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签一次婚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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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签一次婚约-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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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太过敏。母亲分辩,不是怕感染,是让她爱惜大自然。

    山腰斜立一棵老树,青杏累累,蓊郁可喜。四下无人,尤可喜,纷纷坐于阴
凉之中,野餐。事先讲好,各自为政,分而食之,且不备生鲜果蔬,备密封之罐
头,无缝之鸡蛋,苍蝇不叮,瘟神不扰。

    蝶伴舞,鸟奏乐,更兼啤酒助兴,不由得食欲大振,意趣泉涌。一人解囊,
现青绿之物,竟是违约食品——嫩黄瓜。众皆称快,人手一根,大嚼特嚼。餐毕,
小憩,夸石板胜小炕,草地胜席梦思。

    重上路,行百步而折返,收拾垃圾,打包,随身携带。

    和风佛面,后生唱新潮小曲——爱上陌生人。长辈哼革命老歌——夜半盼天
明。坡陡,互伸援手,拉一把,托一下。遇农民为果木施药,不躲,搭话,问年
景。

    出松林,遥见一白石围墙,蜿蜒向前,无所终。墙内有奇峰一座,高峻峥嵘。
峰顶有楼台亭榭,典雅玲珑。众恍然,知其为鼎鼎大名之香山。

    一壮汉,坦胸腆肚,持竹梯招徕:过墙者,每位五元。若从正门买票,十元
一张。

    众摇头:一元也不过。

    离围墙,攀无名山,游兴愈浓。

    晚霞满目,下山。少女张开塑料袋,莞尔一笑:带一斤新鲜空气回城。

    二零零三年五月十二日

    /* 31 */第二队第33节 回头看

    二十世纪渐行渐远,但我们对二十世纪的看法仍源源不断涌出。

    二十世纪的中国相当了不起,短短一百年内,红红绿绿、来来回回,经历了
好多种社会历史形态。

    以往任何一个世纪,哪怕是几个世纪加在一起,都没有二十世纪的变化大。

    我生在二十世纪下半叶,没见过清王朝覆灭,日本人入侵,国民党败退,共
产党反右,但我也亲身赶上不少重要变化。

    我见过农民欢呼人民公社的胜利,又欢呼人民公社的解体——用东北话说:
“黄了”。农民欢呼胜利的时候交公粮,欢呼解体的时候也交公粮,此外还要交
一二三四甲乙丙丁各种费用。

    我见过干部领着工人批判知识分子,批完了没几年又起用知识分子,然后耐
心做下岗工人的思想工作。

    我听过这样的教导:“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
要”。多年后的今天,我的脑子里突然荒诞地冒出另外一句话:“知识青年到美
国去,接受美国人民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三十年前我读报刊书籍,那上面大量引用“最高指示”,每一段每一个字甚
至每一个标点符号都必须用黑体字印出来,而“最高指示”周围的其他字用的都
是眉目浅淡的普通字体。两相对照,“最高指示”显得特别醒目,特别“高”。
后来,就不用黑体字印了,“最高指示”和普通字密切联系,打成了一片。再后
来,连引用也不怎么引用了。

    小时候按一两个电钮(大多是门铃电钮),就觉得自己与科技亲近得不行。
如今玩一会儿电脑,都得在键盘上按一百来个“电钮”,深切感受到高科技在文
明古国的迅猛发展。出门遇算命先生,手拿太阳能计算器,说他能用ABCD给老外
测八字。

    小时候学雷锋,祖国花朵们的日记一个比一个写得革命。长大以后听先进事
迹讲演会,惊叹豪言壮语的表达方式几十年一贯制,遂正襟危坐,在记录本上画
小人,或默写外语单词。周围的同事发现也不告密,告密领导也不爱听。

    当年大家把自由市场说成“黑市”,去那里买一把水萝卜都有负疚感,觉得
辜负了某某光荣称号。到了世纪末尾则观念大变,恨不得人人经商,事事交易,
给外地人指一回公厕都要收费。

    过去冰果三分钱一个,现在三元钱一个。过去毙两个地委干部全国震惊,现
在毙一串省级干部大家连眉毛都懒得眨。什么都涨价了。

    十几年前我第一次到美国去的时候,在商店里很难发现中国货。现在去美国,
给亲友买礼物时得格外注意,你所相中的物美价廉的东西,十有八九都印着MADE
IN CHINA(中国制造)字样。回国后在地摊发现,许多国货都印着MADE IN 美国
或英法德意日的假招牌。

    前些年,有幸到国外转一转的中国人常被当成日本人。现在,国外许多高级
消费场所的日本人,往往都被误认为中国人。日本人不高兴:我才不是中国人呢。
中国人也不高兴:难道我长得就像日本人那么难看?

    过去中国留学生一年打一次越洋电话,向父母拜年。现在的中国留学生——
主要是未成年的小留学生,恨不得一天打三次越洋电话,向父母撒娇,爹地妈咪
我真的好想你们呕,那个破洗衣机一点不好使,我的脏袜子已经攒一箱子了。

    过去大家懵懵懂懂地活着,现在知道了民主、法制、隐私、自由、人权、知
情权、私有财产、同性恋、性快乐、性虐待、恐怖主义、全球一体化等许多新的
东西,眼界、欲望、勇气、价值观、羞耻心都大不同于以往,时代毕竟进步了。

    这么说吧,二十世纪的中国就像是一部伟大而琐碎的百幕戏剧,其中有几十
幕是含笑的悲剧,另有几十幕是含泪的喜剧。

    百幕戏剧终场,鼓掌,唏嘘,想早点离去,又一步三回头,不忍离去。

    二零零二年四月

    /* 32 */第二队第34节 菩萨蛮

    癸未岁尾,故伟人诞辰百十周年,人民大会堂万众聚首,等待诗词组歌演唱
会开场。盛装艺员精神抖擞,密布舞台;录像镜头高低有致,伸缩自如。更有长
号圆号铜光耀目,急欲振响;大小提琴相看不厌,蓄势待发。

    台上无幕布,时尚透明。报幕员与时俱进,改叫主持人。主持人系一男一女,
熟名熟脸,荧屏常见。二人行至台口,站稳,亮嗓,说一些颂扬性话语。

    掌声四起,鼓乐齐奏。合唱队引吭,高歌沁园春,万类霜天竞自由。

    群灯暗转,只一束光降于台左。此处有小丘,丘上有伴唱女歌手,十余名,
端庄秀美,围成半圆,盼。

    少顷,一男子登小丘,梳中分头,着长衫,高大英俊,扮作青年伟人,吟咏
《菩萨蛮。黄鹤楼》——

    “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

    忽而顿住,不语。乐队及歌手亦默然。

    全场奇静,以为青年制造效果,有意为之。一二观众悄声咳嗽,若空谷鸟鸣,
愈显寂寥。

    青年沉思片刻,终于发声,却不是接下句,而是不惮重复,从头朗诵,由茫
茫,而中国,而南北。一遇南北,如临荆丛,再次停滞。

    观众惊,醒悟,知其脑子短路,忘词也。

    二楼后排,有观众性急,替青年说出下句:

    “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

    无奈音弱路遥,难抵小丘。

    一楼前五排距离近,却绿盈盈坐满男兵女兵,面容稚嫩,青春整齐,无一人
知下句。抑或军纪严明,知道也不便说。

    士兵席后为首长席,有贵宾若干,白发间黑发,端坐兼无声。

    众目睽睽,青年似有窘意,扭头,向身后求援。众歌手面面相觑,爱莫能助。
青年无计可施,黯然退于台侧。

    后排嗡嗡营营,议论,中老年观众尤甚。他们未必详知何为菩萨蛮,菩萨为
何蛮,但从当年一路走来,念语录,背诗词,童子功,人生课,大脑沟回自有难
以磨灭之记忆,故无法理解演员忘词之举。一阕菩萨蛮,拢共只有四十四字,再
笨也不至于如此。不是笨,是怯场。不是怯场,是不用功,不敬业。实在不行,
拿个纸条也凑合。某某影星走穴,就是照稿念的词。

    年轻观众自成世界,不参与议论。间或有打手机者,有提前退场者,腾出好
位置,惹三五中老年见异思迁,驱前换座。

    男主持人急中生智,奋勇救场,吟前人诗一首,以填空白。虽是旧诗,尚不
算太跑题,因其所咏,系伟人之乡,生祥瑞之兆,故诗尾断言,日后必有王者兴。

    音乐起,雄浑,激昂。另有男子出场,留背头,穿黄呢装,饰中年伟人,吟
七律,凡五十六言,铿锵有力,悉数诵出,无一字阙如者。观众放下心来,报以
掌声。

    演出后半段,老年伟人扮演者缓缓登小丘,以湘音诵卜算子,沉稳自信,亦
未忘词,惟嗓音略哑,挥手作伟人状时稍显夸张。

    散场,看客鱼贯而出。中年伟人扮演者现身门厅,仍着戏装,踏红地毯,下
长阶。众人注目,但不围观,亦不索要签名。随行者一,疑似其司机,赞曰:三
伟人中,数你最像。中年汉子浅笑,双颊朱粉未褪,泛光,钻入一小汽车。车半
旧,马达声杂,南驶,隐于纪念堂西之雾霭中。

    人群由稠转稀,始终不见咏菩萨蛮之俊小伙,或许提前遁于旁门也未可知。
一老者,苍髯飘逸,向左右之晚辈叹曰:

    “忘词那小子赶上好时候了,倒退几十年,还不得批他个灵魂出窍?”

    二零零三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 33 */第三队第35节 小灰驴子

    我有辆汽车。猜猜多少钱?五万美元?你真狠,想把我打成开奔驰的资本家。
一万五?过奖了,我哪够得上买新车住独楼的中产阶级?两千?还是太抬举,拿
全奖的留学生还差不多。看来老兄挺仁义,猜货价往高挑,猜年龄往下压,告你
吧,我这车才花四百七十五。对,也就是一个月的房租钱。

    我们这个叫达勒姆的美国南方城市人不多,没电车,也没地铁,占地却漓漓
拉拉一大片。上学要走二十分钟,挺好,当健美了。去邮局走半小时,给亲友写
信别太勤也将就。却不能不买菜。最近的超级市场走四十分钟。单程。朋友说可
搭他们的车。一次行,两次也行,第三次我的嘴就这个那个的不利索了。

    于是决定买车。咬咬牙拨出六百元预算。五成新以上的车不考虑。低于五成
新的,汽车经销点里一群一群,但人家得抽头,也不考虑。惟有从报纸广告缝儿
里找私家旧车。还别说,盯了几天密不透风的蟹行小字,真发现了一个主儿,出
的价正是我的预算数。查一查年年出版的《旧车购买指南》,也说值。立马约了
懂行的朋友登门拜访。

    车停在主人房前松林中,虽说车龄十一载,里程十三万(英里),按美国的
标准绝对是古来稀的老太爷,且又瘦又窄车漆发乌,但看上去有鼻子有眼倒也像
个车样,不由得心中暗喜,预感这车就是我的了。主人嫌你不中用,我却不能亏
待你。我来自尊老敬贤的文明古国。

    钻进去试开一圈,发现五脏俱全,引擎声稳健匀称没杂音,刹车等主要部件
也凑合,一切比想象的都要好,不禁有些喜形于色。朋友瞧着,忙用中文说千万
别夸,得贬!于是我们除了强调车龄高里程大之外,还大肆渲染车体有伤、化霜
器不灵、倒车灯是独眼龙等卖车广告上未予标明的缺点。就连点烟器不红也被上
了纲线。这玩艺儿废了就不能抽烟,不能抽烟就犯困。犯困肯定得出事。开车无
小事,都跟命连着。世间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个可宝贵的,咱若无谓牺牲了,成
不了烈士。

    大胡子车主看来不是那种意志坚强的马拉松谈判员,或者人家并不指着卖旧
车这几个钱发财,三砍两砍,便以四百七十五成交,外带两个纹路清晰的备用胎。


    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胡乱扒了口饭,便围着这辆已属我名下的车稀罕个没
够。抻抻天线放放空调,拍拍车帮,心里别提多滋润了,简直像口攒肚挪的老中
农终于买了挂胶皮轱辘大车,摇头晃脑的,恨不得哼它两嗓子二人转。

    你想我老刘当了半辈子基本群众,偶尔蹭一回领导专车便心潮滚滚得不行,
现而今,居然也趁了辆,嘿嘿,汽车!教我怎能不快感?

    月光下,我的银灰色小车乖乖站着,真像吃足草料养精蓄锐的良畜。一个爱
称油然而生,对,就叫它小灰驴子!从词源学上论,这爱称恐怕脱胎于咱国北方
的一个妙语——屁驴子。我们小时候都管摩托车叫屁驴子。骑屁驴子的人穿皮靴
架墨镜带冒烟儿,美得嚣张,“匪”得神气。

    小灰驴子是小名,只我一人知道,大名却举世皆知,车到山前必有路,有路
必有丰田车的即是。这台丰田花冠一九七九年出厂。那时我虽然已会哼哼“啦呀
喇”的杜丘亡命曲,也会跟别人侃两句现从书上趸来的丰田管理经验,却还骑着
辆东方红牌的自行车在中国街头徘徊。我的自行车是六九年买的,骑到八九年出
国前,吱吱嘎嘎的,不上锁也没人要,反而尝到了用旧车的甜头。如今在美国接
着尝。小灰驴子不怕被人偷三摸四不说,换牌照、办保险也便宜。买新车的都办
全保险,你撞了别人,别人撞了你,甚至你自己撞了你自己,保险公司都管。咱
小灰驴子别说不屑于办全保险,想办人家也不给办。您没瞧瞧您多大岁数了?
小灰驴子归顺后,先是用它学车。学车的人手都重,尤其我这种笨人。换挡时,
大爪子把变速杆掰得咔啦咔啦不是个动静。脚丫子也没准儿,油门和离合器总是
配合不好,把车弄得一窜一窜的,活像尥蹶子的小毛驴。我心疼得要命,埋怨自
己太废物,让这哑巴牲口活遭罪。过了几天,说不上是我的本事大了呢,还是它
已逐渐适应了我,反正不论路考、购货还是去图书馆,小灰驴子总是咪儿咪儿的,
让到哪儿就到哪儿,表现十分积极,正经过了一阵省心日子。

    谁曾想,第一次开长途,关键时刻,这家伙就露了怯。那是去大雾山国家公
园。在号称蓝岭的著名旅游山道,我正心旷神怡地比较中西风景文化之异同呢,
突然脚下的感觉就不对了劲儿,离合器踏板软绵绵的,一点弹力没有,干脆就挂
不上挡了,只好将将巴巴停下。揭开前盖,懵懵懂懂找了半天,发现液压系统的
油不知从什么机关暗道逃之夭夭。游兴顿时也逃之夭夭。徒步到附近一个加油站
买了点液压用油,灌一点,开一程,再灌一点,再开一程,提心吊胆捱到家。

    还有一天晚上更惊险。从机场接一个波士顿的中国学者来讲演,跑到高速公
路上,一下子就没了电。马达停转,车灯瞎火,就连紧急信号灯也不闪。整个一
个黑暗深渊的感觉。后面的车纷纷急刹车,愤怒地按喇叭,并像躲坟包一样绕过
我们。总这么停着迟早会被搂不住闸的家伙撞个粉身碎骨。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靠边站呗!红着脸动员学者下去推车,好歹蹭到路边,等巡逻警车救援。眼望着
一辆辆大灯贼亮、时速百公里以上的车呼啸而过,心里阵阵发毛。学者喘吁吁,
颤微微:你、你,太不尊重,生命价值。

    从此不敢不尊重。忍痛到修车场给小灰驴子认真诊断,补肝换胆养心肺,着
实折腾了好几天。眼瞅着一张张绿钞票刷刷飞进人家的腰包,几乎悔青了肠子,
痛恨自己的预见力太不够层次。想当年,咱也在机械厂——全国一流的大机械厂
熏陶过。可惜干的是宣传科,装了一肚子三揭四批五不要,七讲八议九提高,提
得再高老美的认识也上不去。老美修车,刨去零件费,每小时净要你三四十元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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