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贵又问双林大半夜为何还不睡?
双林说,王爷还在书房里看书,不曾歇息,他是不敢去睡的,这溜出来,是沏茶的名义。
赵老贵自然明白醇王爷守夜的缘故,也不必多问。
爷儿俩正聊着,忽听外面踩水声,赵老贵便道:“你呆着,我去伺候伍爷。”
说完,披上草编的蓑衣,拉门出去了。
双林站在屋里,从门缝儿往外看,只见赵老贵把马备好,从厩里牵出来,伍云起披着斗蓬翻身上去,又俯身向赵老贵嘱咐几句什么,然后策马而去,他不由默默地道:“伍爷平日多好的个人,为何偏娶了这么个夫人呢?”
赵老贵又往糟里添了草料,进屋来,解下蓑衣,冷得搓手,从炕沿下旮旯里摸出酒葫芦,喝了一口,暖和暖和。
双林伸手要葫芦,赵老贵笑了笑,拍一拍他的脑袋:“别叫你娘知道,回头又该说我惯你喝酒了。”
“不会的。”
双林满不在乎地说着,喝了一大口,辣得直流眼泪,忙不迭地摸黑找了块咸菜疙瘩,咬着解酒。
“赶紧回去吧,小林子。”
赵老贵接过酒葫芦,催他回九思堂去,免得耽搁时间长了,王爷责骂他。又嘱咐:“这两天格外小心伺候,王爷要是得了个哥儿,自会赏你的。”
双林懂事地点点头,抓起破草帽戴上,冒雨往人院里来。
回到茶房,水已开了,张太监又打回瓢,问双林说:“你娘好吗!”
双林掠着脸上的雨水,随口答道:“还好,我给她老人家加了床被子。”
过了一会儿,水又沸上来,张公公便将双林带来的茶具重新涮了一遍,放了龙井茶叶,沏好了,说道:“小张子,虎跑水用完了。王爷若问,就说是用玉泉水沏的,明儿个就进几坛子那虎跑的水来。”
双林答应一声,端起茶具正要往外走,忽然芙蓉提着水壶进来,小脸儿沉沉的,连眼皮也不朝他一抬,双林犹豫了一下,便又放下地茶具,帮她灌满了开水,提着走出茶房来。
芙蓉也不说话,端起茶具跟着出来,两人一前一后往内院走来。
双林先不回王爷的书房,提着水壶,直接给芙蓉送到嫡福晋的寝房槐荫斋外头,交给她,然后接过自己的茶具,芙蓉一言不发,提着水壶掀起帘儿进堂屋去了。
双林挠挠脑袋,苦笑笑,自己端着茶具往王爷的书房而来。
他走到醇郡王的九思堂,先进堂屋,一声不响地掀起竹帘儿,进了主人书房中。
此时,醇郡王正危襟端坐在一张紫檀木条案前,聚精会神地看着一部书。
他时而抬起头来,望着窗上的纱幔,沉思着。
双林将茶盘里的茶碗碟拿出来摆在书案上,位置恰好在王爷抬肘碰不着,伸手便可取到的地方,又把茶碗上的盖儿取下,将紫砂泥壶里的茶水不出响声地斟在碗儿里,复将盖儿盖上,然后将壶放回盘中一起端走,转身放在高脚几上。
他的个子总共比这紫檀木大书案高不多,但是所有这些,他都做得那么灵巧和熟练,以至全神贯注地望着窗纱发愣的醇郡王,都不曾察觉到他做完了这些事情。
张双林做完了事情,便垂手伺立在一旁,默默地望着王爷,随时准备应声伺候。
醇郡王姓爱新党罗,讳奕譞,字朴庵,是清朝条六代皇帝道光的七皇子。
他的四哥奕裕坛懈肝蛔隽说谄叽熳樱俏谭岬邸
如今,他的侄子载淳在位第八代皇帝,年号同治。
醇郡王今年三十二岁,身材很高,但并不魁梧,是个清瘦而稳重的人。
他的脾气很温和,平时轻易不发火,除非遇到了极棘手的事,才搓手跺脚,在他这九思堂里打转儿,显出很焦急的样子来。
与他相反,嫡福晋倒是个厉害的管家人,常常动不动就训人,总打下人的板子,或是罚跪瓦片。
醇王府上上下下所有的家人,都是惧怕嫡福晋,而不怎么怕王爷的。
这时,醇郡王将一张宣纸铺开展平,左手拿过一块镇纸来压在上端,右手慢慢在一方端砚上研着墨,显然是要写什么字。
双林知道,王爷在写字的时候,如果吩咐“研墨”,那么他才可以去做这事情,反之,王爷没有吩咐,而是亲自在动手研起来,就一定是思考着什么,并且借着研墨也可以练一练腕力,如果自己上去献殷勤,会是费力不讨好的,也就静立不动。
醇郡王看的是一部笔记抄本,这是他的同族前辈礼亲王昭琏的《啸亭杂录》,里面记载本朝道光以前的遗闻轶事颇多,十分丰富,醇郡王近来时常翻阅,并打算请人帮着校订,然后将它刻板刷印出来。
方才,他看了卷六的“德济斋建园亭”这一条,引起一番联想。
这一条笔记这样说:“德济斋夫子嗣简亲王爵时,邸库中存贮银数万两。王见,诧谓其长子史曰:”此祸根也不可不急耗之,无贻祸于后人也。‘因散给其邸中人若干两,余者建造别墅,亭榭轩然,观近日诸王邸中以郑王园亭为最优,盖此时建造也。“
醇郡王的幕僚们对此皆不以为然,认为此举败家之象,要么怎出了端华、肃顺兄弟这样不争气的后人来?
醇郡王的看法则正好相反,八大臣之首的肃顺和端华兄弟,故因阻止西太后垂帘听政而被赐死,然而并非其人德济斋公之过,德公此举却正是保家之虑。
他不由叹道:“德公可谓明致之至也!若是一发园亭亦不扩建,将银子皆做了道貌岸然场佛事,行善积德,便更加稳妥了。”
他放下墨,从笔山上取一支狼毫来,在砚上蘸饱了墨,然后用力写道:财也大,产也大,后来儿孙祸也大,借问此理是若何?子孙钱多胆也大,天样大事都不怕,不丧身家不肯罢。
财也少,产也少,后来儿孙祸也少。借问此理是若何?子孙钱少胆也小,些微产业知自保,俭使俭用也过了。
题罢,他放下笔,将联子推在一边,以手支了腮,望着蜡烛呆呆地发愣。
过了一会儿,他的手伸向茶碗,取过来揭开盖儿,习惯地吹了吹浮着的一两片茶叶,微微呷了一口,皱起眉头问双林道:“这茶用什么水沏的?”
双林忙低声回道:“禀王爷,茶房里说,虎跑水昨几个已用完了,尚未进呢,这是用玉泉水。”
醇郡王听了,显然有点生气,但没有发火,把茶碗往桌上轻轻一顿,道:“沏茉莉香片嘛。倒把这好茶叶作贱了。”
“嗻。”
双林替茶房应了罪过。
又问:“禀王爷,奴才再去沏?”
“算了。”
醇郡王叹口气,身子往后一仰,靠在太师椅背上,闭了眼睛养神。
过了一会儿,吩咐双林道:“小林子,你先退下吧,不用在这儿才伺候着,有差事再叫你。”
“嗻。”
双林答应一声,慢慢退下,掀帘儿要出去。
“槐荫斋有何动静,马上来禀告我。”
醇郡王又吩咐一句。
他指的是嫡福晋那里。
“嗻。”
双林再恭答一声,退出去了。
雨下大了。
雨点打着窗户,“啪啪”作响,院子里一片哗哗的雨声,除此以外,书房中便只有醇郡王手中的那两个磨得又红又亮的核桃“哗啦哗啦”作响了。
这响声,时紧时缓,时尔柔和悦耳,时尔卡卡欲碎,过一会儿,落在地上……疲乏的醇郡王睡着了。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书房外的廊子里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门帘一挑,张双林窜了进来,他气喘吁吁地向醇郡王禀道:“恭喜王爷,福晋奶奶生了一位阿哥儿。”
帘外,太监们乱纷纷地嚷:“恭喜王爷。”
“给王爷贺喜。”
醇郡王猛睁开眼睛,望着叩头贺喜的人们,沉默了片刻,他嘴角嚅动着,喃喃自语道:“来了,这孩子,才来……”
因为有了子嗣,他的眼中盈满了泪水。
第三十四章
清代京师中的人家,当孩子出生的第三天,照例要做三朝庆贺。
一般百姓之家,不过聊备粗茶淡饭,薄酒几杯,打发亲友完事。
官僚大吏、巨商富贾,则要大张旗鼓,红红火火,显势力、示财力,极尽热闹。
皇室贵族呢?
又不一样了。
这些人家,外坚内实,雍容华贵,绝不必如此世俗。
醇郡王府便是如此。
醇郡王奕譞长子载翰幼殇,这新生的次子,由他大姨慈禧皇太后起了个名字——载湉,备案宗人府衙门,以便十年一度修正黄宗家谱《玉牒》时添入。
做三朝这天,按说身为皇七叔的醇郡王权重势大,巴结的京官应该多,其实不然,清代王公贵族羞与京官结交,并且朝廷有明令禁止,醇郡王奕譞一向循规蹈矩,处事谨慎,他决不肯与内阁六部及各衙门中那些二品以下的官员交往,以保持自己天潢贵胄的身份。
以此,前来庆贺的不外是几位军机大臣文祥、宝洌Ъ吧蚬鸱摇⒗詈柙濉
其他,就是醇郡王的心腹亲信们了,包括领侍卫府的领侍府卫内大臣及董大全等一伙侍卫们,神机营、虎枪营、火器营这些归醇郡王主管的禁卫营的总统等。
宾客虽多,绝无杂员。
醇郡王的五哥惇亲王是个热心肠的人,虽然前年因醇郡王在一些大吏们的怂恿下参过他一折,指责他管理宗人府不善,兄弟间因此产生了些隔陔。
毕竟七弟是个老实人,绝无六弟恭亲王那些心计,没有“踩”他的意思。
去年醇郡王的大格格病殁发丧,惇亲王前来安慰他之际,兄弟之间的隔陔便消除了。
如今,七弟得子,是一件大喜事,他自然十分高兴,率着全家老少来得最早。
“老七,给你道喜呀!”
惇亲王一进门便拱手祝贺,他的嗓门总是那么粗,声音高亢,并且,在热情的祝贺里面,多少带几分客气劲儿。
皇家兄弟姊姐行,大体如此。
道光帝旻宁九子,孟、仲、季三子早殇,第四子便是继位的咸丰帝奕裕惨压嗜ナ炅恕
如今,醇郡王兄弟中,便以这位出嗣三叔绵恺的老五奕宗最大。
这是个粗人,大炮筒子,敢说敢道,连东西两宫皇太后面前,他也敢放一气。
虽然,皇室不比民家,礼制极严,然而皇太后们却拿他这小叔子没法儿,有时也只好让他几分。
醇郡王将五哥和侄儿等让进内院,五嫂和女眷们也在仪门内下了轿,于是大家堂上按礼序就坐。
醇郡王命奶妈叶方氏将二阿哥抱出来,大家争看了一回,嫡福晋笑道:“快着抱进去吧,天热,看再把这小宝贝儿中了暑,可了不得。”
大家都笑。
于是,醇郡王命奶妈复将载湉抱入后室。
大家坐下喝茶。
又夸载湉模样儿好,说了不少吉祥话儿。
惇亲王和他嫡福晋的性格,正好与醇郡王夫妇相反,奕宗是个火爆性子,嫡福晋却极温和。
她没有生过阿哥,只给惇亲王生了三个格格,又不幸都早殇了,并且,她的娘家也绝无叶赫那拉氏家族那样势力,因此便不得不忍受惇亲王一房一房地讨小纳妾。
不过,即便这样,她在惇王府的地位仍是尊贵的。
因为她是“嫡福晋”。
惇亲王嫡、侧、庶福晋和侍妾共六房,算起来,八个阿哥七个格格共十五个儿女了,然面富贵人家的子女娇贵得难以长大,如今活下来的,却只有五男二女共七个,还不到一半。
第二子载漪又奉旨出嗣了,过继给族兄瑞敏郡王奕志为后,现袭多罗贝勒之爵。
今天随父母来叔叔家做客的是载濂、载澜、载瀛、载津四个儿子和五格格、七格格两个女儿。
闲聊一会儿,惇亲王忽想起一桩事,便悄声问醇郡王道:“老七,听说你最近得了本什么书,是与清茶门有关系的?”
醇郡王微微吃惊,暗道:“消息为何走漏得这样快?”
但既然五哥直截了当地点到这件事上,便也不好过份遮饰,坦率地道:“是本清门茶教匪的《总观通书》,皮子上写的名字叫《三教应劫观通书》,实际并非佛禅经文,而是他们在各省直分会的秘密联络点,其中备载行会的暗语黑话,十分重要。”
惇亲王听了大喜,道:“如此,清茶门匪指日可破了?妙极!”
醇郡王摇摇头说:“恐非易事。我和师爷们研讨几日了,却总弄不通其中的名堂,不过是一些接头的礼法,暗语才稍稍解得,许多的疑难尚无眉目。”
惇亲王稍感失望。
继尔又问:“是怎么弄到手的?”
“步军统领衙门抓住了他们教里的一个大师兄,从这人身上搜出来的。荣仲华已将他关在步军统领衙门大牢里。从拷问的供词看出,他们教中两拨人马发生了内讧,这姓赵的大师兄得了《总观通书》,匆忙出走。
而他至今死不开口,其他几个小罗喽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现如今他们教里的头头是什么人?我记得那年逮住剐了那个王大姑,便是这清茶门里的。”
“那王大姑被朝廷处了极刊,清茶门又立了个掌门,仍是个女人,名叫吴素梅,罗喽们的供词说她原来是长毛军里的,后与捻匪合伙儿,不知怎的又与清茶门勾结了起来。”
“嗯。”
惇亲王点了点头,道:“这些散匪游勇又要串起来了。不能让他们成了气候,否则便很麻烦。看来,此书确实重要,如若破解了,便可以派人打进去,内外合击之。起码可以破获分散于各省中那些分会的匪巢。”
醇郡王点头,沉思不语。
惇亲王望着他,忽然问道:“老七,这件事有没有上达天听?”
醇郡王道:“尚未禀奏两宫皇太后。我想,案子破了,将京师这大股的清茶门匪一网打尽,献俘阙下,岂不更好?”
惇亲王微微一笑:“只怕老六不会让你独揽功绩的。”
“六哥?”
醇郡王一愣,说道:“这有什么?就和他一起办这桩案子,也无甚妨碍。”
惇亲王瞟他一眼,道:“看不出来吗?两宫皇太后现在有意提携你,想让你顶老六那一摊子呢。”
“这……”
醇郡王急道:“这是哪儿的话。六哥比我有才能,理当由他来挑起这根大梁,兄弟手足,何必相争?”
“‘西边’不是你内姐吗?”
惇亲王点他一句。
醇郡王生气得很,感到五哥这样试探他,简直是一种侮辱,恼怒地道:“五哥,我还没学会胳膊肘往外拐呢!”
惇亲王拍拍他的肩膀,低声笑道:“你嚷个屌!我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大家心里明白就成!”
醇郡王认真地道:“五哥,咱们兄弟们总应一条心,不要互相猜疑才对。皇上再过两年就亲政了,到那时,两宫皇太后一撤帘子,咱们也算了结了一桩心事。”
惇亲王摇头道:“不见得一帆风顺。‘西边’那么爱揽权,皇上又是她亲生的儿子,‘东边’都不好说话,你我兄弟在朝中还得多多扶助皇上,免得大权日久旁落才是。”
堂上人多,兄弟二人小声议论一番,终怕走嘴误事,于是话题再回到清茶门农民起义军的事上来。
惇亲王因问:“待会儿六弟来了,必提及这部《总观通书》之事,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这儿虎枪营、火器营不能动弹,只有神机营,若要围剿清茶门匪,远的不说,单是京师西山里的这一股,就得由军机处调拨直隶的绿营,自然先和六哥商议。”
惇亲王见醇郡王诚心诚意,满意地点头道:“好,七弟,就这样吧。不过,今日人多,不心谈这桩事情,明儿个上我府里,咱哥儿先谈一次最好,或再把文祥、宝洌钦依矗ǜ龊弥饕猓芮笠痪俪晒Γ鹗蛊渎┩唷!
正说着,小苏拉张双林来报:“恭亲王爷到!”
醇郡王遂起身迎出仪门来。
恭亲王奕訢年长醇郡王奕譞八岁,今年四十整。
在爱新觉罗家族中,除了他的侄子载淳位居天子,实际现在方才十六岁,并未亲政,每日只是在宫中弘德殿读书以外,就属他权柄最重了。
目前,他在枢庐为首席军机大臣,从内阁到部院,以及各直省封疆大吏,都看他的眼色行事,两宫皇太后,尤其是慈禧西太后,主要是通过他来处理朝政。
因此,这位亲王实际是两宫皇太后及皇帝三人之下,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