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入愁肠人更愁,几盅酒下肚,伍云起感到浑身哆嗦起来,想着这些恼人的琐事,心中更加痛苦。
张老泡将已煨好了的两只鸡重新热了端上前来,正要摆好,忽然伍云起猛捶桌子喊道:“桂祥这狗日的,早晚死我手里!”
张老泡一惊,手里的盘子几乎落在地上,疑惑地望着醇王府的这位护卫老爷,一时不知所措。
犄角里的两个更夫,也不由吓了一大跳,心说:“桂祥不是醇王爷的内弟吗?伍爷再厉害,敢惹桂舅爷?再说,这里面又有什么怨仇呢?”
伍云起并未注意到酒铺掌柜和更夫们惊愕的表情,他站起来踩着凳子,把个酒坛子倒举在上,咕咚咕咚喝起来,直喝得满胸襟往下流!
“哗啦。”
一把碎银扔在八仙桌子上,伍云起顺手从掌柜端的盘子里抓起一只鸡,踉踉跄跄奔出酒铺去,消失在黑沉沉的雨幕中……
第三十二章
太平湖畔的醇王府中,宅深院寂。
十二岁的小苏拉张双林,捧着一套精致的宜兴紫砂茶具,往茶房去给主人沏茶,他没有打灯,独自一人摸黑在画廊中走着,灵巧地转着弯,他对醇王爷的每条路都是那样的熟悉。
这里是醇郡王爷的家,但是双林生在这儿,长在这儿,整整十个寒暑了。
这里既不是他的家,又是他的家,怎么说呢?
他的家就在主人的府中。
张双林的祖辈,从明朝时候起就在关外被满洲贵族掠去为奴,随着满清的入关,他家也入了关。
从前,祖父和祖母在别个王府里(听说是怡王府)当奴仆,生了双林的父亲;外祖父和外祖母是乡下的庄稼人,生了双林的母亲,因为家里穷,送她进宫当了宫女。
后来,醇王爷娶了嫡福晋,从皇宫里分府出来在这太平湖畔自立门户的时候,在西太后(当时还是懿贵妃)的储秀宫里做事的母亲因为差满十年,便也被打发出来,分到醇王府当差,并被赏赐给双林的父亲为妻,从那时起,父亲也被要到醇王府来,又在这儿有了双林。
他们全家给醇王爷当奴仆,按清朝的话说,双林是个“家生奴”。
并且,待到他将来讨了老婆,有个儿子的话,也仍然做奴仆,世世代代,永承永继,就象醇王爷的后代永远是王子一样。
去年冬天,双林的父亲害了痨症,全家所有的积蓄都花光了,也没能治好他的病,他终于在今年春天吐血去世了。
这些身世,父亲活着的时候从来没有对双林说过,母亲也不讲,他们只知道干活儿,干那些永远也干不完的话儿,这一切,双林还是听父亲的酒友儿,马厩里喂马的赵大爷说的。
“你爹他呀,唉,那真是个要强的人,是条硬汉子,可惜……!”
赵大爷总是叹气说这最后一句话。
每当双林躺在草堆上听赵大爷讲述那些过去的事儿时,想想父亲临死前那惨遭白的脸,他的眼眶里都噙满了泪水,有时实在忍不住了,泪水顺着小脸颊扑嗽嗽地滚落下来,他就把脑袋扎在草堆里呜呜大哭一场。
但是,赵大爷告诉他,人的命是天注定的,这辈子该是你受苦的,哭也没用,只能熬着,到来世再挣个好命。于是他便不哭了,整天地干活儿,讨王爷和嫡福晋的喜欢,免得母亲受奚落,受气。
双林今年整整十二岁了,他已经懂得了许多事,既能伶俐周到地伺候主人,也跟公公、嬷嬷们学会了不少“本事”,比如,做错事的时候,怎样才能撒谎骗过主人,少挨一顿板子。
他学会了耍钱儿,喝酒,并且有时还偷偷地抱着王爷的水烟袋抽几口,尝尝滋味。
所有这些,干得都那么灵巧,从来没有被王爷和嫡福晋发现过,更不曾让母亲晓得,若是她知道了,是会伤心的。
只有一次,嫡福晋屋里的小丫环芙蓉闻到了他嘴里的酒气,吃惊地睁大眼睛说:“双林哥哥,你喝酒了?我告诉大妈去,看不拧你才怪呢。”
双林慌了,好哄了一番,那姑娘还是不依不饶,到最后给她做了一个漂亮的小鸡毛毪毽子,才答应给保密,可是等她把毛毛儿都扯坏了,还是告诉了双林的母亲,让他挨了一顿好骂。
近些日子,母亲没有在嫡福晋的房中承值,她就要给双林生小弟弟或妹妹了。
她住在隔院一处僻静的下房里,双林时常抽空儿给她送些吃的去,并且是在嫡福晋房中当差的小丫环芙蓉拿出来的好东西,都是女人生孩子前爱吃的。
因为,嫡福晋也临产了。
双林端着茶具,来到茶房里,茶上管事太监公公听说王爷沏茶,便不用大锅的水,专烧起个小铜锅儿,开了一个大瓷坛子的泥封,从里面舀水添入。
要等水开,得有会儿功夫,并且还须用凉水回瓢,茶才沏得出味儿,他忽然想起,何不趁这会儿功夫去看看妈妈?这下雨的天,她正病着,一定很冷,又没有人在跟前照应,该去给好加床被子才好。于是,他便把茶具托了张公公,自己往下房去照料母亲。
刚转过廊子角儿,忽见前面一人小丫环提着个水壶急急走来,他认出是小芙蓉,便急忙一闪身,躲在柱子后面,等她过去,从后面用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芙蓉吓了一跳,手里提的壶儿几乎落在地上,忙问:“是双林哥哥?你松手,松开嘛,我害怕。”
双林松开手,笑道:“你还有害怕的时候儿吗?大半夜的,一个人提了壶走,也不打个灯,做什么去呢?”
芙蓉道:“叶嬷嬷叫我去茶房灌壶开水,说是怕一会儿开水不够用的。我寻思着这会儿也不急,把壶搁在茶房里,先去大妈那儿看看她老人家,加床被子。”
双林拍手笑道:“是了,我也正是往妈妈那儿去看她老人家,不想险些让你占了先儿。到那时,妈妈又该说我这个做儿子的还不如你这个干女儿了。”
芙蓉认真地说道:“你几时如过我?一天到晚晃晃悠悠,也不知净做些什么。”
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黑暗中忽闪忽闪的,象个小大人儿,颇带责怪之意。
双林笑道:“说你胖,越发喘起来了,往后你上我家来伺候她老人家。”
芙蓉微微一笑,说道:“大妈上回说你没听见吗?今后不要你这个儿子,光要我这个女儿。”
她理了理鬓发,有点儿挑战的意思。
双林眨眨眼睛,神秘地笑道:“光要你可不成;不要了我,恐怕你也是来不了的。”
“为什么?”
芙蓉感到双林后面有不好听的话,但她忍不住还是问一句。
“那,你上我家来,给……,给谁当媳妇呀?”
双林冒坏了。
“混帐话!”
芙蓉一下子急了,小脸顿时通红,骂了双林一句,便放下壶,抬起胳膊后捂上眼睛,委屈地鸣鸣哭了起来。
双林慌了,大概太过份了吧,他不由狠骂了自己一句:“该死,净惹事儿。”
连忙哄她,但是哄了半天,除了重重地挨了几巴掌以外,丝毫不管用。
十二岁的孩子,懂得讨媳妇是什么意思吗?
双林不懂,他只知道,男子汉大丈夫都有媳妇:王爷有福晋,爸爸有妈妈。
赵大爷是个光棍狼,可也并不是一辈子都这样,听他说,他过去有过,并且是很漂亮很俊俏的媳妇呢,他们有个儿子,后来……,后来就都生病死了。
虽然,双林听妈妈说过,赵大爷这一辈子就根本没讨上过媳妇,他说有,那是逞强。不过,双林却觉得一个人活在世上没房子没地,那没办法,是命里注定,该着穷,若是没有媳妇,就不是命里注定了,是他没本事。
不是吗?
没有房子没有地的,象爸爸那样的人,不是也有妈妈吗?要不怎么有了自己呢?
府里的人都说小莲花的命最苦,她爸爸,妈妈把她卖了以后到别处逃荒去了,可是她爸爸再穷,还是讨了媳妇才有了她呀!
所以说,人穷是命,有没有媳妇就是本事了。
他相信妈妈的话,赵大爷一辈子没有讨过媳妇的,因为他除了穷以外,就知道喝酒,什么本事也没有,还不如他小双林呢。
有一回,赵大爷病倒了,病得很重,是喝了酒以后发作的,吐出来的痰里,尽夹着些黑紫腥臭的血块儿。得请大夫,可是哪儿来那么多银子呢?那时,就是前年九月里,正赶上醇王爷做三十整寿,双林便想了个弄钱的妙主意,他在王爷书房九思堂的玻璃户上,贴了根头发丝儿,然后去找司房管事的公公,告诉他一个不妙的消息:玻璃裂了。
管事太监慌了,满府的房屋上百间,大都贴窗户纸,惟独这九思堂,王爷图个敞亮装了稀少的西洋大玻璃,若是王爷知道了这个日子里出了如此不吉利的事儿,那是要发火的,并且,他不生气便罢,一旦真生了气,非找他们司房算帐不可。
于是,他连忙跟着双林到了书房外头。
双林又告诉他,五爷正在书房里写对子,幸好没发现,你若进去,反倒露了痕迹出来,管事太监只得装着撵猫儿,凑过去匆匆看了一眼,果然见那明晃晃的大玻璃上竟真的裂了一道纹。
他吓坏了,连忙央求双林,让他趁王爷到前面应酬客人的时候,赶紧把裂纹的玻璃替换下来。
双林为难了,说是那么大块玻璃,还得先拨了窗棂子上的小木棍,十分的不好换。若让王爷碰上了,要挨一顿好板子哩。
经不住那公公左一个右一个地作揖求他,他还是勉强答应了。
在随管事太监到库房里拿玻璃的时候,他提起了用钱的事,那公公也无可奈何,只得给了他一吊钱,作好作歹,又绕了二百钱,双林回去,得意扬扬地揭下了头发丝儿,将一吊二百钱给了赵大爷,请了个天晓得哪儿的“大夫”看了病。
事后,他还和芙蓉玩笑,说她的头发贵重,一根就值一吊二百文,若是满头乌发绞下来卖了,能造金屋。
芙蓉跺脚道:“原来你揪我根头发去干这事,往后我才不理你呢。”
转念又一想,原为赵大爷弄钱治病,其实并非就是坏事,因问他:“为何不把你自己的头发用呢?”
双林调皮地一笑:“我的太黑并且也粗,反不象,也就不值钱呗。”
气得芙蓉打他,道:“猪鬃似的,是不值钱。”
打那以后,双林认为自己是极有主意并且有本事的人了。
现在,小芙蓉不哭了,她提起壶,不理双林,也不去茶房,独自一人向隔院儿双林母亲的住处走去。
双林茫然地望着芙蓉的背影,发了发一会儿愣,直到她消失在雨帘夜幕中,这才挠了挠脑袋,往马厩而来。
既然芙蓉去照料妈妈,他放下心,可以暂且不去了,就去找赵大爷听个故事。
双林进了后花园,顺着廊子往东走。外面的雨点儿打得树叶子“劈劈啪啪”响,园中幽静极了,只有落入积水中的雨点儿冒起无数的泡沫,双林转过一个小坡,隔着荷塘岸边的湖石假山,隐约看见树木的那边一栋房子亮着烛光:“咦,什么人在那积翠堂里住?”
他知道这所房子要是无人住的,只有王爷来园中乘凉时,常在那里饮酒品茶,画画儿写字,到晚上便锁了。
如今为何有灯呢,别是闹鬼了吧?
他不由有些害怕起来。
可转念一想,既然有灯火,便不会有鬼的。
于是,他怀着好奇心,决定前去看个究竟。
往积翠堂去,只有青石子小路,没有廊子遮雨,他出去紧跑几步,过了小木桥,闪进树林里,借着密匝的树叶遮雨,潜身向积翠堂摸去。
积翠堂的四周用酸枣树干枝围着,形成一个小院,双林轻轻拉开紫扉,脚步尽量轻放,免得溅出积水声。
来到窗下,他舔破一和窗纸,从小窟窿往里窥视。
这一看,他顿时把张小脸儿差羞得通红,原来,里面炕上面对面坐着两个极俊美的小丫环,在螺甸小炕桌上下围棋,她们身上用薄衾围着,上身穿得极俏,蝉翼似的湖纱小内衣,掩不住春怀,雪白的颈子和膀臂无所顾忌地袒露着。
双林不由纳闷儿,这不是桂舅爷的侍女吗?为何不在前边东跨院儿歇息,反在这儿熬夜呢?
忽听西边有脚步进踩沙土声,知道有人从房后转过来了,不由一惊,慌忙蜷缩在山墙出头和窗台相接的旮旯里,幸尔未被发现。
后面转过来的两个进屋去了,虽然他们的说话声竭力压低,仿佛怕惊动了什么人,但双林仍从他们尖细的嗓音上,断出这是两上公公。
他壮着胆子站起来,复从小窟窿往里看:果然是两个太监。他们已脱下斗蓬,坐到炕沿上,只见其中的一个年约四十五、六岁上下的太监搂住了丫环,和她调笑起来。
“崔公公,你怎么这么讨厌,躲一边子去。我这个劫总找不着大块儿,看样子打不下去了,你还来捣乱。”
丫环轻佻地笑着,推了公公一把。
她那纤长的中指和食指夹着一枚黑棋子,一双杏眼盯着棋盘,思考招数。
双林在窗外不由感到好笑:“今儿个我算看见了,原来公公们是这样的把戏。”
不由轻轻呸了口唾沫。
第三十三章
在清代,无论是皇宫里,还是王府里的太监们,大都有姘头,做假夫妻,叫作“菜户”,这大概是沿习明代的陋称吧。
若是宫里头得势的权宦,甚至还有好几房呢,他们要女人,除了讲排场,比如饮酒品茶时让她们伺候,以致弹琴唱曲儿什么的以外,在房事上,也不光是纸上谈兵,亦有手上的活儿,极残酷的。
凡是做了太监的女人,大抵日子并不比做妓女好过多少,身上常常是被拧得青一块紫一块,动辄便横遭一顿毒打,其景况是极惨的。
双林奇怪:“这几个奴才色胆包天了?竟敢背着醇王爷、桂舅爷在王府里闹这鬼事,岂不找死?”
正想着,忽从西间里传出一声女人的呻吟。
“咦,敢情灭着灯的屋里,当真有鬼吗?”
他轻轻爬到西间窗下,侧耳细听,只听里面有很熟的女人低声说话:“桂老爷,明儿个我得回去了。”
接着便听见男人的淫笑声:“干嘛那么怕他?”
“他那个大醋坛子,这一夜不定怎么折腾呢,明儿再住一晚上,他还不疯了?回去非把我撕碎了不成。”
“他敢,借他几个胆子!”
桂祥淫笑着。
“阿哥儿做三朝的那天,我再来,啊?”
女人又说,几乎是哀求。
“你就在这儿住着,甭怕!有我挡着呢。”
双林浑身上下顿起鸡皮疙瘩,他感到自己的处境之险,撞破老爷的私事,倘被发觉,这条小命还要不要了?
不容多想,他连滚带爬,复从原路往回跑,过小桥时,脚一滑,几乎栽下河去。
跑出园来,他的心还不住通通地跳,猛一看四下,才发觉已进了赵大爷住的大杂院,马厩也在这里。
双林绕过院中停放的轿子、轿车和平板车,来到赵大爷的小屋前,拉门进去。
一股烟酒混杂的热气迎面扑来,使人顿感温暖,屋里没有点灯,只有个炉子烧得很旺,火光映在黄泥抹的墙上,显得十分黑暗。
“是小林子么?”
炕上有个人翻了一个身,咳嗽着问。
“是我,赵大爷。”
双林抹着脸上的水,答应一声,在炕沿前拿个小凳子坐下。
双林知道,赵老贵夜里一向不睡觉,得起来几次,给马添料。因道:“大爷,呆会儿我去吧。”
“甭介,我这还不能睡呢。”
赵老贵坐起来,把破褂子披上,道:“刚才在福兴居酒铺里碰上了伍爷,呆会儿,我得给他备马去,顺手就添了。”
提起伍云起,双林想起了方才的事,因把桂祥和伍夫人在花园积翠堂里奸宿的事儿跟赵老贵悄声说了。
赵老贵吓得忙嘱咐他:“小林子,这事儿到我这儿算一站,就咱爷儿俩知道结了,千万千万不可再与旁人讲,若传到老爷们耳里,仔细追查下来,你小命还要不要了?”
双林连忙点头。
他虽是小小年纪,但不同一般百姓家的孩子,在王府里长大,懂事早,即使赵大爷不嘱咐这些话,他也深知这层利害的。
赵老贵又问双林大半夜为何还不睡?
双林说,王爷还在书房里看书,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