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靶子用芦苇裹了席子,外面包着大红布,高约五尺许。
圆径似筒形,大约为一人合抱之度。
每个之间,相距三十五步,武举纵马驰射,跑两次发六矢,中三箭者为合格,缺一箭便失了进二场试步箭和弓刀石的资格。
从早晨起,举子们便开始了紧张的竞技,一批一批地考试,也有中一、二箭的,也有六箭皆脱了的;亦有好手,射得六箭全中,来个满堂彩。
但居多的还是中三、四箭的。
按说,这些武举们通过省里的乡试,功夫都是不坏的,但这样大的靶子为何不能够都射满堂彩呢?
这里有个原因,便是参加会试的武举,一概不准用自己平日使熟的弓箭,皆标着号头,以三力为率(十斤为一力),依次上升,倘若举子领了张五力的弓,使五十斤力量拉开,在奔腾的马上连发六矢皆中,不过是个“单好”,若使七力的弓,发六矢而中四矢,数目上合了格,弓力上也占了便宜,可以得到“双好”的判分,那就很合算了。
因此,中箭的多寡不甚重要,只要有三箭及靶就可,竞技却是在开弓的力量上。
举人们皆贪力大的弓使,要弄“双好”,结果便有因此而耽误了的,落得个不合式的下场,追悔莫及。
马上骑射,开大力的弓不容易稳定,倘用八力的弓射靶,中得满堂彩,那算是佼佼者了。
快近晌午时,轮到伍云起骑射了。
在此之前,柳、徐、黄、王四位都已试过,徐月笙的成绩最好,开七力之弓,中靶五箭,只有一箭脱了,得的判分自然是“双好”!
其次黄兴瑞,老老实实地领了张六力的弓,六矢五中,也混得个“双好”。
虽比徐月笙少根竹签子,也还划得来。
柳良图的成绩亦与黄兴瑞相同。
惟王大友,争强心盛,也取了七力之弓,却只中靶三箭,只落个“单好”,几乎被淘汰下去。
算起来,倒不如黄兴瑞和柳良图合算。
伍云起和董大全,乡试的时候,便都开八力之弓骑射,董大全六发皆中,来个满堂彩,为他取得解元奠定基本。
伍去起最后一箭偏了,五中一脱列第二名。
这时,他仍是领八力的弓,打马走上跑道,开始驰射。
提调官的小旗子一挥。
云起便策马加鞭,飞奔起来,他在演武厅前发射三矢。
就有唱矢官高声报:“八力弓——,头跑——,三中!”
校场上顿时一片喝采声。
他圈马回来,偷眼看演武厅上时,只见主考官们交首结耳,频频点头。
又见其中一位年纪很大的老官僚探身与那醇郡王说着什么,大家脸上都笑容满面,十分高兴的样子。
他暗忖道:“这与王爷说话的主考官,莫非便是那单尚书吗?”
但因马上要射第二轮,不及多想,便又勒马立定在马道的东端,听候提调官的旗令。
第二跑三箭又全中,满堂彩。
场上响起一片喝彩声。
无论射过的,还是未射的,那些举子们皆打量着伍云起,骑射如此稳健,那么步射及弓、刀、石四项定然也不差,感到他是自己今科夺魁的一个强有力的对手。
河南的举人们也有与他认识的,也不与他不认识的,但因为他本是河南乡试第二名,一时自己脸上都感到光彩,觉着本省的同年出了风头,是给家乡增彩。
接下来是董大全,很露脸,也是六射全中,与伍云起相当。
河南的举人们自然更高兴了。
试过以后,他们还不能出场,须等待本日全考完了方才放出,上千的举人,分了辰、宿、列、张四闱,分别考试,即便这样,每闱也三、四百人呢,一个一个地试,天不黑透了是休想毕场的。
因此,他们早晨入场时皆带了酒菜干粮进来,这时天已晌午,肚子饿了,便在校场的一角里找块空地,大家围坐成一圈,吃起饭来,别省的举人,也有好结交的,加入进来与他们同餐。
一边吃,一边谈,大家皆是习武之人,话题自然不离刀枪技艺、武林轶事。
忽一个小校跑来,打个千儿,禀道:“醇郡王口谕,有请伍云起伍大人,董大全董大人演武厅下候见。”
伍云起、董大全听了,稍感意外,不知王爷见他们有何吩咐,倒是黄兴瑞,世故的很,拍下伍云起的肩膀,喜道:“超翼老弟,走红运了,还不快参见王爷。”
伍云起想起早晨在校场门外两位王爷的那番话,暗忖道:“这位醇群王爷在挑护卫,莫非真正是看上我们师兄弟俩了?”
小校立等,不容他多想,于是站起身来向众举人歉意地拱一下手:“诸位年兄,兄弟失陪一刻,去去就回。”
说完,和董大全一起随那小校往演武厅而来。
醇郡王笑容可掬,望见他们走来,起身到后面令小校领二人进来,赐茶赐坐,与他们攀谈。
这位年轻的王爷,武艺上本不十分通的,因此只能讲些忠君报国、效力朝廷及立身扬名之类的话,意思却已很明白,他是要用他们这两人了。
“二场、三场要考好。”
王爷望着他们微笑说:“后面还有覆试、殿试,祝你们武运亨通,双占鳌头。”
伍云起、董大全二人拘束得很,听王爷如此说,齐拱手道:“还望王爷多多栽培。”
这样,云起、大全两人,不等武会试场毕,仕途之路就已捷足先登了。
从此,他们开始了那漫长的宦海浮沉生涯。
会试榜发,董大全高中会员,伍云起名列第二,柳良图、徐月笙、黄兴瑞、王大友四人亦皆中榜。
大家自是高兴。
至殿试榜发,伍云起反因默写兵书无错字,且武功高强而钦定为一甲一名进士——武状元;董大全倒屈居其次,做了榜眼。
其实,这在他们兄弟来说,本是无所谓谁先谁后的。
倒是徐月笙,在河南乡试他坐第三把交椅,现在居然也跟上趟,闹了个殿试一甲第三名——探花,这真是太露脸了。
河南的同乡兴奋极了,本科武会试头甲的三名全部为河南籍举人包办,这真给中州武林增光不少。
一时,伍云起他们六人住的花市客店,贺客盈门,道喜声不绝,热闹之极。
董大全、徐月笙分发宫中,任领侍卫府头等侍卫,黄兴瑞、柳良图名列二甲,任二等侍卫,王大友勉强够上三甲,亦弄个蓝翎侍卫。
唯独伍云起,被醇郡王奕譞选中,要到醇郡王府做头待护卫,官居从五品之职。
这还不算,醇郡王赏识他的武功,又命他担任神机营、健锐营的武术教习,协助训练这三支京师旗兵营。
第廿九章
上任伊始,不过熟悉情况,并没有具体事情指派,因此无论是领侍卫府的董大全等,还是醇王府的伍云起,都比较清闲。
大全便与云起商议,如何履行侯家庄的婚约,迎娶侯瑞玉。
云起道:“住这样的客店是无法安家的,须得先租定房子,方可谈婚娶之事。”
以萧湘子的想法,董大全、伍云起都不妨住到他那里去,但有一个问题无法解决,萧湘子住在外城,董大全进宫承值,伍云起赴醇王府轮班,都得进宣武门。
若要轮到头班,卯初时分即得接班,这时正阳、宣武、崇文三门都未开,十分不便。
这样,租赁房子就非得在内城里不可了。
事情由刘兴业一手经办,很快便在西单牌楼附近的白庙胡同找到了两个独门小院落,每个小院都是三间北房,房子虽然陈旧,但修缮一下还是可以住的。
所喜院子都比较宽敞,正好用来习拳练武。
董大全住了胡同中间的那个小院,伍云起、柳良图二人则住隔五个门近胡同口处的小院。
京师外城待雇打短工的农民很多,萧湘子雇了十来个泥瓦匠,三天便将六间房都翻修了瓦,修缮、油饰、粉刷、整理得很象样子了。
于是,董大全向领侍卫府请了一个月的长假,前往候家庄迎娶瑞玉进城,所谓“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是士子的一乐吧。
伍云起、柳良图、徐月笙、黄兴瑞、王大友等这几个好友,也都请了两天假,帮大全操办婚事,给他捧场,洪钧、吴大澂等几个文进士也来凑热闹,更添雅兴。
京师讲究三日回门,即娶亲的第三天新郎官送新娘回娘家,可以当日即返男家,也可在女家小住,这完全看女家的意思。
大全本是无父母的孤儿,侯员外便格外疼惜姑爷,令大全在侯家庄多住几日。
大全便住下了。
伍云起这边,每日到醇王府承值,下来颇感孤单,便常去萧湘子那里做客,向师兄请教武艺,总在城门关闭之前赶回内城就是。
这日,他从萧师兄家出来,骑马回内城,正要进宣武门,忽路旁一个浑厚的声音叫他:“伍大人,请留步。”
伍云起扭头一看,不由一愣,原来是那个倚月楼房顶上向他一揖的老乞丐立于树下,他赶忙翻身下地,抱拳道:“老前辈,有何吩咐?”
老乞丐微微一笑,道:“伍大人高中状元,做了王府头等护卫,倒是一点官架子没有啊。”
伍云起道:“晚生怎敢。”
老乞丐四下扫了一眼,虽然天色将黑,路上行人已稀,但以自己叫花子的打扮与伍云起这个五品官员站在大街上说话,毕竟不妥,遂轻声道:“请跟我来。”
说完便转身走进一条胡同里。
伍云起对这老乞丐并不知底细,但从倚月楼的行为来看,这老者不是坏人,便放心大胆地拉着马跟在他身后走进胡同里。
老乞丐停住步,等他走近,便开门见山地说道:“伍大人,你对我的来历一定十分好奇,我这里不与你细谈了,日后你自会知晓的。只是现在有一事相求,不知伍大人可能应允?”
伍云起毫不犹豫地答道:“只要在下能办到的,老前辈尽管吩咐就是。”
老乞丐沉默了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说道:“伍大人的师兄董大人双喜临门,娶妻成亲,这很值得庆贺……伍大人不也想在京城安个家吗?”
伍云起茫然:“老前辈的意思是……”
老乞丐道:“我的一位恩公临去世时将他的女儿托付与我,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我才把她从关外救回中原,可是……,姑娘至今无家可归,她现在沦落街头,卖艺为生。”
说到这儿,他的眼里已噙满了泪水。
停一下,又说道:“自从伍大人在倚月楼救了小姐,她便眷恋在心。为了她这桩心事,我几个月来一直在打听,从河南的一些举子们口中打听你的身世和为人。现在,我请求你收留下她,感激不尽……九泉之下,也念你伍大人的好。”
他的话语有些乱了,显得十分激动;竟跪了下来。
“老前辈,不要这样。”
伍云起因事出意外,措手不及,也有些慌乱,赶忙扶住老乞丐。
“前辈,这桩事,我现在还摸不着头脑,咱们能不能到我家里去细细谈谈,婚姻大事,是绝不能轻率的。如果有可能,我很可以帮你们一笔银子,设法安置那位小姐。”
老乞丐听伍云起虽愿帮忙,但并未应允娶小姐为妻,不由叹了口气,想了一下,说道:“好吧,我今夜就再耽误一夜,明天是一定要走的,不然就错过良机了。”
他想,这是没办法的事,试问哪一个刚入仕途的年轻武官,愿意娶一个来历不明的卖艺女子?
看来是必须反把前因后果讲清楚了,或许还有几分可能。
于是,伍云起拉站马在前走,老乞丐在后面跟着,一起往白庙胡同而来。
柳良图还没有睡,与王大友正喝酒闲聊,见伍云起带一个老叫花子回来,不由感到十分惊讶,正待要问,伍云起摆手道:“不关你的事,你们喝着,王兄今日别走了,喝够了就在这我歇息一宿。我和这位老前辈在东间商量事情,二位请别来打扰。”
柳良图、王大友听他称这人老前辈,便知是武林道上的,虽然是叫花子打扮,也不敢轻视,都道:“超翼兄请便。”
伍云起命来旺烫了酒,将现成的茶端了两盘来,在东屋炕上与老乞丐隔炕桌面坐,边饮酒边谈起来。
三盅酒下肚,老乞丐的话匣子打开了。
将叶若兰的身世讲述出来。
叶若兰本是将门之女,其父叶景明乃关天培手下的一名副将,二品武官。
鸦片战争失败后,道光帝将他遣戍伊犁军营效力赎罪,故尔叶若兰是出生在新疆的。
她幼小聪慧,其母乃是金陵名门才女。
故尔虽身在西陲,然琴棋书画、诗词曲赋,皆从母亲学成,是叶景明夫妇的一颗掌上明珠,叶景明在新疆一呆就是二十多年,直到同治五年才获旨释回中原。
但这时阿古柏伯克已占领了天山南路各城,并发兵狂掠天山北路,叶景明护着妻女急急而奔,想逃入关内,但刚到哈密,便被诺苏率领的骑兵截住,当时,东逃的百姓许多都丧命在浩罕兵的刀下,真可以说是血染沙漠,其状惨不忍睹。
叶景明虽手边无兵,但他毕竟是武将出身,看到这情景,怎不愤怒?是以孤身奋战,与浩罕兵厮拚起来,他就凭手中宝刀,杀死了数十名敌兵,但终因寡不敌众,乱箭加身,惨死在沙漠上。
叶若兰母亲见丈夫血战而死,悲痛欲绝,自己又被野兽般的浩罕兵们围住,当即拨出短刀自刎了。
叶若兰当时只有十八岁,是个娇弱的小姐,眼见父母双双而亡,悲愤中亦拨刀自刎,但为一个骑马的大汉一鞭打下刀子,伸手掠上马去。
这大汉便是“西域十恶”的老二诺苏。
诺苏抢到叶若兰,见她长得俊美,遂先奸后婚,强行娶为后室。
叶若兰每每寻机自杀,但平日诺苏将她锁入一间地下石室,缚于桩上,根本求死不得。
就这样,她在阿克苏城过了整整一年的穴居生活,人已折磨得不成样子了。
伍云起听了,叹息不已,很是同情叶若兰的的遭遇,心道:“怨不得那日在倚月楼上,她唱的是《胡笳十八拍》呢。不过,她可比蔡文姬又苦多了。”
老乞丐没有讲自己如何欠叶若兰之父叶景明的情份,只是称叶景明作“恩公”同时又大致讲了自己如何趁诺苏外出的机会,闯进地牢救出叶小姐的情况。
而后又说他怎样将叶若兰托付给跟随自己多年的一位老友照料,而自己则一直从关外暗中保着她们来到京师,以他的想法,叶景明既已奉旨赦罪,准回中原,那么他就可以送叶小姐回金陵,找个人家,安置下来,了结一桩心事。
老乞丐求伍云起将叶若兰和他的那个老朋友收留下来。
虽然,叶若兰已是失身之人,并且沦落风尘,伍云起若娶她为正房夫人,必为同僚所讥笑,影响前程;但纳为偏房,却可避免那些闲话也不失身份。
况且,叶若兰这段身世,倘云起自己不说,京中也并无人知晓。
伍云起却不能不犹豫不绝。
老实说,他对正式娶个名门闺秀,成立家庭这样的大事,尚且还未考虑过呢,何况未娶妻而先纳妾呢?
想与董大全商议,大全此刻正在侯家庄。
想请教尹福、刘兴业、萧湘子三位师兄,他们又都住在外城,城门此时已经关了。
老乞丐急着天明便离京城,眼见定是有特急之事去办,否则在叶若兰的终身付托这样的大事上,怎能一夜交待完,那岂不太轻率,太仓促了吗?
万般无奈之下,伍云起遂向老乞丐说道:“老前辈,您既然肯将自已恩人之女终身托付于我,必是多方打听在下的为人,十分相信我的了?”
“这自然是!”
“纳为侧室之事。在下实在不能轻易应允,况且现在并未与叶小姐深谈过。不过,老前辈尽可放心,叶小姐及她的那位养父暂时安置在我们这里,一切食宿费用当不成问题。他父女二人不必再上街卖艺挣钱。至于说将来如何,等老前辈办妥事情回来,我们从长计议岂不更好?”
老乞丐点首道:“这是通情达理的安排,也足见伍大人为人正派善良。就为这件事情,我也要活着回来见你的。”
说完一举酒盅,喝干了。
伍云起一惊,急问道:“莫非老前辈此去是要冒什么风险不成?”
老乞丐并不回避,点点头。
伍云起本想说:“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