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乞丐并不回避,点点头。
伍云起本想说:“在下能否助老前辈一臂之力?”
但一想到那日在倚月楼所见,老乞丐武功之高,实非自己所能望其项背,他尚且做了去而不返的打算,自己这点功夫,岂能帮他什么忙?便改口说道:“在下有两位师兄,武功高出在下很多,倘若他们能助老前辈一臂之力,不妨请他们随老前辈同去如何?”
老乞丐苦笑道:“倘若没有当初的约定,刘兴业,萧湘子二位少侠,我是求之不得结为朋友,约他们帮我一把。但现在有约在前,单打独斗,不好约人帮忙,否则便失信了,岂不为武林中人耻笑?伍大人的一番好意,我是心领了,但愿我能重回京师。那时,再来拜谢。”
伍云起连说:“不敢,不敢。”
于是,老乞丐将叶若兰所住地址告诉伍云起,伍云起记住,答应明天即去接父女俩过来。
老乞丐已有些醉意,遂早早歇息了,临睡前,向伍云起笑道:“伍大人随董大侠习练八卦掌,将来前程无量啊。倘伍大人不见弃,我回来后,也愿将自己平生所学一套掌法传于你,作为报答。”
伍云起忙道:“多谢老前辈。”
心中却对老乞丐了解自己这样清楚颇为惊讶,不禁问道:“老前辈怎知我向董大侠学习八卦掌?您可认得董师傅吗?”
老乞丐摆手道:“不提这桩事了吧。难道你们不忌讳提董大侠的身世吗?”
“您当真认得我师傅?”
伍云起笑道。
“他瞒得了朝廷,却怎能瞒得过我去?我当年也曾与他有一段交往呢。可惜……唉,不提了吧,睡觉,明日起,我还有几千里地要赶呢。”
伍云起吹熄了油灯。
但他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听一听同炕的老乞丐,竟打起鼾来,早已睡熟,不由叹道:“天下怪事多,怪人也多,真正令人难解。”
翌日,伍云起早早便起来,亲自为老乞丐烧饭,等他起来,叫过柳良图,王大友来,大家一起吃了早饭。
然后送他出门,这老头宁愿穿叫花子衣裳徒步而行,坚不肯要伍云起的坐骑。
柳良图、王大友不知这老叫花子与伍云起什么交情,只觉伍云起送他坐骑颇为可笑,试想,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叫花子骑在马上,岂不滑稽?
他们可不晓得,这个叫花子出了京城,换一套华丽衣裳,便象是个富商了。
他千里奔波,岂能不借助战马的脚力。
送走老乞丐,柳良图、王大友便进宫当班去了。
而云起只到醇王府照了个面,便往储库营胡同而来,寻找若兰父女。
叶若兰与她的养父显然在等老乞丐的回音,见伍云起突然来到,都感意外。
云起向若兰的养父道:“老前辈已经走了,他托我来照顾你们父女。”
若兰养父连声道谢,一面叫若兰沏茶来。
云起摆手道:“不必客气。你们的境况,昨日老前辈已向我说明了。看看……过会叫店家来结帐,就请二位搬到内城去,在下现租有民房三间,东间可供叶小姐暂居,先生您委屈将就,与在下同住西间,胡同里还有一家原有两间空房的,今晚去问一问若肯租赁,二位便可在那里安家。你们今后不必再上街卖艺,一切由在下担负就是。”
叶若兰听了,眼中早已噙满了泪水。
养父听云起如此安排,也感动得连连作揖,说道:“伍大人救命之恩未报,这又劳累您……”
伍云起拦住,说道:“老伯不必这样,谁人没有个艰难之时?”
说到这里,想起与姐姐和弟弟当年离出走,四处漂流的往事来,声音竟有些哽咽了。
叶若兰见伍云起为人如此厚道,心中极喜,转念想想自己所托老乞丐说媒之事,不知他已向伍云起提及否,不由羞红了双颊。
伍云起昨夜想了一夜,便是今日见了这位叶小姐,如何安慰她。
但想了许多的话,都觉不妥。
最后,他索性决定:只当不知叶小姐失身之事。
老乞丐也未曾向他说过媒。
这样一来,他倒觉得好了。
遂说道:“叶小姐,老前辈已向我说过小姐的身世。叶将军忠勇抗英,反遭奸贼陷害,确是齐天之冤,但朝廷既已有赦旨;小姐回归中原,官府自不会再来找麻烦,在下对小姐之事,不胜同情,虽然力薄无能,但也会尽力。然后,一俟老前辈回来,咱们便可商议长久之计,或留京师,或回金陵,总由小姐拿主意。”
说到这儿,竟灵机一动,向周老伯笑道:“叶小姐也是待聘之年,倘若字人,我这个年长为兄的,很可以奔走一番,为小姐找得一个如意郎君呢。”
周老伯不由哈哈大笑。
叶小姐羞得满脸通红,暗想道:“何老伯本对我说,既然将我终身托付伍大人,就应该真实身世和盘交出,不应欺骗他,现在看来,何老伯并没有全部讲出,否则伍大人回避还来不及,怎会当面玩笑?大约是何老前辈从西域回来,方才与伍大人商量此事呢。”
这样一想,本来十分紧张的心情,立刻松驰下来,感到自然多了。
伍云起觉得自己口才颇有长进,竟把一件极尴尬难办之事,处理得很好,心中也是十分高兴。
当下叫来客店掌柜的,掏银子与他算清了帐。
而后,三人一同出店。
出得小店,伍云起骑马,为叶若兰父女叫了两辆人力车,一起进宣武门,往西单牌楼路西北的白庙胡同而来。
“咦,是这位小姐。”
来旺一见叶若兰便惊奇地叫了起来。
叶若兰想起这孩子便是云起的那个可爱的小侍童,便笑着拉了他的手道:“小弟弟,欢迎我们来住吗?”
来旺眨了眨眼睛,说道:“我们董大人娶了侯小姐,你莫不是来嫁伍大人的?怎么不张灯结彩,坐了花轿来哟?”
一语道中云起和若兰二人的心事,顿时都羞红了脸。
云起喝道:“来旺,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叶小姐是我的义妹。”
来旺伸舌头道:“我的爷,干嘛发这么大的火。”
做个鬼脸溜走了。
伍云起这下口笨腮拙了,尴尬地向叶若兰笑了笑,说:“乡下孩子,嘴上没遮拦,别……别生气。”
叶若兰深情地望了云起一眼,反觉更羞,忙低下头去。
伍云起忽想起自己尚未收拾打扫屋子,遂说道:“请先到西间稍候,我把东间打扫一下,叶小姐再过来歇息。”
一面喊来旺:“你别在厨房偷嘴吃。给周老伯、叶小姐沏茶”。
来旺答应一声:“坐上壶了,伍爷。”
伍云起、周老伯、叶若兰三人都笑了。
于是进屋来,先到西间稍坐。
晚上,伍云起过隔壁去,问那家主人是否愿将后院空闲的两间小房出租。
主人是旗人,在户部做堂郎中,是萧湘子的司官,又看伍云起乃新科武状元,醇郡王府的头等护卫,便很给面子地说:“如不嫌狭窄,但住不妨,并不需付房租。”
伍云起连忙道谢,并说过两天过来收拾,以后总是打扰的。
房主人亦摆手道:“伍大人不必客气。”
等董大全带侯瑞玉从侯家庄回来,伍云起将此事细细与他说了经过。
大全甚喜,道:“师弟,咱们供养他父女俩,也是一件善事。”
侯瑞玉新婚,显得脾气随和了许多,不那泼辣了。
因叶若兰琴棋书画皆通,又是将门之女,瑞玉虽知她一度沦落风尘,却也不歧视,反而很羡慕她的文才,说:“若兰妹妹,你倘若与我小妹在一处,定能投和的,她也喜爱这些诗啊词的,琴啊棋的。”
叶若兰觉得瑞玉为人直爽,也颇愿与她相处。
这天晚饭后,董大全、伍云起印证武功,刘兴业、萧湘子等亦来练习拳脚,瑞玉也加入其中,与他们跌打滚爬,闹得满身尘土,叶若兰看到好处,不由笑她道:“董嫂嫂,你倒不如脱生个男子大汉,和他们一起到武场上去争夺状元。”
瑞玉笑道:“伍师弟是男状元,我便是女状元,你董大哥做定了是当榜眼的。”
大全笑嗔道:“疯话。”
瑞玉扬拳头道:“难道你不怕我。”
刘兴业、萧湘子皆大笑。
说道:“弟妹真把董师弟拿下马来了。”
董大全唯有摇头而已。
伍云起微笑不语,他偷看叶若兰一眼,心中却是越发沉重了,何老前辈一去不返,连周老伯和叶若兰也不知他的去向。
现在大家这样和美,倒也不错。
可是将来怎样安置叶若兰?
难道自己当真娶她不成?
第三十章
雨夜,京师西南隅宣武门内太平湖畔的醇郡王府邸,被笼罩在深沉的帷幕里,白天喧闹的鸟叫蝉鸣,此时都被隆隆的雷声和哗哗的雨声所淹没。
亥正时分了,往常的这个时候主人早已歇息,然而今天晚上王府的许多房子里,却依然烛光闪烁,灯火通明。
两个巡夜更夫在墙外相遇,冷风中冻得瑟瑟发抖,不由在一处屋檐下蹲着避雨,吸着旱烟袋,悄声聊起天来。
“喂,王瘸子。”
头发斑白,弓着背象虾米似的老头儿,用沙哑的嗓音低声道:“今儿个可邪了门儿啦,不逢年,不过节,王府里的灯掌到这阵儿,少见。”
“少见。”
被叫作王瘸子的中年汉子附和道:“王爷五更上朝,一向早歇早起,府里也熄灯早,今儿个破例了。”
说着,他缩了缩脖子,扭脸问道:“敢情府里有大事儿?没见客来呀。”
“早听说嫡福晋有喜了,怕是就在这两天了吧。”
驼背默默地说道:“要不,平常日子除了干夜活儿的,都得早早熄灯,我早摸透了王爷这脾气,嘿。”
他眼里忽然闪出喜悦的光芒:“若真是这个喜事儿,咱也快落着一顿好吃喝咧。”
王瘸子看他一眼,道:“我这才没来几天,和内院的人们不熟,得沾大爷您老的光才行呢。”
“那没错儿,包在我身上了!”
驼背得意地摸着他那秃脑门,话中不无自豪之感。
“啪嗒啪……,啪嗒啪……”
远处响起一阵马蹄声,打断了两个更夫的谈话,不一会儿,一队南城兵马司的巡骑飞驰而来,那翻飞的马蹄溅起街上的积水,向路旁泼开,两人赶忙站起身,下意识地碰响了几声铜锣,以示对方这儿有人。
骑丁们认得是更夫,并不减慢速度,亦不下来查询了,飞马而过,倒底把两上人溅了一身的脏雨水。
“他娘的,报丧去啊!”
两人望着远去的马队,不约而同地恨恨骂出一句话来。
“晦气!”
驼背磕一磕已经灭了的烟袋锅,望着天唠叨:“这个鬼天气,雨也大不起来,偏又没完没了地唧咕,象小子撒尿,咝,真冷呵!”
他打了个寒噤,不由自主地又掩了掩怀。
“您老大约没去过南边,那儿整天价这样儿,烦死个人,京城好多咧!”
瘸子耸耸肩膀。
“我说王瘸子,咱爷儿俩找个地方暖和暖和去吧。”
驼背又打个哆嗦说。
瘸子看他一眼,没有说什么,于是,两人一前一后,趟着街上的积水,往福兴居酒铺而来。
路上,驼背说:“我说王瘸子,今儿个我可没带钱,你我垫上,赶明儿还你就结了。”
瘸子一听,气来了,心想,您老又来这一手?见你娘的鬼,跟上回似的,绕借了我的钱,到寸劲儿上还拿人家的酒灌我。心里想着,嘴上便发狠道:“我也没带,都赊帐!”
驼背笑笑,拿出一枚大钱来,在铜锣上一磕,伸到他耳旁,“铮……”响得好听。
瘸子乐了:“这还不大离儿。”
俩更夫来到福兴居,轻轻打门,不一会儿,里面响起脚步,孩子的稚音问道:“谁呀?半夜三更的。”
“小兔崽子,快开门,我是你钱大爷!”
驼背不耐烦地喝道。
门开了,驼背和瘸子哆哆嗦嗦,唏溜着凉气侧身进去,听见后面算盘珠子“劈哩啪啪”地脆响,便高声道:“喝,张老泡发了横财啦?这帐算到大半夜还没个完!”
学徒叫小锁子,瞪着眼睛道:“喝蹭酒的那么多,哪得发财?”
“你小子是要找我揍你,没老没少的。”
驼背拧他耳朵。
“别揪,人家疼着呢。”
小锁子挣开,望着他们道:“淋湿了衣裳就脱下来,给爷们儿烤干了,交俩钱儿完事。”
“嗬?猴儿机灵,比你爷还能算计。”
驼背又笑骂一句。
酒铺的掌柜张老泡出来,早知道是这两个难缠的朋友,也无可奈何,伸手让道:“老爷儿俩坐吧,今儿个大雨天,我这儿还给你们留着门,凭这个,遇上个事儿啥的可帮个忙儿。”
“没错儿。”
驼背又习惯地摸了摸脑门儿:“有啥事儿,冲老哥说,只要能办的,没跑儿!”
“吹啥呀,钱罗锅子。”
犄角的桌子旁早坐了一个人,驼背和瘸子进来都不曾注意,这时那人一说话,俩人倒吓了一跳。
“赵老贵,嗬,您老伙计几时又跑到这儿来了?”
瘸子笑嘻嘻地凑到那人眼前。
“我离这儿多近便,抬脚就到。”
被称人赵作赵老贵的人,约莫四十七、八岁模样,是醇王府的马夫,常来福兴居酒铺子赊帐喝酒,面容显得十分憔悴、苍老。
驼背也走过来坐下,把破毡帽摘下来扔在裂了大小有几十道缝子的八仙桌上,抬头看着赵老贵道:“那边王府里八成快办喜事了?”
“是喜是悲,难说。”
“依我说,终归是喜事儿。”
驼背用手抹了把脸,道:“虽说大户有人家的儿女难养活,可也不见得生下一个准玩儿完。”
“那倒是。”
赵老贵端起小盅子抿了口酒,道:“醇王爷若是得了个哥儿,这三朝准红火。”
“若是个格格儿呢?”
瘸子问。
“怕是连刷锅水也甭喝喽。”
瘸子道。
“你这老弟外道了。”
赵老贵看瘸子一眼,道:“你还不知旗人家的内幕。”
他停了一下,又道:“虽然说,传宗接代也和咱汉人一样,重在儿子,可这姑奶奶在旗人家中的地位,却也是尊贵得了不得。”
“为什么?”
瘸子瞪眼问。
“上酒,上酒。”
驼背敲着桌子催张老泡。
张老泡从柜台上的坛子里舀了两勺酒,倒在两个小盅里,习惯地端到嘴边上抿了两口,然后放在两个更夫跟前,又咋呼小学徒:“锁子,这就挺尸去了?端花生米来。”
锁子撅着嘴,端出一小碟盐炒花生米,放在桌沿上,转身溜去睡觉了。
张老泡把碟子往二人中间一推,吧道:“娘的,学这半年多徒了,没点规矩。”
“孩子嘛。”
驼背不以为然地道,一边端起小盅子抿了口酒:“这大冷的天,凉酒喝了难受,窝闷得慌。”
“算啦,深更半夜的,再烧水温热?”
瘸子白了他一眼,自己也端碗抿着,又追问赵老贵:“府里的小姐倒是如何尊贵法儿?说说,咱也听个新鲜。”
赵老贵捏个花生米扔到嘴里嚼着,道:“如何尊贵法儿?大凡这旗人家的格格儿们,有点身份的,打小都不订亲,预备着十二、三岁上进宫选秀女去。选上了,便是贵妃娘娘,或许走运,还得立个皇后呢。选不上的,下来再订亲。这么着,旗人家的姑奶奶们尊贵,做父母的也得让她几分,宠得什么似的。”
“醇王府的千金没这一条吧?她们和当今圣上是堂姊妹呀。”
瘸子说。
“别死叫真儿嘛。醇王府有格格儿当然不送皇宫去选秀了,再说现如今也没有。”
驼背白他一眼。
瘸子抿口酒,又问:“王爷先前就没有儿女吗?”
“怎么没有?先前有一个哥儿,不到两岁上就死了。也有个格格儿,许配了科尔沁亲王僧格林沁的孙子那彦图,尚未成婚,也夭折了。”
瘸子低声道:“原来僧王爷和醇王爷还是亲家。”
“要说这位嫡福晋也真够厉害的了,王爷到如今竟是不敢讨个小回家呢。”
驼背冲赵老贵撇嘴。
“为什么?”
瘸子咤异道:“福晋再厉害她的,还能挡着王爷纳妾不成?”
“后台子硬,嫡福晋还就真挡住他了。”
赵老贵笑了。
“后台子硬,什么后台子?说起来,醇王爷是当今圣上的皇叔,丈人家什么样的势力压得了他?”
瘸子不服气地抬起杠来。
“丈人倒没大的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