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素梅点点头,微笑道:“正是,他名叫邢越,字临溪,来了还不到一个月,今日我们去搭救的,是他的……”
“这我知道。”伍云起道:“路上,他已跟我说了。但不知他原是哪里人氏,做什么勾当,又为何得罪了那位叫桂祥的国舅?”
吴素梅叹口气道:“说来话长了,他原本关外海城人,上一科考中了武进士,分发京师巡捕营当差,只因他为人耿直,看不惯官场上那些肮脏秽行,凡事多与上司抵捂,几年来一直不甚得意,今日我们救的这位苏氏小姐,原是他的同乡,也是大家闺秀。两人自幼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因门第相当,从小便订下了这门亲事,去年夏天,临溪奉父命请假回籍完姻。谁知道,当这喜事临门之际,大祸亦接踵而至。他的父亲因为庄子上经济的事,与邻屯的一位绅宦打起官司来。”
说到这儿,她沉默了。
过了半晌,她望着响水河中那湍急的河水漂流冰块,低声说道:“福生,还记得咱家和孙张两家的那场官司吗?”
“这深仇大恨,我怎么忘得了!”伍云起眼含泪水,愤怒地说。
“临溪家这场官司,和咱家也差不多。他父亲惹的是个旗人,官司从一开始就输定了!”
她抬起头来,望着满天的星斗,叹道:“结果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那……,后来怎么样了?”伍云起低声问。
吴素梅道:“他岳丈家也受了牵累,变卖了不少产业,方才把官司了结,可是,那桩婚事却从此不再提起的。他岳丈见邢家败落下去,又着实不满意他这个穷京官,一心想退婚,让自家女儿攀个官大势大的人家,一来免得再受人欺侮,二来自己下半辈子也好有个依靠。”
伍云起望着滔滔的河水,心中激荡起伏,怒火中烧,几乎难以抑制。
“岳父虽然变了心,可苏小姐却痴情不变,在老家人的帮助下,两人居然私奔出来。你说他的胆子大不大。”
吴素梅苦笑一声,又说:“可是这么一来,京城中还有他落脚之处吗?他虽系武职,书生气却也够瞧的了,竟敢照旧到衙门销假供职。”
“那苏家若是告到京中来,他如何应付?”伍云起吃惊地问。
“哼。”吴素梅冷笑一声,道:“苏家还没找到他头上,祸事就先从天而降了,今年正月十五元宵节,他把苏小姐从郊外村庄里接进城中,和她一同到长街观灯,哪知就被贪色如狼的国舅桂祥撞上了,说一声‘抢’,那帮打手爪牙们竟把个苏小姐生生地抢进府去……”
“这……”伍云起愤怒道:“这么仗势欺人,天地间还有王法吗!”
吴素梅看了弟弟一眼,继续说:“邢越有个姓马的师叔,在桂祥府中做护院总管。此人武功虽好,人品却是低下,他知道邢越和苏家这段底细,便讨好主子,把内情全告诉了桂祥。桂祥抓住邢越的短处,更加有恃无恐,声称邢越若是忍下了这口气,便帮助邢越了结这场官司,苏家万不敢告。不然的话,非让他死在狱里不可。”
“这真是禽兽不如!”伍云起忍不住愤愤地骂起来。
“实际上,临溪忍也罢,不忍也罢,那个桂祥早已把他当作了眼中钉,肉中刺,必置他于死地而后快!桂祥的幕僚帮凶们出了个偷梁换柱的主意,不知从哪儿弄来个呆傻的乡下姑娘,栽在他身上,硬要顺天府衙门办他个‘拐带民女’的罪名!”
伍云起听得目瞪口呆,一时气愤得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望着姐姐默默不作声。
“邢越在官场上已无立足之地,他斗不过国舅的势力,又深怕苏家追控至京,心中极为痛苦。可向谁诉说呢,赶巧,我带了几个弟兄去城里会董师傅,董师傅把他推荐给了我们。在酒楼上找到他的时候,他已喝得快要发疯了,要去与桂祥拚命……,几经周折,才终于劝他上了山,加入了咱们清茶门。只可惜,今日竟没能把桂祥在城关上宰了,给邢兄弟报这深仇大恨!”
吴素梅说完,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呵,原来是这么回事。”伍云起默默地点了点头,他很同情邢越的遭遇,同时觉得自己今日恰巧出手救了苏小姐,帮助邢越逃出来,倒是做了件大大的好事。
伍云起又想方才说到的董师傅的情形,这才是他最关心的大事,因又问姐姐:“听福庆说,董师傅现在一个什么王府当总管?”
“呵。”吴素梅道:“他如今身板很硬朗呢。”
伍云起说:“可是,他又怎么会混到那王府里边呢?”
吴素梅与伍云起有骨肉之情,照理应无话不谈,但她现在是一支义军的统帅,久别重逢,不能刚一见面就把董海川加入捻军,是奉遵王赖文光之命打入京城,统领整个京师坐探组织的头目,这样极重要底细和盘托出讲给他听。她以为云起会为董师傅做了太监而伤心,便安慰他道:“我听人讲,凡内家功夫练到了一定火候,男人总是有忌讳的……,我当然也不能太过深打听这方面的事情,但是我想,董师傅将内家拳术发扬光大,实为当世第一人,他做老公,恐怕与深入练功不无关系。”
伍云起点头,说:“他老人家单身一世,独往独来于江湖上,只想着把功夫练到最高境地界……,连表姑父一代刀王,那样孤傲的人,提起他来也是赞不绝口呢。”
吴素梅笑道:“你随表姑父练了八年苦功,自然现在是孟家刀派了。可说起来,你和福庆两人还是董师傅的入室弟子呢。你的根基应当说是扎在内家的八卦掌上。”
“只可惜,董师傅的八卦掌我才只学了两路。”
“那怕什么,来日方长,以后总有请教他老人家的机会,别人也罢了,唯咱吴家的姐弟三人,凭着父亲的余荫,董师傅巴不得多教咱们几招呢。”
伍云起想着就要见到董海川,心头不由一热。
伍云起又想起了另一个对自家有恩的人家——翁家,哀伤地说:“姐,听福庆说,翁世伯和祖庚世兄都过世了。”
“嗯。”吴素梅道:“翁世伯清正一世,两袖清风,做到了大学士,终归还是逃不过官场上的倾轧之灾,活活气死了。祖庚大哥呢,一介书生,也居然参与戎务,带兵与我们在安徽打得不可开交,可他到底是一败涂地,丢了官罢了职,险些儿上了满清朝廷的绞架,末了,还是逃不脱发遣西垂,病死在甘肃那个荒凉地方。”
此事,伍云起与姐姐的看法不同,但此时此刻也不好争论,只说道:“翁家三哥四哥还都很好?”
吴素梅道:“翁家三哥现在陕西做布政使;翁家四哥在京城里做内阁学士,教那个小皇帝读书。”
吴素梅叹道:“翁氏这一家子,大约是至死要替满清朝廷效命了。”
伍云起没有说话。
“福生,你留下和姐姐一块干吧,你看不出满清气数将尽了吗?早晚咱得灭了它,恢复天国大业!”
吴素梅小心翼翼地、充满激情地说出了心里话。
伍云起望了姐姐一眼,没有应答。
他浑身发热,蹲下身子,把一只手伸向河中,“啪”地一声掰下了岸边一块尚未溶化的冰板,拿在手里。
他感到稍微舒服一点。
“如今的官场,豺狼当道,虎豹成群,贪官污吏多如牛毛,何只桂祥一伙。福生,你应考武举,大约是还记着咱爹临终前的那番遗言吧?可是当官为的又是什么呢!不受人欺侮!他老人家寄希望于你,将来做个清正廉明的官吏,为民做主,报效国家。可是你想想,这世道容得了你吗?”
她又举翁家的例子说:“翁世伯做了尚书,一部之长,还免不了被那个肃顺排挤得革职回乡。后来起复,拜相入阁,官至极品了吧?可曾国藩为回护湘军,推卸责任,还硬是弹劾已经交卸巡抚职权的祖庚大哥有失城之责,结果把翁世伯气得一病而亡。你能有多大能耐,要在这世上立于不败之地?再说,这满清朝廷也没几年的气喘了,你还想倚靠它,去挣什么功名。”
吴素梅的一番话,句句掷地有声,使伍云起越发踌躇和犹豫起来。
他嘟哝道:“贪官污吏固然该杀该剐,可是……”他忽然抬起头来,望着姐姐:“上山,就是造反啊!咱走这个道儿……”
“树旗造反又怎样?朝廷无道,官逼民反!”
吴素梅愤怒地在沙滩上来回走动着:“那汉高祖刘邦、唐太祖李渊、宋太祖赵匡胤、明太祖朱元璋,不都是反出来的吗?自古以来,谁家皇帝一姓传百世千代,永承永继?朝廷腐败,百姓生灵荼炭,就可揭竿而起,创立新朝!”
伍云起痛苦地摇了摇了头,闭上眼睛,双手紧抱住脑袋,狠狠地捶打着,他实在是接受不了吴素梅这慷慨激昂的议论,心中充满了矛盾。
吴素梅压住火儿,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立在伍云起身后,默默地望着弟弟。
她想,或许是自己太急燥了点儿?
又耐心地劝道:“福生,你可知道,《水浒传》上那林冲,不是有了功名,做了八十万禁军教头,还是被逼上梁山吗?况且你现在不过一个武举人,尚未有一官半职,对那满清朝廷的仕途又何必如此贪恋呢?”
“林冲反上梁山,那是在腐败的大宋,如今不同……”伍云起低声道。
“哼!”吴素梅冷笑一声,说:“当今这丧权辱国,腐败无能的朝廷,我看还不如那大宋呢!”
“姐姐,别说了……,容我再想想吧……”伍云起几乎是哀求的口气。
一种骨肉之情,顿在吴素梅心中油然而生。
她望着弟弟,叹口气说:“也好。但愿咱们姐弟走一条道上,死也死在一块儿,千万可别象你祖庚大哥那样……,战场上成了对头,兵戎相见……”
她眼中湿润了,说不下去,背过脸去。
“吴大姐。”是银雁的声音。她向河岩急急走来,惊讶地望了蹲在河边的伍云起一眼,然后低声向吴素梅禀告:“赵大师兄他们赶上来了,在山谷口那儿。”
“嗯?”吴素梅扭过脸来,迟疑了一下,她没有料到清茶门的副掌门赵广生会当夜赶回来,以为他必定又得在外边闲荡几天呢。
第十章
赵广生是原来清茶门掌门王大姑的徒弟,领一堂之众,是五大堂主之首。
自从王大姑死后,吴素梅遵从王大姑托人从狱中带出来的遗嘱,做了清茶门的掌门,而赵广生仍居其次,因此,他十分不服,情绪一直不好,更加放荡不羁,常常放量饮酒,喝醉了就发脾气责打弟兄。
最使吴素梅生气的是,他常常私自带人到朝阳门外官粮村的一个妓女家过夜,几经劝阻,毫无效果。
今天,赵广生本是自告奋勇,领了几个弟兄去帮助邢越到桂祥府中营救苏小姐的,但吴素梅在芦沟桥接应时,却始终就没有见到他的影子,及到路上问了邢越,方才知道又往朝阳门外去了,想来又是宿在那妓女处。
本来打算等他回来,好好同他谈谈这桩事,规劝一番,免得万一有个差错,在外吃了亏,想不到,他竟赶回来了。
“今晚他连夜赶回来,这苗头不对,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吴素梅说。
她回头又劝了伍云起几句,让银雁陪他到篝火旁福庆那儿去,烤火取暖,然后自己急匆匆向松树林子这边来。
吴素梅经过苏小姐的轿车旁时,邢越正和几个弟兄烤火,见她过来,便站起来上前搭话。
她问了问苏小姐情况,知道她大家闺秀,不好意思出轿车来和这些男子汉们一起烤火,只在车中裹着披风避寒。
她笑一笑,没有说什么,心里却想:“到了山上,这小姐款儿可摆不了几天。过些日子,她就得习惯这餐风饮露、抛头露面的戎马生活;再过两年,怕也得挥刀上阵,马上冲杀了。”
邢越听说副掌门赵广生回来,便也随吴素梅往斜处的谷口而来,迎接赵广生。
赵广生喝醉了酒,坐在一块岩石上,翻肠倒肚,口中如决了堤的河水,哇哇地大吐特吐着,几个清茶门的弟兄围着他,有人给他不住地捶背,另有人牵着马匹。
吴素梅和邢越转过山脚,向他们快步走来,远远地便闻见了那吐酒的恶臭味儿。
吴素梅来到跟前,皱着眉头问道:“赵师兄,怎么喝成这个样子?”
赵广生喘息着,正欲说话,忽然又是一阵恶心,迫使他不得不低下头去,却只是干呕,腹中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吐出来了。
“你们怎么服伺的他?过了量,还不劝住,任他胡来!”吴素梅火了,冲赵广生的一个名叫鲁冬的亲兵头目发脾气。
“谁……,谁能劝住。他也得听呀。”鲁冬嘟哝说。
“你别骂他们……老子喝干了海底,也与别人不相……相干!”赵广生翻着眼睛,手掌拍着石头,冲吴素梅嚷。
吴素梅气得恨不能上去踢他两脚,却强压着火儿忍住了,竭力缓和口气命鲁冬等几个亲兵道:“你们扶他到那边去歇歇,烤烤火,天快亮了,过会儿还得赶路。”
鲁冬和另一个汉子扶起赵广生,踉踉跄跄地往山口走去。
吴素梅背着手,问那牵马的小厮道:“怎么赶回来了?”
小厮忽然哭了,说:“那没良心的臭婊子,咱副掌门待她不薄,却卷了细软银子跟上个烂公子哥儿扯他娘的腿了!”
“跑了?”吴素梅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她自言自语地道:“若真是跑了,倒好了,只怕……”
“小栓子,你给老子滚过来。在那儿扯他娘的什么皮……”赵广生回过头来,不干不净地胡骂起来。
吴素梅气得脸色铁青,她真想上去捅破这层窗户纸,和赵广生论个明白,但一转念,权衡利弊,又强忍了这口气,她冲小栓子使个眼色,准他跟过去。
邢越在一旁看着,觉得赵广生太不懂道理,不由愤愤不平起来。
他本对这位赵副掌门十分不满,今天劫宅救人,赵广生带去的几个人就没帮上什么忙,事儿还没完就撤手而去了。
他和自己的两个徒弟冒死才冲出城来,险些儿遭了毒手,杨之华和王三至今生死未卜。
“这家伙太不仗义了,就说是副掌门吧,也别这么傲气!”他生气地想着,看了看吴素梅,自己只得暂压住火儿,没有发作。
吴素梅和邢越缓步跟着,出了山口,回到清茶门歇息的河滩营地,都没有说什么,看着赵广生在一堆篝火旁躺下,便往轿车旁来,烤火歇息。
伍云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慢慢踱过来,站在一棵松树旁,默默地望着赵广生。
“那边……,什么人?”赵广生忽然抬手指伍云起道。
银雁正趴在轿车辕子上与苏小姐说话,见赵广生要撤酒疯儿,生怕闹出误会,忙过去摆手道:“赵大师兄,那是吴大姐的弟弟,切莫误会了。”
“啊,原来是福庆。我说你怎么这样急呢。”赵广生冲银雁嘿嘿一笑。
“呸,一点儿大哥的样儿也没有。”银雁脸一热,转身回到轿车旁去。
“福庆,怎么着……,瞧咱哥们儿的好看是不是?”赵广生忽然大笑起来。
福庆在那边听见,扭过头来骂道:“老子瞧你什么好儿,也不撤泡尿照照,哼!”
那一位也是醉醺醺的了。
赵广生听声音是远处传来的,不是站在树跟前这个人所骂,猛地坐起来,眼睛瞪着。
吴素梅走过去,向赵广生道:“赵大师兄误会了,这位是我那失散多年的大弟弟,才上山来的。”
“嗯?”赵广生站起来,身子不住地摇晃着,看了伍云起半晌,扭头向吴素梅干笑道:“又来一个弟弟?我说吴大当家的,你当真是要在俺这清茶门里安家呀?”
“住口!”吴素梅再也压不住火儿,怒喝道:“赵师兄,你别太放肆了,借着酒在这儿撒疯吗!”
赵广生斜眼窥视着吴素梅,又是一声冷笑,说道:“老子撒酒疯怎么的,你还管着老子喽?”
说着,往前一盖步,竟是要出招儿的架式。
吴素梅身子没动,怒视他道:“王大姑健在的时候,怎么说你来着,你都忘记了。你这样狂傲,早晚得吃大亏。”
“说什么?”赵广生一字一字地吐着说:“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