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再检讨,保证复保证。
到美国后不瞒您说,我着实轻松了一阵子。起床起晚了,索性蒙起头,再搂
它一个回笼觉。听课听腻了,抬起屁股大大方方走人,同学熟视无睹,老师也熟
视无睹。离开教室,想干啥干啥,爱上哪儿上哪儿,汽车一拧钥匙,呜的一声就
启动了,出城出州甚至出国都不用报批。
可是,轻松轻松又有点不得劲儿了,直觉得四周里空空荡荡,飘飘悠悠,脚
落不了地,手也没个抓挠儿,没个挂靠。不论老美还是老华,大家都是爹死娘嫁
人,个人顾个人。爹没死娘没嫁人也是个人顾个人。一年到头没什么人注意你,
总结啊汇报啊就更谈不上了,以至于我都有点想念那些领导起人来无微不至的国
内上司了,甚至想念那些烟雾缭绕、咳嗽声不断的大会小会。
我当年插队的屯子,有个叫福德的老实农民,每天下晚在家扒拉几口饭,赶
紧往队部蹽,不管有会没会,炕头上一囚就是半宿。自己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利索,
偏爱听别人说,说什么都行,能连成溜儿就行,听到精彩处还会傻傻地笑,边笑
边拍炕席,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甚至有人拿他取笑他也不恼,大家笑,他也笑,
好像笑的是别人。
公社黄了以后,小队部夷为平地曲终人散,不再敲钟,不再集会。福德每天
吃完晚饭仍然到老房场那儿转悠,有时就坐在破砖乱瓦上发呆。过路人逗他说福
德你逮蛐蛐呀,福德不理不睬,过路人就叹惜说福德魔怔了。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也认为福德魔怔了,遇有熟人从乡下来,还总打听他好了
没有。直到现在,我呆在美国,呆在静寂的、没着没落的空气中,我才逐渐理解
了福德。
福德哪里是魔怔了,福德是馋集体活动了!
刘齐现在也馋!
有时,我实在馋大发劲儿了,就到酒吧、咖啡馆一坐,和随便什么人聊一聊。
聊一聊就好受不少,同样的酒,同样的咖啡,在人群里喝跟独自闷喝感觉就是不
一样。
当然价格也不一样,不一样得让人心疼,刘齐还没发展到刷刷甩大票子的阶
段。
不过话说回来,若是真到了那么一个阶段,也就用不着泡酒吧了,我一定租
个大场子,再雇一帮子人,即兴想个题目,一口气开它一百天的会,不过足了瘾
不准散伙!
美国有没有这样的地方,既不要钱,又能经常参加集体活动?
有,这地方就是教堂。
美国的教堂和商店一样随处可见,商店管物质,教堂管精神。每个星期天一
早,大人小孩都穿得周周正正,神采奕奕的往教堂奔,遇熟人还招手握手,拥抱
接吻,说些别来无恙体重或股票指数降了没有的亲热话,俨然一次美妙的大Party
,就差举着香槟酒碰杯了。
教堂还时常举办一种叫“查经班”的活动,来者不拒,多多益善。查经班疑
是早年间的译文或港台一带的叫法,英文是Bible Study ,Bible 是圣经的意思,
Study 是学习的意思,故译为圣经学习班也不为过。参加这个班不但可以得到免
费的宗教读物,还可以吃一顿晚饭,管够吃且分文不取。我参加的那回吃的是炸
鸡腿儿和蔬菜汤,味道满好,只是稍微淡了一些。
晚饭之后,十来个人一间屋子,团团围坐,由一人诵读经文,大家逐段讨论,
领会微言大义。我不是基督徒,我那一组还有几个也不是基督徒,我们便被称为
慕道友。这使我不由得想起“红外围”的名称。“红外围”是红卫兵的外围组织,
通常由那些出身不太纯但仍可争取、团结的份子组成。“红外围”的袖章不太宽,
色彩不太艳,对黑五类的态度也不像红卫兵那么凶,但骄矜之气还是有的。
开始查经了,我收起不伦不类的联想,凝神细听。我所在的房间里恰巧都是
些木呐谦让之人,一段经念完,任凭领读人百般提示——耶稣用五饼二鱼喂饱了
千百人这一段有几层含义?说明了什么?可大家面面相觑,就是不发言。我于是
有些不忍,便一二三四因为所以的谈了一通。
场面渐渐活跃,人人露出赞佩神色,领读的女士更是频频点头,并大声夸奖
说,刘先生第一次参加活动,就讲得这样好,看得出刘先生一定很有悟性。我心
想没摸过大膘子月亮还没见过大膘子月亮?再说红宝书指方向咱也是过来人了,
讲用会不拿稿侃它半小时一点不打怵,顶多有点嗑巴。
回忆镜头一:生产队忆苦思甜,我发言说旧社会贫下中农穷得连袜子都穿不
上,这时一个嘎小子插话说福德现在也没穿袜子,福德,你对社会主义有想法啊?
哄堂大笑。福德也笑,笑完又有点紧张,怯生生地望着我。他果然没穿袜子,破
棉裤和破棉鞋之间,露一截黑瘦如铁的脚腕儿。
回忆镜头二:福德家稀疏的秫秸杖子前边,风呜呜的吹,吹得秫秸杖子簌簌
的响。我送一双袜子给他,他默默地看着我,那眼神与其说是充满谢意,不如说
是充满歉意。我转身要走,他执意让我进屋,进了屋又没话,只是干坐着,大眼
瞪小眼,外加抽烟。一袋“蛤蟆癞”抽完,我便告辞。福德咽了口唾沫,很努力
地说了一段话,吭吭哧哧的,断断续续的,其大意是,他喜欢听我发言。
查经结束,各组人员聚到大厅学唱赞美诗,一人发一张激光打印的歌片儿,
一排排并肩站好,跟随教会人员抑扬顿挫地发音。
用电子风琴伴奏的小姐风度极佳,有人唱错了,大家都笑,偏偏她能憋住不
笑,并且宁静地、鼓励性地注视着唱错的那个人。
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数学系的访问学者老梁。
学唱结束,我走过去和老梁寒暄说,刚才吃饭怎么没见到你啊?
老梁说他在后面帮厨。
我说怪不得菜汤这么中国呢,原来有老梁的智慧在里边。
老梁忙谦虚说不行不行,又说这里什么都好,就是调料太缺。老梁穿一件黑
色西装,西装领的上面搭配着白色的衬衫领。老梁的头发也是黑白搭配,却是黑
在上,白在下,上面的是染过的,下面的是新长的。
“你常来吗?”我问。
“每次都来。”
“感觉怎样?”
“挺好。”
“怎么个好法儿?”
“隔三岔五就活动一次,有个念想儿。遇到困难大家还能帮衬一把。”
我报之一笑,同时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你是不是已经……”
我想打趣说已经加入组织了,话到嘴边又止住了。
老梁懂我指的是什么,他说还没有呢,说完脸就红了,红脸上还浮出一层浅
笑,通常只有那些被人说破心事的少男少女,才会有这种羞答答的浅笑。
一九九五年十一月二日
/* 36 */第三队第38节 蓝岭之夜
夏夜,蓝岭风景区的一个小山城,一次国际性的晚宴正在愉快地进行。东道
主是几个当地的美国人,言词热烈,举止活跃,还透着一股山里人特有的粗豪和
淳朴,餐桌上的酒杯菜碟也比都市里的大一圈。客人是四个中国普通男女,被招
待得十分受用,晕乎乎的,竟有了几分国宾般的荣耀感,话就格外多起来,争抢
着介绍十二亿神州的大事小情,历史现状,还捎带提到了希腊、印度、巴比伦和
玛雅,深深浅浅比较了一番。
主人特别爱听,一再赞扬说中国了不得,将来更不得了。又感叹说小地方就
是不行,平素难得一见中国人,这次有机会相聚,真是太荣幸了。这时一位叫伊
芙的美国女士说,其实这一带也有中国人,只不过住得偏僻些罢了。
吃饭后甜点时,大家又谈了一些神州的事,伊芙爽朗一笑,对中国贵宾说,
怎么样,想不想去看看老乡?没等我们回答,伊芙就掏出手机,叫通一个号码,
大大咧咧地、拿自己不当外人地嚷道:劳拉吗?你在家好好等着,我给你带几个
人过去,你别问是谁,保你又惊又喜。
撂下电话她又问我,你们今晚没别的安排吧?
我说,你这安排挺好的。其他中国人也说,他乡遇故知,人生一大喜事呢。
说走就走。伊芙的汽车在前头兴冲冲领路,我们的车在后面紧紧跟随,该上
坡就上坡,该盘山就盘山。夜雾浓稠,灯火缥缈,大家就说,这老乡住得果然隐
蔽。又说,这一带静悄悄的,搞个秘密工作,成立个游击队倒满有条件。
老乡家到了,那个叫劳拉的女子高高兴兴把大家迎进门。原以为她就是老乡,
只是入乡随俗,不叫桂兰或玉萍了,随手改了个洋名,让左邻右舍叫着顺口。不
料劳拉并不是老乡,而是一位年轻的美国妇人。见我们疑惑,伊芙解释说,劳拉
是她朋友,劳拉的丈夫LEE 先生才是中国人。
劳拉抱歉道,你们来得不凑巧,LEE 有事外出了。大家快请坐,用不了一小
时他准能回来。
我也对同伴说,随便坐吧,婆家的人不必客气。
劳拉看上去十分单纯文静,而且腼腆,仿佛真有几分新媳妇初见婆家人的羞
赧。聊了一会儿,渐渐相熟了,彼此都感到一种亲近的气氛升腾缭绕。这时水也
煮好了,女主人起身给大家沏茶,她人长得秀气,手脚也利索。我小声用母语说,
咱那位老乡挺有福气啊。其他人附和说,是挺有福气。
斟完茶,劳拉又把两个小孩喊出来跟客人见面。谁知孩子踢里踏拉一出来,
我们一愣,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按说混血儿一般都挺漂亮,有劳拉这样的人
提供基因就更应该漂亮。可惜并不漂亮,实事求是地说还有点儿难看,不知当初
是哪一个环节不大理想。也可能子女现在太小,抽抽巴巴的,还没长开。更令人
犯核计的是,这两个孩子无论头发、皮肤、眉眼和气质,一点儿都不像中国人。
可是,也不大像美国人,或西方其他国家的人。我们试着用汉语招呼了几句,孩
子们木木的,没啥反应。伊芙用英语搭讪,他俩也不怎么理,呆了几分钟,转身
走了。
由于孩子的不热情,加之男人的迟迟不归,主妇有些过意不去。
伊芙仿佛比她更过意不去,建议她找出一些东西来,给大家看看。并打趣说,
你得设法证明一下,你的丈夫的确是一个中国人。
劳拉连连称是,打开玻璃橱,小心翼翼拿出一把精美的小圆扇。
我们早都准备夸主人几句了,这时正合适,便不约而同,齐声叫好,急忙接
过扇子观赏。扇面上有一个彩色美女,她不但眉毛细,眼睛也细,天庭不太饱,
地阁却方圆,整个脸就像一只肥墩墩的大白梨,疑是按唐朝风格画的,宋朝比较
注意减肥。看完了脑袋看身子,怎么腰上鼓出一个小罗锅?这扯不扯,她穿和服
干嘛?我们不忍撒谎,只好据实相告,这把扇子不是中国货。
伊芙有点儿失望。劳拉却不泄气,一鼓劲儿,又找出一些东方情调的工艺品,
小绢人、小磁瓶、小荆筐什么的,漓漓拉拉摆了一茶几,可惜也不是中国的,大
多来自日本,间或有一两样像是韩国的。我们就安慰说,不用找了,没关系,这
些也都挺好的,是亚洲的就不容易。
谁知劳拉一时兴起,竟不肯罢休,她立在偌大的客厅正中,东瞅瞅,西看看,
试图再寻摸出点儿过硬的证明来。目光扫了一圈,突然一亮,快步走到与客厅相
通的书房,于桌面堆积的书刊丛中翻了一翻,欢快地喊了一嗓子,宛如发现了宝
物。随即一挥手,召唤我过去。
伊芙性急,比我抢先一步赶到,操起劳拉找到的那页白纸,只瞄了一眼,便
心满意足地笑起来。然后做了个特别夸张的表情,嚷道:这回可绝对是你们中国
的东西啦!瞧瞧,别人写字有这么难吗?怪不得都说中国人聪明。
我接过一看,果然是中国字,机器打印的,笔划非常多,挤挤擦擦,排了一
行又一行,原来是中国繁体字。得,劳拉的那口子,一定是香港人,再不就是台
湾人,这上面的口吻挺像台湾的,进一步说,挺像国民党的,像他们党内的一个
文件。真好玩,在美国的深山老林里,居然藏着如此文字,我不禁微笑起来,产
生一种把人家机密破获了的快感。
劳拉和伊芙见状忙问,写的什么东西,那么有意思。
我顾不上回答,因为越往下浏览越有意思。该文件大约是发给在美国的基层
组织的,洋洋洒洒一大篇子,主要是指责,是抱怨。其大意是说,近一个时期,
有一种松懈涣散的情绪正在滋长蔓延。一些地区的组织成员工作并不努力,对上
级布置的任务能拖就拖,采取不负责任的态度,一心只顾挣钱,只顾个人事业的
发展,不请示不汇报,连文件也不积极阅读,长此已往,怎么得了?想不想实现
伟大的目标了?
我实在憋不住,就笑出声来。两个洋女子一愣神,也陪着呵呵傻笑。她们哪
里知道我笑的是什么。我一笑文件的制定者,他虽然痛心疾首,义正词严,但山
高皇帝远,鞭长莫及马腹,马汗毛也未必抽得上。二笑文件的遣词造句。我们大
陆的一些文件,也爱用这种比较“大”、比较干巴的词句批评人,教育人,许多
字眼儿简直如出一辙,杏熬窝瓜一个色儿。海峡两岸隔绝多年,彼此还这么相像,
不知是咱们民族的人一旦当了干部,就喜好这一口呢,还是汉字一被派到公文里,
就不敢活泼了?
可是,再看几行我就笑不下去了,更无心作文风语气方面的比较。我意外地
发现,这并不是国民党的文件,这上面所说的“伟大目标”竟是——说来你也许
不信,当时我也不信,以为看走了眼,那“伟大目标”竟是——把可爱的宝岛从
祖国身上摘出去,变成“台湾共和国”!
甚荒唐,甚荒唐。
想老乡,认老乡,却认了这么一个老乡。
我用汉语对同伴说,劳拉的老公,就是那个LEE (黎?李?厉?栗?),不
愿意当中国人啦。
大家知道了原委,纷纷离席:那咱还呆着干啥?走人吧。
一个同伴比较细心,边走边问:这个LEE ,是“努力派”呢,还是“松懈派”?
我说一时还看不出来。
劳拉十分惊愕,以为自己慢待了客人,脸涨得粉红,可怜巴巴地说,再坐一
会儿吧,LEE 马上就到,看见你们,他一定会很高兴。
我们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门外传来了汽车的刹闸声。
一九九八年三月十六日
/* 37 */第三队第39节 老吴太太(1 )
我住纽约皇后区的那年冬天,雪下得很勤,下了扫,扫了下,街上总是白晃
晃的一片。有一天我比较闲,就去法拉盛的中国音像店租带子。店主刚从大陆回
来,对流行影视挺了解,挑出一摞带子,铺在台面上介绍说,这盘不错,写上海
舞女的,有不少大胆镜头。那盘也挺火,两广黑帮联手贩毒,逼良为娼,都逼到
女警察头上了。
我说,有没有写东北的?
店主说现在没有,过几天能进一盘。
这时忽听有人高叫:谁呀,这么想看东北片?
我一怔,定定神说,我想看。
那人呵呵笑了:纽约还是太小,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爱看东北片呢。又说,
小伙子,你是沈阳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