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楼正门不开。东边有个门,是接待室,却无卫生间。有人指点我绕到大楼
西门,说那边有厕所。进了西门,忽然闻到咱国机关食堂特有的那股亲切气味,
便想象着小黑板上的今日食谱:白菜炖粉条,土豆炒青椒……这些昔日不屑一顾
的毛菜,如今对我这吃腻了热狗的胃来说,具有极大的诱惑,以至我险些忘了自
己进来的最初目的。假如有人留饭,我一定欣然接受,并坚持付款。
楼里是一条走廊,味道也很亲切,属于报刊油墨加隔夜茶泡烟灰缸的办公室
综合气体。可是,却怎么也找不到厕所。这时,正好有一个中年瘦男人过来,就
向他打听。瘦男人的目光凌厉警惕,上下打量我,并注意观察我其实什么也没拿
的两只手,然后反复盘问我的身份,终于使我慌张起来。瘦男人把我领到一个门
前,严肃地说:“这里的厕所不对外,你赶紧出去!”出去一看,竟又是那个接
待室,身后的门咔哒一声锁上了。我有点发火,却顾不得发作。接待室人员说,
你还得绕到西门去,厕所在那边。
我不愿再绕,怕再绕到瘦男人手里。情急中,发现街角有一家小旅馆,便尽
可能从容地跑进去。经理是个印度人,可能不止一次遇到我这种有病乱投医的家
伙,二话不说就让我进了服务台,打开专供内部人员用的卫生间。
方便之后,我一再向印度人致谢,却只字不提几分钟前在使馆里的遭遇。咱
不能因为一泡尿让外人看笑话。再说一泡尿毕竟是枝节,瘦男人肯定也属个别,
广大使馆人员还是好的,甚至瘦男人也是好的。瘦男人对我这种来路不明的人严
加防范,就说明他是好的。总之,不管怎么说,我将仍然向往使馆,因为实际上
我还没有真正接触使馆呢。
一九九四年八月十八日沈阳
/* 27 */第二队第27节 领事馆
签证处在领事馆南门,南门那儿有风。按说春天来了,风应该宜人,却不宜
人,继续冻人。大家就躲到西边。西边避风,还可以看哈德逊河和航空母舰。航
空母舰退役了,泊在河边当展览馆。
大家都是中国人,有等的经验。出国前,经验丰富的人等过猪肉、缝纫机、
球票和股票,知道在冷风中排队应该多穿衣服。经验不丰富的人也知道多穿衣服,
因为起码他们等过出国签证,偏偏到了美国就疏忽了,以为到处都有空调和沙发,
故穿的都像美国人一样单薄。但毕竟是中国人,懂得起个大早赶个晚集的教训,
避风时便常将头探出楼角,向南门那边张望。
南门那边人还不多,只三个老外,竖着风衣领子贴墙萧瑟着。大家便笑,说
老外的确傻。又说老外吃奶酪,抗冻。有人反驳说,老外的鼻子其实也冻红了。
大家便很满意,不再讲老外,而是讲自己的事,也打听别人从哪里来。有从唐人
街走过来的,有从皇后区坐地铁来的,也有从邻州开车过来的。却没有一个人是
为了签证。中国人回中国用不着签证。再说大家还不想回国,只是想办理因公护
照变因私。已经因私了的办延期,护照丢了的办补发。太阳渐高,南门那边人
渐多,避风的人就陆续过去,希望站得离门近些,却不容易挤,就发生了争执。
一方说我早就来了,那时还没有你呢。一主说那你为什么不一直站在门口?大家
劝架说好了好了别让老外看笑话。又说还是像国内那样发号最科学;说用粉笔把
号写在衣服上也行,老外也不例外;说领事馆应该腾出一间房让在里边等,再沏
一杯茶温暖人心,高末儿就行;说这么大个国家一出手就是龙井,哪好意思高末
儿?又不是澡堂子。
签证处门玻璃上贴一张纸,告知一周中哪天办公哪天不办公,办公日十点开
门,十五点关门,另外五一节要休息办公日顺延。人们又说在领事馆上班最自在,
中国美国两边的假日都不耽误,休完了五一还有十一,吃完了月饼还有火鸡。
十点到了,却没开门,大家就有些气,说一天只对外五小时还不按时开门;
说其实是四小时因为还要扣除一小时午休;说剩下的时间干什么呢?有人大声喊
:学习美国报纸社论。众人大笑,不再觉得冷,却增了几分同舟共济的感情,七
嘴八舌指责领事馆安排不当,领事领事,这都领的什么事啊?还想不想进步了?
这时,如果有人站出来替领事馆说情,就算他说的都是实情,恐怕也难息众怒,
气头上的人有的是赶劲话,一句就能把你噎个跟头。所以没人出来说情。
门终于开了,大家呼啦啦往里闯,重温昔日上电车、抢俏货、占图书馆座位
的拥挤感受。那几个老外可能没有这方面的锻炼,只好呆呆地站在旁边。
大厅里按不同需要分成好几个窗口,人们便顺势排成好几条长龙。窗口里的
人舒舒服服地坐着,用茶杯盖轻撩水面。大家气犹未消,继续抱怨,场面就显得
乱乱哄哄,嗡嗡营营。一个盛装老太太抱怨得最厉害,口音南腔北调,中英文夹
杂,听不出是大陆人、港台人还是其他什么地方人。老太太大概去英国领事馆办
过事,因此总提英国领事馆。她说中国领事馆照英国领事馆差多了,什么什么都
不行。
有人附合说,叫个领事馆都比中国的方便,态度还和霭。
老太太哼了一声:中国呀,全都是乱糟糟的。边说边摇头,金耳坠子直晃当。
有人小声劝老太太,你对领事馆有意见就说领事馆,别把全中国都捎上啊。
老太太说捎上怎么了,你以为中国还好啊,好你为什么不回去?
有人说你怎么这么说呢?你不是中国人吗?
老太太一扬手中的护照,护照封皮上美利坚的老鹰图案金光闪闪:这么说怎
么了?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这是美国,言论自由。
这时,一个小伙子从别的排里扒开众人挤过来,非常凶狠地指着老太太的鼻
子大吼:你给我好好听着,好好听着!你现在站的地方是中国领事馆,不是美国
大街。你骂谁都行,骂谁我都不管,就是不许骂中国!不许骂中国!!不许骂中
国!!!小伙子最后一句话喊得太猛,竟喊劈了音,喊哑了嗓。
全场鸦雀无声,静得令人心颤。突然,有人鼓起掌来。小伙子不鼓掌,而是
呼哧呼哧喘粗气。
老太太不再言语,表情非常愤怒,也非常震惊。她回顾四周,纳闷刚才跟她
同仇敌忾的人群,怎么一下子变成了另外的人群。
那几个纯白人血统的老外也面面相觑,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窗口就连连喊道:下一个,下一个,快点,抓紧时间。
一九九四年九月十八日沈阳
/* 28 */第二队第28节 贵宾花
苍天喜欢贵州,苍天伸出大手,给贵州造出千山万壑。又捧一汪清水,放入
山中。水太静,太老实,苍天不满意,拎起山一角,让地倾斜,大倾斜!水呆不
住了,蜿蜒奔腾,乌龙般呼啸而下。人间大惊,称之为乌江。
乌江流了一万年,人们只知其险,以为是苍天有意为难。学了科学,开了眼
界,渐渐悟出,原来那是一件大礼物!大礼物水量足,几与黄河同,落差大,上
下两千米,洗衣不方便,泅渡不安全,发电正合适,清洁,便宜,高效,令外省
艳羡:你们咋那么得天独厚?
十一月八日是人间吉日,一一八,要发要发!百姓喜欢这日子,官员也喜欢,
一声令下,乌江有三个水电站同时开工。太阳出山时,一列又一列车队驶出贵阳
城,分赴各工地,参加开工典礼。
先走高速公路,再走普通公路,再走乡间土路,傍山,贴水,起伏,盘旋。
车上坐着北京和外省区的领导、专家、记者,每人左胸佩一朵红花,花旁有绿叶,
花下有丝带,丝带上有两个漂亮字:贵宾。
道路遥远,某一队贵宾于颠簸中漫议天南地北,大事小情,不时向窗外了望。
西南之秋,乌江之畔,苞谷黄了,稻草枯了,但芭蕉还青,香樟还翠。村寨县镇
的农工商学,妇孺老幼,背背篓的,推摩托的,聚在路旁,看车队通过。众人前
沿,间或有一二交警维持秩序,兼向贵宾肃立敬礼,车队不过完,横在帽沿下的
右手不收回。其时,省城同仁已换上藏青色新警服,但衣少人多,来不及缝制,
此间警察仍是橄榄绿老装束。新旧交替,神仙也难一刀切。
这一带的老乡寂寞多年,最近总见大世面,各级要员不断前往视察,车轮滚
滚,鸟雀高飞。但哪一次也没这一次热闹,事先就听说今天典礼,气氛眼见着红
火起来,像千家万户不约而同迎新娘,生贵子。工地那边早早飘起一群大气球,
球下悬巨幅标语,眼力好的,依稀可辨一些字句:西部大开发拉开序幕,贵州要
做能源强省,打通五号洞,扬我八局威,不一而足。
但路边老乡看不到会场,会场在山那边,弄得更隆重。施工队伍戴红、黄、
蓝、白各色头盔,整齐排列,每队前有单位名牌,像奥运开幕式少女举的标识。
民族青年连歌带舞,击鼓吹笙,夹道欢迎贵宾上主席台。主席台有红地毯,矿泉
水,文件袋,还有井然有序的人名座次。
典礼开始,首长念稿,接受掌声,然后到一块石碑处挥锹奠基。锹是新锹,
锹把缠红绸,用完了还要保存起来作纪念。军乐队奏乐:咱们工人有力量,在希
望的田野上。千响钢鞭噼啪点燃,比钢鞭更响的是开工炮,轰隆轰隆,雷鸣不已,
据说有一一八响,炸得山石纷落,浓烟四起,白浪滔天。
典礼毕,贵宾顺原路返回,警察又敬礼,老乡又观看。
某一转弯处堵车,贵宾数人下车走动,其中有一女贵宾,扩胸,深呼吸。晒
红椒的席子旁站一女娃,六七岁,凝眸,或者发愣。女贵宾轻抚其颊,女娃笑,
女贵宾也笑,摘下胸前贵宾花,赠给女娃。女娃羞赧,躲避,女贵宾不允,动员,
终于将花给小妹仔戴上。
道路疏通,车队离去。三五村童围住女娃,叽叽喳喳,笑,闹,纷纷用小手
摸那贵宾花。山依然高,水依然急,几年后,女娃她们这个水就能生出电了。自
家用一点,其余输给靠海的那个省,让他们痛痛快快开机器,煲靓汤,看雅俗两
路电视。苍天无语,报纸有言,管这叫西电东送,黔电粤用。
二零零零年十一月十四日
/* 29 */第二队第29节 垃圾箱
我充实,因为我热爱接受信息,每天早晨一睁眼就开始接受。先是读报纸。
现在的报纸越办越厚,噌噌噌,一个个小黑字儿像一群小蠓虫,拼命往我脑子里
钻。它们钻完了,我上网。这网可不是鱼网乒乓球网,它能把全世界的信息“数
码”到一起,咣当一下甩给你。你当不上伟人得不了天下但能得天下信息,鼠标
在手,犹如权柄在握,你还想怎样?要不现在野心家怎么好像少了呢?
网以外,有书,有杂志,还有广播、广告、电话、气球、图片、商标、路标、
文件、简报、灯箱、报表、电影、飞艇(恕我分类不科学,类太多,顾不上科学)、
标语、布告、信函、电子短信、通缉令、中奖名单、小道消息、口头文学、印外
国字的T 恤衫也叫老头衫、治性病的小帖子也叫非法张贴物,以及其他许多我一
时想不起来但每天肯定围前围后往脑子里灌呀灌的信息、信息、信息。
当然还有电视,忘了谁也忘不了电视,它或他、她,太迷人,不迷人也缠人,
每天少说缠你一两个小时,让你手拿遥控板嗖嗖换台,总以为里边又整出新玩意
儿了。
晚上起来解手,迷迷瞪瞪依然接受信息。窗外有霓虹灯闪耀,说是桑拿浴热
烈、美容院温馨。窗内传真机哗哗吐纸,是一个蔑视作息时间的家伙,正在给我
传资料。
如此这般,一天下来,我的脑子不可能不充实。充实就是把仓库装满,一点
空余不剩。有时已经装得挺满,不料又来信息了,我就跟先来的信息说,大家挤
一挤,发扬点风格,学学人家压缩饼干。先来的信息不乐意了,就成群结队,各
处乱串,把脑子里负责想事的地方、辨别好赖的地方,防止当二百五的地方,统
统占领,弄得乱七八糟,谁也甭想逞能。幸好还有一个地方由我亲自掌管,绝不
放权,那就是脑子的大门。这个大门永远向信息敞开。久而久之,进来什么样的
信息已经不重要了,只要是信息就行。每当有信息擦着门框呼呼进入,我就会由
衷地感到充实。
直到有一天,颅骨隐隐作痛,我才意识到,那不叫充实,那叫头昏脑胀。我
踉踉跄跄,去请教信息界的一位高人,看看能不能搞一下卫生,就是说,把那些
堆积如山的信息,往外清一清。
高人说:“我先给你出道题——太阳为什么从东方升起?”
我迟疑着,不敢回答,脑子里有七八种答案纠缠不休,还有几十种与此相关
的中国口号、丹麦寓言、印第安谜语,甚至还有美索不达米亚或其它什么亚的典
故。
高人见我不语,宽厚一笑,又问:“一加一等于几?”
我仍拿不准主意,心中浆糊般、洪水般涌来杀手、鞋垫、南极摇滚、假嗓子、
美眉、绿眉、波浪眉、IT、小瘦狼、休闲文化兔、思想虫、智慧陷阱、新新女孩、
新新老太太、房地产骗子、革命大车、二奶、三爷、八千里云和月、一万年醋和
酒等各种概念、形象、新知、旧闻……我纵然有一百张嘴,怕也说不出正确意见。
这时,高人走过来,拍拍我的脑袋,把耳朵凑上去听听动静,好像还用鼻子
闻了闻,然后,他唔了一声,满意地说,“挺好,运作得挺正常,不用清理。”
“但是,”我鼓足勇气,大叫一声:“我脑袋胀!”
高人惊讶地说,“你怎么还管它叫脑袋?我们早管它叫垃圾箱了。”
二零零零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 30 */第二队第32节 游西山
非典时节,有市民七人,同游京郊西山。众人在家中服板兰根,嗅过氧乙酸,
禁闭十余日,忍无可忍,遂相约野外散心。
戴着口罩见面,单双眼皮一眨一眨,俱露劫后(劫中?)余生之眼神,庆幸。
但不握手,为了防毒。笑说,万一我是潜伏期呢?心说,万一你是潜伏期呢?
寻一小道进山,脚用力,嘴也不偷懒,滔滔然交换各色信息,甲社区封了一
栋楼,乙病院死了三个人,张高干打了进口营养针,李大款送少爷去欧洲,SARS
冒出新变种,疫苗遥遥没指望。忽而沉寂无言,忧虑感壅塞心间,外加怨愤感,
闷!看什么都像非典。
树蒙尘,草丛有遗弃脏物,烦。迎面遇人流,杂沓可疑,似有咳嗽声。屏息,
侧脸,擦肩而过,噗噗掸衣袖,不觉入歧途。
路窄,林密,有乌鸦扑簌簌,从坟包飞越,大骇。定睛看,是喜鹊,是稀松
平常之小土堆。
出汗,气喘,血脉贲张,挪口罩,成鼻下式、兜颌式,最终成胸前式。
山形开朗,天空明亮,野花夹径,芬芳。少女欲采撷,母亲不允。同行者说,
你太过敏。母亲分辩,不是怕感染,是让她爱惜大自然。
山腰斜立一棵老树,青杏累累,蓊郁可喜。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