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不舍,拉她手说:“你再坐一会儿,朕一个人孤零零的。”
又是相对而泣。
后来,皇后实在呆不住,又起身告辞。
同治也惧怕慈禧知晓,遂不再留她。
皇后跪安,以绢拭泪,悄悄向外走去。
正在这时,养心殿外忽灯火通明,众太监、宫女、妈妈簇拥着慈禧转进养心门来。
随后,同治便听见慈禧在院中怒喝:“跪下!”
同治不由大惊,挣扎着坐起身来,靠着床头,细听外面动静,只听慈禧低声说着什么,接着是皇后的哭泣声,慈禧忽喝令一个太监:“小李子,掌她嘴巴!”
“啪”地一声,皇后的脸上挨了重重的一记耳光。
这下虽打在皇后脸上,却如同打在了同治的心上,他心痛难忍,大叫一声,伏在枕上剧烈咳嗽起来。
当慈禧带着太监们进殿来探视时,他连一口水都咽不下去,只有喘息的份儿了。
慈禧却冷笑一声,说道:“你这是……,自作自受!”
说完,她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看在同治病重的面子上,慈禧才令皇后先回储秀宫去,等候处置。
否则的话,她真有让皇后在冰天雪地里跪一夜的狠心。
她恨透了皇后,觉着皇上病这么重了,皇后竟还深夜跪到养心殿来哭诉,挑拨她们母子不和,真正是可恶之极!
婆媳不和,猜忌之心竟到这般地步,可想皇后今后的日子是怎么个过法儿。
翌日,同治因受惊,咳嗽加剧,心里慌乱,整整一天一夜都不能入睡。
李德立诊视时,因不明白其中另有缘故,只断定皇上是浆后气血空乏,微感风凉。
看脸面、身上,浸浆皮皱,似有停浆不魇之势。
不由得慌了,忙用“益气养血汤”给皇上调理,并理肺安神。
午初一刻进药后,疗效不显著,遂再以原方加减药味,进一步治疗。
李德立、庄守和再不敢掉以轻心,密切观察着皇上的病情发展状况。
然而,同治确是由平顺向逆险的方向发展了。
而且,并发症层出不穷,一发而不可收拾。
从初五日开始,恭亲王也奉懿旨来养成心殿西暖阁和李鸿藻一同代皇上阅览章奏,他专负责批答满文折件。
当然,名义上是代皇上批阅,实际上却不能忘了君臣的名份,不可擅作主张,在奏折上大段大段地以皇上名义写出自己意见的,不过是批上些例的固定词汇,如“已阅”、“知道了”、“该衙门知道”之类。
现在,同治的病情越发沉重了,看来一个月内很难荃愈。
而恭亲王、鸿藻代替皇上批阅奏折,毕定不是长久之计,一个不慎,招来非议,那可不是玩儿的。
恭亲王现在真是学乘了,这些年来跌的跟头算起来可着实不少了。
李鸿藻本是精通保身之道的,又何尝没有这种想法。
慈禧借着王爷、军机大臣、御前大臣和皇上的几位师傅进养心殿来探视同治的病,和大家见了一面,言谈话语中亦透出欲要垂帘的意思。
于是大家退下一商量,看来也只有请两宫太后垂帘听政,暂时掌理国事这一条办法了。
否则的话,谁能担起这个责任?
这和早年间奉遗诏辅政不同,如今皇上健在,一个亲王,一个师傅,整天只批“阅”、“知道了”、“该衙门知道”,也不是个办法呀。
主意已定,军机大臣便全班递牌子,请求见两宫皇太后,将拟好的谕旨呈上去。
慈安太后看了尚在犹豫,而慈禧太后则深深叹息一声,一请即准了。
于是,初十日有一道谕旨明发下来:“朕于本月遇有天花之喜,经惇王等全词恳请,静心调摄。朕思万几至重,何敢安逸,惟朕躬现在尚难耐劳,自应俯从所请。但恐诸事无所禀承,深虞旷误,再三恳请两宫皇太后俯念朕躬正资调养,所有内外各衙门陈奏事件呈请披览裁定,仰荷慈怀,曲体俯允权宜办理,朕心实深感幸。将此通谕中外知之。钦此。”
慈安、慈禧两宫皇太后复又重下帘子,第二次临朝听政了。
这一天,在人事调动上,慈禧准了两个人:一是长芦盐运使员缺着林述训补授。
二是谕令宝洌в尚齑笱咳敫蟀菹唷
至十三日,慈禧为鼓励李德立、庄守和,特别又下了道谕旨:“太医院左院判李德立著加恩以三四品京堂候补;右院判庄守和著加恩以四五品京堂候补。钦此。”
翌日,又有谕旨下来,同治之祖父道光帝旻宁的遗孀们亦晋封位号,彤、佳、成三妃晋封为贵妃,蔡、尚两贵人晋封为嫔。
同治之父咸丰帝的遗孀们,即东西两宫皇太后的同辈姐妹们也都晋封位号,丽皇贵妃,这个咸丰帝生前最宠爱,慈禧与之间隙特大的不幸女人,晋封为皇贵太妃,婉、祺、玫三妃晋封为贵妃,璷、吉、禧、庆四嫔晋封为妃。
当然,这些深宫寡居的女人们受到晋封之恩,除了每年的宫庭份例有所增加外,实在也没有其它什么意义。
从理论上来讲,这都是为皇上添喜,以便驱走病魔。
朝廷大施恩典,推及中外,而养心殿中的气氛却是愈加凝重了。
李德立、庄守和这天请脉,先是发现便盆中皇上的尿水赤浊,又以小太监悄悄将皇上的中衣拿给他们看,原来同治遗精了。
李德立、庄守和顿感病势的严重性:皇上肾虚,这可坏了,说明余毒挟湿,已袭入筋络。
同治的腰部,轻而重痛,并且微肿,此时毒火已经流骤于法。
因此,李、庄二人连连开出加固肾阴的各种方子,“益阴消毒饮”、“益阴清解饮”、“扶元清解饮”等,接二连三地服用,但是收效甚微,无济于事。
到了十九日,情势越发严重了。
同治本就体弱,经过这些天的折磨,他彻底垮下来了。
由于湿毒乘虚流骤,腰间竟至红肿溃破,漫流脓水。
同时,头面、项上、胳膊、膝部均已出现痘痈溃烂。
又过四天,臀部左右均溃烂成孔,流汁不止。
这样,在他身上形成了三大块溃烂处。
李德立束手无策,直暗求苍天保佑,三处溃烂千万别陷透连成一片。
然而苍天上帝也保佑不了这位“天子”,臀部和腰间的溃烂终于还是连络起来了。
溃口很小,里面烂的却又深又大,每天流出的又腥又臭的脓汁有一茶碗之多。
廿七日,李德立、庄守和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实在没有法子了,只得请旨,又传来了太医李德祥、韩同九两人,一同会诊。
李德立的弟弟李德祥出了个主意,以“外用熨洗”法治疗。
四人共同商议,配了个方子。
这样,每天熨洗,却也不过是太医们的一厢情愿,收郊甚微,病情越发沉重了。
从二十八日开始,同治又发起高烧来,处于昏迷状态。
李德立等对皇上的治疗办法,真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温补恐阳亢,凉攻则又怕气败,到底怎么个治法呢?
次日,同治又出现牙胀面肿的症状,容貌皆变了形。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他从昏迷中醒来,精神显得格外好,有“知觉痛痒”之感了。
甚至,那深陷于臃肿不堪的脸上的一双小眼睛,也睁得格外大,似乎奕奕有彩。
李德立跪在榻前,心中十分明白:这大约便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了。
一进腊月,首先是四位太医,已经完全绝望了,然而,为了保住脑袋,他们还得装出极认真的样子请脉,开药方,其实他们心中最明白,这差不多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十二月初五日,同治的脉息已是“六脉散微无根。”
捱到酉时,气不运痰,一口喘不上来,六脉俱绝。
李德立等尽了最后的努力,手忙脚乱地用事先煎好预备下的,以高丽参、麦冬、五味子配成的“生脉饮”给同治灌服,但牙关已紧,再也灌不下去了。
李德立、庄守和绝望地放下同治的手,来到外间,跪在两宫皇太后前禀报:“万岁爷元气脱败,于酉时崩逝。”
接着便各自将自己的顶戴摘下,放于地上,听候处分。
随着两位太后的哭泣,殿内外所有侍立的太监,宫女“哗”地一声皆跪下了,顿时一片哭声。
第五十九章
醇亲王奕譞这些日子,差不多天天去内阁看皇上的脉案,深知皇上病情是越发重了,随时有驾崩的可能。
因而每晚在家看书,并不出去拜客。
对于来访的客人,除了自家亲戚,也就是荣禄等几个心腹让进来,其他一概挡驾道乏。
这日晚上,醇亲王正和荣禄在自己的书斋“九思堂”里议论皇上的病情,忽门外苏拉张双林来报:“王爷,宫里下来人了,叫王爷进宫伺候。”
醇亲王和荣禄闻报皆是一惊,心中都掠过一个念头:“莫非……”
不及细想,忙令下人备轿,赶紧进宫去。
荣禄因是总管内务府大臣,俗称“大管家”,亦打轿随醇亲王一同进宫去,随时听候吩咐。
众王公大臣们皆已接到信儿,赶紧进宫来。
大家顶着凛冽的寒风,聚集在内右门外军机处值房前,袖里笼着手炉,勉强取暖。
有人开始咒骂太医院无能。
然而大家都听到了这样一种说法,即皇上确是出天花儿,但同时还有一种不为人知的重症:花柳病。
据传是载澂贝勒勾引皇上微服出宫,狎妓时染上了梅毒。
真实内情,恐怕除了太医们,大都是揣测之词。
不管怎么样,没有人吃了豹子胆,敢为了治愈皇上的沉疴而提出一个对症的良方。
皇上的病只可明言天花,太医们也只能按慈禧太后的意思,照出天花的症候治病。
他们早已有准备,照天花的病症写脉案,开药方,即使皇上死了,大不了摘他们的顶戴,过不了多少日子,便又会“蒙恩开复,照旧供职”的,倘若当真以救皇上一命为重,开出张治花柳病的方子来,那脑袋可就悬了。
不过,这都是大家心里的想法,虽然嘴上将太医们骂得一钱不值,也是另寻借口:什么药太过“凉”啦,太“热”啦,胡扯八道。
没人敢提及“花柳”二字。
醇亲王不是军机大臣,本应在领侍卫府那边的朝房中候旨,然而近几日来情况非同往常,众人都在军机处前打探消息,随时准备应旨觐见,他便也来到这里。
早先,军机处值房中,除军机大臣、军机章京外,任何人不得撞入,即使是官至相位的阁臣们,也不敢在枢庐中少坐一会儿,因为那时门外专立一个监察御史,倘有军机处以外的大臣撞入值房,立刻“弹劾严议”。
近些年来,这里的规矩松多了,监察御史已撤去多年。
因此,惇亲王、醇亲王、孚郡王这三位非军机大臣的皇叔,都被宝洌虢捣恐校辉虮鼙芊绾蛱富耙卜奖恪
恭亲王、兵部尚书沈桂芬、礼部尚书李鸿藻等几位军机大臣先后来了,大家相见寒喧,但皆因心情沉重,面无笑容。
文祥则因病,奉旨在家调养未至。
传旨的太监打着灯笼出来了,大家皆听他宣旨。
太监宣道:“慈安皇太后、慈禧皇太后口谕:召惇亲王奕宗、恭亲王奕訢、醇亲王奕譞、孚郡王奕詥、惠郡王奕详,贝勒载治、载澂、御前大臣伯彦讷谟祜、奕劻、景寿,军机大臣宝洌А⑸蚬鸱摇⒗詈柙澹谖窀蟪加⒐稹⒊缏住⒖洹⑷俾弧⒚魃啤⒐蟊Α⑽奈焙氲碌钚焱⑽掏樅屯跚祆鳎鲜榉炕祁凇⑺镖本⑿爨M、张家骧同起觐见。钦此。”
众王公大臣一听这样阵势,顿时惊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视,这明摆着是上殿听授遗旨,大局已定了。
还是首席军机大臣、恭亲王奕訢镇定些,只见他一挥手,道:“都别交头接耳,马上站班。”
又转向惇亲王道:“五哥,带班吧。”
于是,众王公大臣共二十九人,由惇亲王带班,进了养心殿内院,分丹陛上下,行常朝礼,恭请圣安,叩见两宫皇太后。
自从同治十二年两宫撤帘归政,同治皇帝临朝亲政以来,大臣们中许多人有很长时间没有在养心殿见到太后了,只是在元旦、冬至、万寿三大节和太后们的寿诞时,才在慈宁宫见到她们。
虽然他们知道,皇上的谕旨由军机处拟出后,基本上都是经西太后览过,才颁发下来的。
也就是说,朝政的实际主持人仍然是慈禧皇太后。
但是,毕竟入觐时见到的是皇上,近些日子养心殿正堂上重新落下明黄丝帘来,两宫太后再次临朝了。
所不同的是,先前听政时,帘子前的宝座上端坐着皇上,如今却空着,皇上没有,也不可能来。
众王公大臣行常朝礼毕,分两行垂手而立,静静等候太后们发话。
沉默一会儿,慈禧开口了:“皇上疾已大渐,今日召见众卿,是为皇上继统之事。”
这话一出口,众王公大臣们便低下了头。
一时,殿堂内外死一般的寂静。
慈禧见大家默默无言,便道:“这是眼下的要政,你们怎么都不说话。”
照理,应该惇亲王先开口,因为在众王公大臣中以他地位最为尊贵。
但他紧闭着嘴,脸上木然没有一丝表情。
过了一会儿,恭亲王见无人答应,扭头看了看五哥,开口回奏道:“皇上年力方强,既有不豫,亦不致有何变故。奕訢不知皇太后议嗣之意。”
慈禧在帘内叹口气道:“皇上他……,不济事了。你是六皇叔,还有五叔,你们都说说,谁为嗣承大统最合适的人?奏上来吧。”
恭亲王犹豫一下,吞吞吐吐地道:“奴才闻得……,……闻得太医院里说……皇后……”
慈禧清了清嗓子,说道:“皇后怀胎的事儿是靠不住的。即便真有了喜,亦未必是哥儿。国不可一日无君,倘若皇上一时撒手去了。
如何是好?还是今日议定了吧!“
她的语气,十分坚决。
惇亲王开口了,嗓门显然是竭力压低,但在寂静的养心殿里听来,仍然很大:“皇后既已有娠,这是再好不过了。奕宗以为,现在大小政务统恳皇太后裁定,一旦皇上病愈,仍旧皇上亲理。立嗣之议,但等皇后分娩,不是阿哥儿,再行定夺不迟!况且……”
“这话也太悬宕了。”
慈禧火了,她打断惇亲王道:“东南、西北皆启兵事,如知朝廷无主,难道不又要生变吗?”
惇亲王没有再说话,以无言的表情,示以不满。
“老七,你倒是说说,选哪个哥儿入嗣合适一些。”
慈禧找她这位软弱的妹夫。
醇亲王见无法推辞,只好硬着头皮奏道:“皇太后的意思既然是先议定嗣承大统,奕譞以为……,奴才以为宣宗成皇帝之曾长孙溥伦,可备皇储。”
醇亲王提的这个“溥伦”,是他大哥奕纬的嗣子载治府上新生的阿哥儿。
站在惠郡王奕详身边的贝勒载治听见醇亲王举荐他的儿子做皇太子,吓了一大跳,几乎就要跪下求免。
但是慈禧却在帘内说话了:“不好!载治本非奕纬亲生,系旁支过继子,这溥伦血缘似嫌稍远了些。再议一个吧。”
她这么一说,载治倒是如释重负,轻轻吁口气,其他人可摸不着头脑。
勒治的儿子血缘远?那么非从宣宗成皇帝这一支里找了。
“再议一个”,这话说出来轻巧,可上哪儿找出来?这不,活着的四个人:老五奕宗,老六奕訢、老七奕譞、老九奕詥都在这儿了,互相看看,一个做爷爷的也没有。
老二奕纲、老三奕继幼殇无妻室,嗣子皆无,孙子更无从谈起。
老八虽存有遗孀,却也只有嗣子,而无孙子。
到底从哪儿再找出个皇帝的曾孙子来?
众人都缄口沉默,心中揣测西太后到底是什么主意。
慈禧太后说道:“你们也不必尽守着那些旧规矩,依我看,倒是灵便着点好些。既‘溥’字辈儿里无当立者,可以从‘载’字辈儿里选拟。”
众王公大臣闻言都愣住了,莫非西太后糊涂了不成,选“载”字辈儿的哥儿做同治皇帝的嗣子?对不上喳儿呀,同一辈儿嘛。
慈禧道:“看来,你们还不明白我们姐儿俩的意思,皇上不幸获天花之喜竞一病不起,倘若……”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了:“若是皇上不幸……我们姐儿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