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说,好说。”那个叫何抚南的汉子点头哈腰,道:“敝人能为国舅爷效犬马之劳,实属三生有幸。”
“那好,就请赐药。”马师爷急急地说。
何抚南从腰间解下一个小葫芦来,拔出塞子,倒一些黄色粉未在纸上,说道:“就请大人将此粉未敷于伤口之上,即可止血镇痛,还有里面的这些小粒儿,是内服的。”
说着捡了一颗填入口中,咽了下去。
马师爷忙接过那葫芦来,转身往里走,一面吩咐家丁:“赵成,伺候客商老爷们,看座看茶。”
赵成应着,伸手请何抚南等进屋里坐。
何抚南命那些跟帮的:“你们在前院里等着。”然后和艾西克、哈德曼两人随后进房里,在太师椅上坐下来。
马师爷顾不得与他们客套,命黄面三郎和铁臂和尚将临时乱缠在桂祥身上的那些浸透血的布条儿撕开,往剑伤上敷药,又命赵成:“快点找黄酒来,要烫一下。”
孙巡检虽然害怕,终忘不了讨好国舅,早已令人将黄酒温了送来,等在廊下,见马师爷咋呼着要黄酒,忙进屋奉上。
马师爷接了,看那送酒的小僮一眼,说声:“去,叫你主子备辆轿车,里面要铺得舒适些。”
小僮叩头,起来飞也似地跑出传话去了。
何抚南放下茶碗,走到马师爷跟前,看着他给桂祥敷药,轻声问道:“可有刺中要害地方吗?”
马师爷道:“左胸这一剑较重,离心只差一寸许,再往里些就悬了。”
何抚南咂嘴,骂道:“这帮作孽的教匪,倘若朝廷再不严加剿杀,怎么得了啊!”
“哼!”马师爷恨恨地一咬牙。
“骨头有伤吗?”何抚南又问。
“左腿跌断了,方才我已给他接上;右手指头折了三根,也已对上。”
“唉。”何抚南装模作样儿,不住地皱眉叹息,咒骂清茶门,一面又帮马师爷用黄酒和着药丸给桂祥灌下。
马师爷看一眼铁臂和尚,知他的一只耳朵被邢越削掉,便将葫芦递给他。
铁臂和尚感激地接过来,解开胡乱缠在头上的布条,黄面三郎赶紧帮他敷药。
“大人。”何抚南又作出十分关切的样子,说:“国舅爷伤得这么重,怎能禁得起轿车颠簸,还要连夜送进京城里去吗?”
马师爷沉吟道:“说得是。照理应该静躺调养最好,只是此地……”
“方才混乱之时。”何抚南说:“敝人正在城门外倚月楼酒楼上,看得清清楚楚。这帮乌合之众,不过是为抢劫那……那辆轿车,现在既然已经得手,势必远走西山隐匿,躲避官府剿杀。谅他们不敢回来,谋害国舅爷。”
“这话有理。”马师爷点头。
“禀大人。”那先前送药的小僮复又进来,报:“我家孙老爷说,轿车已经预备妥当,只等大人随时遣用。”
“好。”马师爷挥手:“你家孙大人办事利落,过去告诉他,不会与他为难的。轿车伺候着,随时预备遣用。”
“是。”小僮打个千儿,退出去回禀孙巡检。
忽然,前院大乱起来,只听刀剑相击,呐喊声急。
马师爷一惊,急问:“怎么回来,莫非清茶门的人真的杀个回马枪……”
那衙门里小僮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说:“不好了,王大人杀进来了。绑了商人老爷的跟从们,要杀进内院来呢。”
“哪个王大人?”马师爷急问。
“回大人,就是镇守本城的绿营参将王大人。”
马师爷听了大怒:“混帐。这个该死的家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不成心跟国舅爷过不去吗?走,瞧瞧去。”
说着,带“黄面三郎”宁德轩、“铁臂和尚”齐盛隆和几个家丁气冲冲地往前院而来。
何抚南朝那两个回人使个眼色,亦一同跟马师爷快步往前院来察看动静。
马师爷来到前院儿,见何抚南的二十几个随从有一半已被拿住捆了起来,另一半人尚在使刀挥杖抵抗,却被逼在角落里,王参将的兵勇们挤满了大门、两厢。
马师爷登时便怒火冲天,抢上前去,不由分说,呼地一掌直朝王参将推出,王参将尚未开口,忽遭袭击,一犹豫间肩头被马师爷扫了一下,往后一踉跄,几乎摔倒。
马师爷又飞脚直朝王参将下路踢来,冷不丁董大全从旁边忽然出掌,来切他这飞脚。
马师爷急忙收回,左掌顺势切向董大全,对方却并不躲避,迎上来就硬生生地拿他手腕,险些扣住脉门。
马师爷登时倒抽一口冷气,一撤步,顺手拨出腰刀来,朝董大全连劈带砍,一路攻去。
董大全左闪右躲,化得十分干净利落,展开赤手夺白刃之技来抢他腰刀,反逼得马师爷退了数步。
董大全一双手时尔出拳,瞬间变掌,刹时戟指。挡、推、抓、拿、戳、砍,斗他这单刀,占尽了上风。
同时,龙振标、黄开智两武官直冲后面的何抚南而去。
何抚南一变方才的卑顺谦卑之态,顿时满脸杀气腾腾,一边拆招,一边恶狠狠地低声骂道:“你们这俩小子,倒底是朝廷的狗,专跟过来的,老子恨不得路上就收拾了你们!”
柳良图一见这场面就眼红了,朝赵志申喊一声:“赵兄,拿这两个回子。”说着朝两个回人奔去,出手就打。
两个回人双手抱在胸前,冷笑着连动也不动地方,见两个武举人过来,哈德曼一抬腿化开柳良图的攻击,跟着另一只脚就带起来,“啪”地一声,正踢在柳良图屁股上。
“哎哟。”柳良图摔出去,连忙爬起来,一摸屁股,火辣辣的,有些麻木了:“好家伙,回回挺厉害。”
说着话,又是一窜,双拳齐出直冲哈德曼脸上打来,哈德曼闪身躲过,两脚连珠炮似地朝柳良图踢来。
柳良图双拳难挡,又挨了两脚,急拨剑在手,左削右砍,守住门户,却被人家逼得步步后退,看看到了厢房门口,再无退处,稍一分心,被哈德曼一脚踢在小肚子上,顿时疼得哇哇大叫。
正在危急,忽听空中“嗖嗖嗖”暗器响个不停,哈德曼攻势顿时减弱,抬眼看时,原来是来旺儿趴在墙上使些制钱不住往哈德曼打来,解柳良图危难。
哈德曼左躲右闪,却腾不出手去抓来旺,气得乱叫,抓了几枚铜钱回敬过去,那小厮“妈呀”乱喊,却闪得极利落,一会儿竟不见影,只把铜钱仍不住地打哈德曼。
原来那孩子将身子隐在墙外,一手扒在墙头,另一手掷暗器打他。
柳良图缓过劲儿来,趁机反攻,一时还真逼得哈德曼有些手忙脚乱了。
正在这时,忽听“啊”地一声惨叫,柳良图觉得不对劲儿,忙跳出圈子扭头察看。
原来赵志申未战先怯,意在俳徊,是以出手不疾,被艾克西一掌拍在肩头上,顿时骨折血喷,瘫在地上动弹不得,肩头都被染红了。
院中大乱,打成几个团,董大全赤手对马师爷单刀,一路上风,逼得他往内院里退。
“黄面三郎”宁德轩、“铁臂和尚”齐盛隆双双助阵,勉强抵住董大全。
龙振标、黄开智两武官双战何抚南,却没有丝毫便宜占到,只是穷于应付而已。
赵志申算惨了,左肩头被艾克西一掌拍断,即使将来再站起来,武功也废了一半,不是王参将接住艾克西,第二掌下来非拍碎了他的脑袋不成。
柳良图胡打乱骂,哪儿是“拿回人”?直是让人家追得满院子乱窜,斗志倒不低,无奈功夫太差。
倒是小来旺,人也小,武功也不济,却趴在墙头上大沾便宜,把些个铜钱儿乱打,扰得何抚南等好烦,可也腾不出手来收拾他。
哈德曼一边对付着柳良图,一边突然瞅个空儿,窜起来一把向来旺抓去,吓得来旺“妈呀”大叫一声,将一把铜钱皆抛了下来向他猛打。
哈德曼武功再高也躲不开这“天女散花”般的打法,头上身上皆被打着,只是来旺功力本小,加之慌乱中胡扔,并不认穴,却也不过给他搔痒儿一般,决伤不了他的。
可哈德曼这凶猛的一抓,也被来旺躲过了,顺着墙头跑到另一边,一下子窜上房去。
哈德曼待要翻上房去拿他,柳良图的剑却在哈德曼身后“嗖嗖嗖”地闪个不了,只好骂骂咧咧地回转身来,将一股火儿直朝柳良图撒去。
王参将手下的兵勇们,举着腰刀、枪矛、火把,只是呐喊助威,不敢近前,有两三个胆大的小校,会些武艺,窜上来帮助王参将对付艾克西,却被艾克西一掌一个,打得腰折腿断,趴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王参将见不是势头,又与马师爷搭不上话,便边打边往外撤。
兵勇见他一走,便跟着乱哄哄而散,争先恐后地往大门外跑,生怕自己死在里面。
龙振标、黄开智拿不住何抚南,又见王参将和他的兵勇皆往外退去,知道硬拚也不成功,反可能吃亏,便也返身往大门外边打边撤。
柳良图是个极重义气的汉子,虽然明知自己不是哈德曼的对手,却硬着头皮打硬拚,终是抢着重伤在地的赵志申,挟着他冲出院来,将他这位老乡交给龙振标,又要冲进院里去,龙振标急拉他:“柳兄,不行,蛮干不得。”
“董年兄还在里头呢!”柳良图眼早红了,拉着沙哑的嗓子大喊大叫,朝龙振标发脾气。
王参将劝道:“你进去也是白送死。龙兄,拉住他,别让他去。”
这时,何抚南在里面关上大门,放开他那些被捆的跟从,守住院墙。
王参将只吆喝兵勇们将小小巡检司衙门四面围住,却不敢冲进去。
他得琢磨着如何与马师爷搭上话,把事情讲清楚,消除误解,才好拿住这些西域来的细作。
二进院里仍是刀光剑影,激斗正酣。董大全被何抚南、艾克西等堵在内院里,除了那个忠心耿耿的小僮来旺在房顶上乱蹦乱跳,揭瓦胡打,助他一臂之力外,其他人皆已抛下他逃出去了。
此时,董大全面对着马师爷、何抚南、艾克西、哈德曼四大强手,再加上“黄面三郎”宁德轩、“铁臂和尚”齐盛隆,真正是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
第七章
吴素梅不知忙什么事情,抽不出空来陪他。
“福庆,你和姐姐何时树旗拉起了这支人马?”伍云起拨着柴火,低声问。
福庆把腰上的剑鞘解下来,放在盘着的腿上,坐得更舒服点儿,抬头说道:“咱们冲散以后,我和姐姐到处找你。可天地那么大,当时又乱得很,哪儿找得到呢?后来,我们一直逃过大江以北,往西走到了安徽的庐州。”
“庐州?”伍云起抬起头,问:“咱在那儿没有亲戚呀?”
“原本是往扬州去的,听人说祖庚大哥在那儿的清军大营里当个什么翼长。绕过江宁以后,我和姐姐差点又被打仗的冲散了,这才随着逃难的人们到了庐州。恰好太平军陈玉成的队伍占领了那儿,我们便投了太平军。”福庆道。
他看了哥哥一眼,又说:“幸亏没有跑到扬州,要不我们岂不也随着祖庚大哥做了清妖!”
祖庚是翁心存的长子翁同书的字。
翁同书又字药房,是道光廿六年中的进士,历任翰林院编修、贵州学政、詹事府中允等官。
咸丰三年太平军攻克江宁,在那儿建立了“天京”,朝廷派重兵围困,遂在江宁城南设立“江南大营”,在扬州设立“江北大营”,对太平天国进行围攻,翁同书奉旨前赴江北大营,充翼长之职,后于咸丰八年,升任安徽巡抚。
当初,翁同书与胜保、袁甲三各自为战,并不合军,他不擅长军事,屡为太平军所挫,至咸丰十一年正月即革职。
当他北上进京路过寿州,恰好寿州陷落,他连夜奔逃方才脱身。
钦差大臣曾国藩却饶不过他,上折参劾。
于是清廷将翁同书拿问进京,下入刑部大牢中。
虽然翁心存的好朋友大学士周祖培等一力庇护这位世侄,强调他已交卸巡抚官印,无守士之责,但桂良等大员却坚持以统兵大吏守备不善,以致失陷城池,按律治罪。
桂良乃是皇上的六弟恭亲王奕訢的岳父,在朝中说话是颇有份量的。
尽管这时翁心存也已入阁拜相,以东阁大学士衔管理工部事务,并奉旨在弘德殿行走,授皇子载淳读书,可是朝廷仍将翁同书定了“斩监候”,秋后处决。只是由于翁心存忧悸惭愤,一病而亡,加之清军在安徽对太平军作战取得一系列胜利,垂帘听政的慈禧太后方才赦免了翁同书的死刑,发往新疆效力赎罪。
翁同书没有走到新疆,行次山西途中又奉旨改发甘肃军营效力,病死在那里。
翁心存与吴善举交好,故翁同书虽年长伍云起三十多岁,却与他是世交兄弟。
忆当年,翁同书回家扫墓之时,每每在诗词曲赋、琴棋书画上对云起多有指导,似有师生之谊。
现在,云起既从福庆这儿得知翁世伯、同书世兄皆先后谢世,一时悲感万分,心中甚是凄凉。
半晌,伍云起方才又是问翁氏其他两位世兄的情况,福庆告诉他,翁世伯的三儿子同爵现在陕西做布政使;四儿子同龢中了状元后,如今在京中做内阁学士,并且接了翁世伯的遗业,仍在弘德殿行走,做小皇帝载淳的师傅。
云起听了,这才转悲为喜,心中稍感安慰。
又问及师傅董继德和师兄刘兴业有无音信,福庆犹豫了一下,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可还是告诉了他:董师傅现在京中做肃亲王府的护院总管太监,刘师兄则在步军巡捕营当差。
云起听了,更加高兴。
福庆告诉他,董师傅和刘兄因以前都有命案在身,如今隐于京城,自然都改了名字。
董师傅现在名叫董海川,刘师兄则改叫刘勇顺,如果进京见到他们,千万不可当着旁人说漏了嘴,露出他们的底细,不然,那可是杀身之祸。
伍云起听了连连点头。
心想,董师傅他们这一招冒险,倒是颇有些妙处,官府做梦也想不到当年的董大侠如今在肃王府里当差。
至于董师傅做了太监,在别人听了大约会吃一惊,而伍云起却知道其中的内幕。
董师傅年轻时曾爱过一个女子,不知为什么没有结成美满姻缘,加之他好武成僻,竟为了练成上乘内功,净身自阉了,是以终身未娶妻室……
两人话题又聊到那孙家。
福庆说道:“他们一家子一个也没跑了,全被太平军杀了。”
伍云起道:“怪不得去年回去,镇上的人都说他家已被太平军满门抄斩了,连那张家也全完了,原来是你们带人去的。”
福庆道:“我也并非单是报咱家的私仇,那姓孙的和姓张的两家,都办起团练来对抗太平军,还能饶他?”
伍云起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才又问:“方才你说投了太平军,提到个陈玉成,我在河南曾听说有个英王……”
“正是他。”福庆笑了:“那是天王赐给他的封号。”
“唉,你们……”伍云起想到姐姐和弟弟投到太平军中,公然走上与朝廷作对的道路,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福庆没有注意到哥哥脸上变化,仍然兴奋地说:“英王是全军的主帅,我们就在他的队伍里。三河那一仗我们打上了,嘿,哥哥你在河南听说了吗?一下子就歼灭了清妖六千多,真够痛快的,连清妖头子李续宜也见阎王去了。”
伍云起皱了皱眉头,冷冷地望着弟弟。
半晌,方才又问他:“那么,你们为何到京师附近来呢?”
福庆听问,慢慢是低下了头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后来,太来军里出了叛逆。”
他猛然跳起来,大声骂道:“就是苗沛霖那条疯狗,罪该千刀万剐的东西!”
伍云起吓了一跳,连附近火堆的人们也扭头看福庆,伍云起拉他一把,道:“福庆,你冷静些。坐下说。”
吴福庆重新坐下来,胸脯还一起一伏的,愤愤地说道:“苗沛霖那杂种,朝秦暮楚,又与太平军合力打团练,又与清妖勾结算计太平军,真正是个两面三刀的混蛋。他把英王殿下骗到寿州擒住,献给了清妖……”
他不能再说下去,眼泪止不住淌了下来。
附近几个清茶门兄弟,原也是太平军的,听到福庆的话,都站起来,走到伍云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