地把头垂到胸前。
东门古堡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只要东门京在饭厅和大家用餐,每个人都得盛装出席。
她特地挑了件低胸无袖的粉色小礼服,不但有女人味,也最能衬出她的青春娇美。
反观三位男士,欧阳俊逸一成不变的中山服,石丸奇身着吊袋西装裤,很像黑社会电影「教父」,堡主则一身灰色燕尾服。三个男人中,就属东门京最俊逸,石丸奇有几分邪气,欧阳俊逸则是苍白的书卷味。
「既然有人告白,就要有人接受或拒绝告白。但我只瞧见某人默默不语。」欧阳俊逸表现沉着,八风吹不动地起哄着。
「无所谓。我的告白纯属自娱,不一定要对方现在给我回答。」司绿绡大方深情地注视着东门京,一点也不怕眼珠子掉出来。
「废话一大堆!」石丸奇阴阳怪气地冒出一句,「喝酒就得行酒令,没行酒令,就不行喝酒。我先说,『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他自说自话,看也不看众人,一说完陆游的《钗头凤》,便干了一杯。「我再说一句,柳……柳外飞来双属玉,弄晴相对浴。」
说完,他又喝了一怀。这是谁的词,他倒忘了。
忘不了的是眼前那一张甜美而俏皮的脸,漆黑的头发,梳着根乌油油的大辫子垂在胸前,笑起来就像是春天的花朵。
东门京对石丸奇反常的豪情不予置评。这个人有时此他更像主子,他也不介意,随石丸奇高兴去。
既然做主子的人都不说话了,欧阳俊逸自然准备等着看好戏。
「喂喂喂,你干嘛把气氛搞得……很悲情!」最先受不了的人是司绿绡,她直瞪着石丸奇,仿佛要把他看出个窟窿来。
这个人到底怎么了?搞什么鸡同鸭讲嘛!
今天是她的告白日,就应该欢天喜地、普天同庆,却被他弄得不占不利、不如不意、死气沉沉。
「我喝我的,你别吵我。」石丸奇怨念极重地瞥了司绿绡一眼。
这个人真的是石丸奇?!司绿绡从来没有发觉,他这个人看起来竟会如此高贵突出,喝完酒后那双发亮的眼睛,亮得就像是秋夜里最灿烂的两颗星。
「我们开动吧!」东门京淡淡地下了道命令。
「开动。」身为看热闹的管家,当然得唱和堡主。
四人动作一致地打开银盖,香味扑鼻,不油不腻,味道难以形容,总之是会教人食指大动、胃口大开的好菜。
「绿绡,你厨艺越来越好了。」东门京赞美司绿绡。
「谢谢堡主,绿绡鞠躬尽瘁,一定会再接再厉研发出举世无双的名菜来……」
「你是指黯然神伤泪吗?」石丸奇望着司绿绡,抛了记冷箭。
「黯然神伤泪,这也是菜名?」东门京难得好奇地问。看来他闭关的这些日子,这对欢喜冤家肯定发生了些事。
「呃,那是我随便说说的,」司绿绡笑得很尴尬。可恶的石丸奇!分明存心看她出糗。「我把这道蝶恋花销魂菜的菜汁滤下,取名黯然神伤泪。」
「没想到绿绡文学造诣这么高。」欧阳俊逸要笑不笑的。
「还不是石丸奇每天在我耳边念那些有的没的。」司绿绡小声地嘟哝着。
这种事要她承认嘛,堡里每个人都知道,她这个人注定是要当个平凡的市井小民,不会舞文弄墨那种的;要不承认嘛,在京少面前又很难抬起头。
「吃吧!大口大口的吃,什么事都别再提了。」行丸奇嚷着,方才态度冷淡,这会儿吃得比谁都快。
「哇!噎不死你啊,吃这么快!」司绿绡看着石丸奇没三两下便解决一大半。
其他人看着石丸奇的吃相,也纷纷动了餐叉。
这时候,被触动的警铃通天大响。
「又是哪里出错了?」欧阳俊逸镇定地吃进一口羊肉。保全向来做得滴水不漏,这几天倒不晓得怎么了,频频发生问题。
「有人闯进来了。」司绿绡说道。她决定今晚要当个淑女,明明肚子很饿,却小小口地吃着。
「吃饭皇帝大。」石丸奇大口嚼着美味的晚餐。
「早知道今天有客人,应该用贝多芬的『英雄』来欢迎他们。」东门京面无表情,语气也几乎和欧阳俊逸一样没有高低起伏。
觊觎东门家财富或者要杀他的人太多了,这也不是第一次。
他就像是不想沾俗名的武林盟主,越是隐居,挑战者越是从四面八方涌来,而且越挫越勇,战过了这回,还有下回。
但每回都不用他动手,因为他有一个出色的园丁保镖。
「技术这么差,闯进来都让我们给知道,哪里配称得上『英雄』?」司绿绡再次叉起一块小得可怜的肉。
她知道又有人要来取东门京的命或盗财,但他们怎么会不累又不感到羞耻?武功盖世的石丸奇总是三两下就击退他们。
「距离他们到大厅再到饭厅,还有十分钟的时间。」石丸奇精准地计算着,用餐速度丝毫没有被影响到,就差一口就能让盘底见光。
「我们的晚餐通常是四十分钟。」欧阳俊逸的吃相显得斯文多了。
「慢慢吃吧!别让他们坏了我们的兴致。」东门京细细品尝司绿绡的好手艺。
四个人先前还斗着嘴,这会儿同样神色自若,如同警铃丝毫没有响起般继续享用他们的晚餐,沉浸在雄浑悠扬的音乐里。
风的声音。
但仔细一听,不是风的声音,是有人疾射出刀叉。
能把餐叉准确无误地射入人的肉骨里,可见那是一股多大的劲力。
今夜来的六名刺客们,全做忍者的装扮,后背背一把武士刀,黑布遮着半张脸,才—同踏进饭厅,就有两个倒地毙命。
「我吃饱了。」石丸奇拿起餐巾拭嘴。
刚刚的刀叉,就是他射出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再多吃点,我的也给你。」司绿绡忍痛分食。
她既不舍地摇着头,又暗自激励自己,淑女的食量就是小鸟的食量。
「既然给得这么不甘愿,就不要给了。」石丸奇不懂她女儿家的心事,又把食物推还给她。
「我说过要给你,我已经吃饱了。」司绿绡沉下脸,把盘子推回去。「慢慢吃……」
看着方才客气着的石丸奇,已经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她拿起酒杯啜了口酒,又咽了口口水。
呜呜呜,人家的晚餐啦……
她又没有多留一份,这么说来,今晚要饿小肚肚了,那多苦啊!
「我又吃饱了!」石丸奇宣布,餍饱的满足感,令他露出真心满足的笑,看得出来他真的是吃饱了。
四名刺客见状,将两种突兀的景象对照着,一是同伴的哀号,一是住在这儿的人旁若无人、若无其事地谈着天。
这些刺客立即有所反应,抽出身后的武士刀,一人镇定一个目标,想看看石丸奇本事再大,如何一个人营救三个人?
石丸奇抓起他面前的两个银盖,分别朝欲攻击司绿绡和欧阳俊逸的两名刺客射去,他们连攻击日标的身都没近到,就听见四道骨骼断裂的声响,接着他们手中的刀便落在地上。
「手残了。」司绿绡替两位刺客惋惜。
这种场面不算打斗,倒称得上是武术美学的表现,再怎么见多,她毕竟是妇女人家,难抛妇人之仁。
「这次还好,上回那个人是下半身残废。」欧阳俊逸的口气依旧不高不低,维持着一条永不会出错的平行线,见不得情绪,摸不到深度。
「你……」两名手痛得厉害的刺客同时望向石丸奇,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在不可思议的短短时间内,银盖分别击中他们的两手,又行云流水般神奇地飞回原处,安安稳稳覆住银盘,宛如它们方才没有被使用过般,他们终于见识到东洋第一高手。
这就是石丸奇!
他们明明只有右手拿刀,但为了断绝任何机会,他连他们的左手也不饶过,所以才会有四道骨骼断裂声。
两名刺客瑟瑟发抖,因为他们知道石丸奇还没有做到真正的狠,否则他们的膝盖也会被毁,连站部不能站。
但另两名同伴却没有这层认知,他们挥着刀同时砍向石丸奇和东门京,所采用的刀法虚虚实实,刚柔并济,不只如此,其中一人见石丸奇方才仿如在变帽子戏法般,于是他在刀尖已将刺入东门京的胸膛时,把刀锋往上一抬。
他猜得没错,只见他的同伴攻击石丸奇同样的位置,石丸奇在剑脊上轻轻一掐,「叮」地一响,剑锋忽然断了。
几乎是同时地,一把叉子向他飞来,击的方向就是他方才刀尖落在东门京胸膛的位置,但他已改变刀径路线,要取的是东门京的眼珠,这会儿石丸奇再重新发暗器,也来不及救他的主子。
但这位刺客千算万算,错算了一件事——东门京并非是个死人。
他就算现在不良于行,从前也受过一些基本的武术训练,况且要杀他的人实在太多了,这种阵仗他见过不下千次,早已培养置死生于度外的超然,他只把头微微一偏,就够他那位园丁稳操胜券地再次展现绝美的武学。
果然,下一秒,袭击东门京的刺客突然呕血出口,他的胸前多出两截方才落在石丸奇掌上的断刀——一处中心脏,一处中咽喉。
至于要杀石丸奇的刺客,已经跪地讨饶。
六个人进来,三个死了,两个手被废,另一个早吓得浑身没力,而这些都只是发生在十秒之内的事情。
「下回能不能不要玩得这么惊险?」东门京淡然地瞥了一眼石丸奇,不免抱怨。
身为古堡的主人,难道他的命比不上司绿绡和欧阳俊逸值钱?
「我看你闪得很好,也算准就凭那点时间我能杀掉一个人。」石丸奇凉笑着,他和他的三位同伴不同,冷静之中还多了一份揶揄的从容。
杀人,对他而言,在弹指之间的刹那便已足够。
「这么说我还得感激你啰?」东门京问。
「没有我,晚餐的娱乐节目会这么精采?」石丸奇理所当然地大言不惭。
「唉!要怎么处理他们?我可不做人肉叉烧包!」司绿绡抱怨着。
要处理这些远从日本而来的贵客的后事,一想到就令人伤脑筋。
死人才要丢到后山去,没死的人,就要想办法让他们死!
刚开始,基于无聊,他们四个人的创意层出不穷——
利用地形环境,把古代的「五马分尸」改成「五鹰分尸」,或把要赶尽杀绝他们的人,做成木乃伊,或浸水窖、毁容、蚁攻、削足削鼻子、十字死法……偏偏法子用多想多,也会肠思枯竭,杀人杀到「书到用时方恨少」。
这也不能怪他们,只能怪那么多人前仆后继地不怕死。
「别杀我,我说,是出云家派我们来的。」唯一全身安好的刺客自动说出幕后指使者。
「出云家有很多人,你说的是出云花子、出云晃次,还是出云断箭?」欧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