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来的三个武举人,年纪最长的姓黄名兴瑞,字镇安,三十八岁。
他早先中过进士,并且在兵部注册重加考选,列在二等,分为营守备。
他如果在兵营中五年期满,本是可以补授实缺用为守备之职的,谁知混了才两年,便因为寻殴斗架被上司参了一本,即刻革职不说,连功名一并开除。
这回,他又重打鼓另开张,再下考场,来应科举,大概是官瘾太大,在家里闲不住,又舍不得花银子捐官,因此不辞辛苦,仍以武考作为叩门之砖,重返仕途。
另一个姓王名大友,字青山,三十挂零,头一次参加科考,乙榜高中,杀进京师来,要与各省武举人们在会试场中见个高低,精神正好。
再一个姓徐名月笙,字筱泉,与董大全同庚而月份稍小,也是二十六岁,家中巨富,是个富商子弟。
他本是有财捐官做的,并且可以多捐银子加花儿跳进快班,由吏部直接分为知府、知县之类,但因生性狂傲,不肯靠钱财买官做,深信自己凭着一身好武艺,可以硬进仕途,免得被人瞧不起。
这三个人,再加上董大全和伍云起,本是河南省今科武乡试中的头五名,解元当然是董大全的了。
为了武艺上的功夫好,三人虽然家道殷富,但仍十分愿与董大全、伍云起两人结交,武林中的人,有时讲了义气的话,贫富也暂可不计较,反正董、伍二人均非久困之人,将来无疑会做官的,并且,他们两人,比较起这三位大户子弟来,进士及第和分省做官的希望要大的多,这在乡试考场上,三个人就都领略到了。
徐月笙在这三个人中,武艺最好,乡试中他仅居董大全、伍云起之后而名列第三,又粗通文墨,诌得几首歪诗,填得几首艳词,琴棋书画上都不很外道,尤其是风月场上,这家伙算得一把好手了,打小时候起,他就没有在家乡住过几日,随了个远房伯父在江淮一带长大,武林高手拜过不少,眠花宿柳的恶习也着实沾染上,算得是个酒色之徒。
但他身上武功不坏,这也是名师指点,练习得法,不然的话,身子淘虚空了,只怕风刮都站不住脚,更不用提应科举了。
从此,这四人与董大全、伍云起同宿花市客店中,除徐月笙时常出去寻花问柳,干些无聊之事外,其他人倒还踏实,与董大全、伍云起每日切磋武艺,消磨时光。
这日,刘兴业派来一个小厮,悄悄禀告伍云起、董大全二人,约他们翌日到陶然亭见面,有事商量。
伍云起、董大全听了,估计可能是董师傅要见他们,都非常高兴。
第二天早早便吃了早饭,向柳良图等推说有事前去拜访一位朋友,在宣武门外一个会馆处,便出来雇了人力车往陶然亭而来。
陶然亭在京师外城西南,先农坛的西边。
这里,从明朝的时候起就是专门烧制供应宫殿、城墙建筑砖瓦的窑厂。
年代久了,挖的窑坑星罗棋布,深而特大,并且积了不少的泉水和雨水,又长了许多花草树木,遂成为京师士民们燕游雅集之所在。
陶然亭其实不是“亭”,而是三间西厅。
为什么叫亭呢?
康熙年间,有个工部侍郎名叫江藻,湖北汉阳人,此公颇好吟诗填词,且喜书法,他在这里监督制造砖瓦时,为休憩方便,在窑厂南边的慈悲庵西跨院内建了三间西厅。
江藻自负才高,以为工部郎中、窑厂监督不过是他仕途中的一站,仿如十里长亭一般,故此不拘泥于建筑形式,将此三间西厅名之曰“亭”,并取白居易诗“更待菊黄佳酿熟,与君一醉一陶然”中二字,命为“陶然亭”。
伍云起和董大全乘人力车来到陶然亭,只见佳木葱隆,幽静异常,确是个武林会友的好所在,不由相视一笑。
离慈悲庵不远的地方,道路不便行车。
于是他们下了车,付了车钱,车夫便掉转车头回去了。
两人沿着池畔,踏着青草往古庵而来,一路上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却不知惊飞了几多憩息的野鸭和芦雁。
忽然前面一个汉子,看见他们走来,惊慌地往芦苇丛里窜去,接着是一片哗哗地响,足见其奔跑之快。
伍云起、董大全都是一愣,纳闷儿:这人干么这样怕恐,莫非在这里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不成?
董大全看伍去起一眼,说道:“走,看看去。”
伍云起伸手拦住他,想了一下,道:“师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咱们还有正事,说不定董师傅他们已到了呢。”
董大全点头,说:“好,那就先进庵去。”
于是,二人不去理睬那汉子,径往慈悲庵而来。
庵门已轻为风雨吹打得脱漆陈旧了,但门额上刻的“古刹慈悲禅林”六个大字却仍赫然醒目。
伍云起、董大全一见此景顿时肃穆,不由举起右掌在眼前,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董师傅和刘兴业他们显然还没有到来,否则自会有人出来迎接了。
伍云起、董大全便走进古庵中。
慈悲庵是个不大的小刹,呈四合院状,北、东、西佛殿各三间,院中寂静无声。
伍云起、董大全二人进来,见并无住庵僧人招呼,便轻轻往北面正殿而来,大全刚欲推门进去,云起在一旁拦住他,轻声道:“慢!师兄你看这地上是什么?”
大全低头一看,原来是血浆流出门缝儿,凝结住了,心里不由格登一下,顿时收住了伸的手掌。
这意外的情况,使两人都本能地四下环顾了一下。
大全上前窥视,只见殿中地上,横七竖八躺了足有二、三十具血尸,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也有年轻的妇女和尚未总角的孩童。
其状惨不忍睹。
大全回头道:“是刚才那个汉子干的,但绝不止他一个!”
伍云起点头。
两人急往东西配殿查看,均是血尸横地,其中还有两个青布长袍的僧人。
目睹此状,两人不由怒火升腾,不约而同地拔出剑来,急步抢出门去往东北边的苇坑奔来,追赶那逃去的汉子。
“站住!”
忽然芦苇中窜出几个人来,大声喝道。
伍云起、董大全收步查看。
这一看不禁更加怒气冲天,原来拦住去路的,正是那个侯家庄逃走的何抚南。
“噢?原来又是两位举人老爷。”
何抚南一笑,拱手道:“三月不见,二位别来无恙?”
“少装腔作势。”
董大全把眼一蹬,喝道:“庵中那些百姓,可你是你杀的吗!”
何抚南冷笑道:“百十条人命,喂了喂我的螳臂刀。怎么,你两个又要来管爷的闲事不成?”
董大全大怒,再不搭话,抢前就是一剑,直向何抚南咽喉刺去,何抚南闪身躲开,哈哈笑道:“算你武功好,我伺候不了。”
连连后跳几下,化开董大全的攻击,喊道:“独目兽,我说你不信,这回巧遇了,你正好比划双划。”
只见一个高大魁梧的回人应声而至,抡圆了熟铜棍向董大全砸来,只听“当”一声,正好截住董大全刺向何抚南的宝剑,双方这一接触,都不由心里一惊,深感对方功力深厚。
董大全见这高大回人果然瞎了一只左眼,不负“独目兽”的绰号。
心道:“这人功力远在何抚南和那两个回人之上,必定也是‘西域十恶’的一个了。这样说来是细作的第二批人马。”
不由加倍小心,与这蛮汉拆招儿。
同时,伍云起那边也与另一个回人交了手,那回人黄面瘦脸,满头卷发如枯草,一身汗毛如针棘,使一双判官笔,专练点穴功夫的。
云起与他相斗,并不能占到上风。
这两个回人,正是随何抚南的二哥何镇南而来的第二批细作。
他俩皆是哥萨克人。
与董大全交手的独目兽,名叫热古拉,在“西域十恶”中排行第三,因幼时与人斗殴,瞎掉一只左眼,故有“独目兽”之绰号。
他使的熟铜棍,长过头顶,重三十斤,使起来呼呼生风,不知多少壮汉被这无情的铜棍打得头裂骨碎,脑浆迸飞。
他生性凶残、嗜杀成瘾,手段极其毒辣。
与伍云起交手的黄脸汉子,名叫买提肉孜,绰号“黄毛鬼”,在“西域十恶”中排第五。
这家伙虽然生长西域,但随其父经商屡到中原,竟学成了判官笔,也是一绝。
说到他的武功,当初收伏老八艾西克和老九哈德曼时,其他人均未动手,只他一对判官笔,便点得艾西克和哈德曼这两个哈萨克人瘫软在地、动弹不得,论武功除了老大吉拉曼甫和老二诺苏以外,他远在其他七人之上。
热古拉和买提肉孜两人,除了敬奉他们的“汗王”阿古柏以外,同时又是阿古柏的长子伯克胡里的心腹,与何抚南、艾西克、哈德曼同属一派。
而老大吉拉曼甫、老二诺苏、老四巴特尔则属阿古柏的嫡系“汗王”派。
老六巴桑、老七龙布和老十朱复明,是阿古柏的幼子哈克库里一派。
这“西域十恶”的三派,互相不服,勾心斗角,但有阿古柏镇着,表面上能保持和好,以年齿序座,互称兄弟。
现在,热古拉与董大全、买提肉孜与伍云起,四人捉对厮杀起来,真正是一场恶战。
第廿五章
热古拉初见何抚南、艾西克、哈德曼遭受挫折,大骂他们无能,而如今他与董大全交手,方知何抚南之言不虚,这少林派中原武士果然厉害。
他使熟铜棍这样的重兵器对董大全的单剑,本是沾着便宜的,但无论如何封不住对方。
那剑轻灵得很,犹如游蛇出洞,常吐白光于他的眼前。
那剑又凝重得很,如瀑布飞泻,常冲激流于他的脚下。
热古拉使兵器必须速战速决,如果厮拚的时辰一长,就算他膂力过人,也不由得他头上不冒热气,脸上汗珠下淌。
所以,他是越打越急,越急就越乱。
伍云起的处境却有些不妙,他与买提肉孜拆招儿,防守多于进攻,感到十分吃力。
但他知道,只要对方何抚南、艾西克、哈德曼等仍站在一旁观阵,那么他一个时辰内也不致落败。
事实上,他不需要坚持一个时辰,只要再过一会儿,董师傅、刘师兄他们就会赴约赶到,那时,这几个细作恐怕都不用董师傅动手,只要刘师兄就可以收拾他们了。
这时,何镇南从北边穿过苇丛一急步走来,喝道:“老三,你们在干什么,磨磨蹭蹭的?”
何抚南道:“二哥,你说巧不巧,那天管闲事的两个武举人送上门来了。”
何镇南杈腰看着董大全与热古拉、伍云起与买提肉孜捉对儿格斗,赞了声:“这俩后生,把式不坏嘛。”
随即皱起了眉头,说道:“这会儿可没功夫陪他们玩儿,赶紧收拾掉算了。动静这么大,时辰一长惊动官兵,那可就麻烦了。”
一挥手:“老三,你和艾西克、哈德曼帮黄毛鬼收拾那个后生,我和独目兽制伏这个。”
伸掌便向董大全拍去。
同时,何抚南、艾西克、哈德曼三个也向伍云起扑过去。
董大全、伍云起顿时险象环生。
正在危急时,忽然一个眉清目秀、着青罗长衫的书生走了过来,手中摇着一把绢面铁骨扇,萧萧洒洒,一副极闲适的样子。
他看了一会儿两家厮杀,笑道:“这两个少林派的,死拚也是枉然,乖乖认输,让人家打屁股吧。”
董大全本就恼火,见他在一旁说风凉话,不由骂道:“闭了你的嘴,小心吃耳光!”
书生却不恼,笑道:“还嘴硬,没见人家六个打你两个吗,大不了输个东道,认了吧,银子若没有,小弟这儿奉送,值得什么。”
他这样一说,把两边都搁住了,“六个打两个”,不是说何抚南他们以多欺少?“银子若没有,小弟这儿奉送”,又是奚落董大全他俩是宁受皮肉之苦,也不愿舍银两做东道的守财奴了。
董大全,伍云起虽恼,但此刻自顾不暇,哪儿腾得出手来教训他?
何抚南可就不干了,仍下伍云起,朝书生就是一脚,打算踢他下水塘,书生好象没看见,仍把脸朝着董大全,手中扇子轻轻摇着,有意无意地一顿,正点在何抚南踢来的腿上,何抚南顿感一麻,急撤回去。
“咦,原来这酸书生有这等高明的点穴法?”
心中不由一凛。
随即拔出他那喂了毒的螳臂刀,复向书生扑来。
书生见他拔出了刀,吓得大叫起来:“老兄,手下留情。在下不过随便开个玩笑,何必当真。”
边说着,边在草地上踉踉跄跄地躲闪着何抚南的疾刺,连着跌了好几个跟头。
但他每次摔倒,都恰好躲过何抚南的刀尖,何抚南火冒三丈,意欲一刀穿他个血窟窿,可连他的袍边也碰不着。
书生三窜四跳,大嚷大叫道:“这两个少林的义士,你们以少欺多,逼得人家手忙脚乱,汗流浃背,也太欺负人些,我得帮他们一把了。”
一边朝何镇南和那四个回人猛挥扇子:“小生无能,只好给你们扇一扇风,扇一扇风。”
哈哈笑道:“凉快凉快吧。”
他的铁骨折扇张开,犹如一排利锥,每挥一下,在何镇南等脸前晃过,便吓得他们一身凉汗:“这家伙,要是着上了岂不哀哉?”?
何镇南大怒道:“你这酸秀才好生无礼,竟敢卖弄小技,戏笑我等!”
书生笑道:“小生不才,做秀才却是十年前的事,已有好久未听到这样称呼在下了。”
何抚南骂道:“就算你中个烂举人,也别在这儿卖弄!”
手上双刀疾刺,连连追击。
书生避开何抚南,右手扇子朝热古拉一扫,同时左手捅了他腋下一指头,说:“举人何足道哉,四年前在下就稳居乡榜了。”
热古拉一哆嗦,手上的熟铜棍险些松开。
这可真是的,活这么大了,还没人敢伸手到他胳肢窝里搔痒呢。
不过,这一指要是点在大包穴上呢?
他吓得撇开董大全,连连挥舞他的熟铜棍护住自身,生怕这书生再来摸他。
何镇南、何抚南兄弟见这书生武功颇高,不是寻常角色,遂将董大全、伍云起丢给那四个回人对付,兄弟俩一齐朝书生下家伙,书生不急不恼,满脸笑容,嘴里的俏皮话不断,仿佛与他两闹着玩儿一般。
脚下却极利落,闪转腾挪,全是上乘功夫。
伍云起压力小了些,对付买提肉孜和哈德曼感到勉强可以支撑,他偷眼看了一下这书生,不由心中一喜:原来他走得是八卦掌的步法。
何镇南、何抚南的武功,在西域也算是一流的了,就是“西域十恶”,功夫在他俩之上者也只有三、四个人。
如今兄弟俩被一个二十七、八的书生耍得象孩子,束手无策,真有些恼火。
兄弟两一起使出了看家本领,何镇南舞一把凝碧单刀,何抚南使两只螳臂短刀,前后夹击书生,却丝毫占不到便宜,而书生似乎也不急于击败他俩,仍是捉迷藏一般,与两人游斗。
买提肉孜怒火横升,见何氏兄弟两人战不下书生,便扔了伍云起,朝书生扑来。
同时,热古拉也扔下董大全,抡着熟铜棍向书生砸来。
刚才书生在他腋下摸了一把,恨得他牙咬得格格响,恨不能一棍将书生砸成肉泥。
这一来,董大全战艾西克,伍云起战哈德曼,顿感轻松。
而书生受四大高手围攻,就算他步法再灵,掌法再好,也难以抵敌了,他只得右手挥扇,左手从腰间抽出一把短铜笛,双手应战,护住自身。
正在这时,只听慈悲庵那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拨开芦苇的声音,接着,刘兴业那魁梧的身驱出现了,他的身后,还跟着几个壮汉。
书生一见,哈哈笑道:“喂,你们这四个好汉,我师兄来了,让他教教你们如何?”
何镇南、何抚南等都大吃一惊:“这书生武功尚且这般厉害,其师兄想必更在他之上了,这可如何应付?”
何镇南打个呼哨,喊道:“风紧,扯乎!”
转身就走。
书生一铜笛打过去,迫使何镇南不得不回身招架,书生接着用扇子又是几扫,他看出何镇南乃是这几个人之首,只要拿住,不怕其他人不服输。
书生现在还不知何镇南等是奸细,也不知他们在慈悲庵里残杀百姓之事,只道是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