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交待,至四月初八日夜里,贡院龙门大开,击鼓之声震得云集在门外看榜的举子们个个心中发慌。
四位总裁危襟端坐,十八房同考官并排而坐。
这样,团团围住一张写榜大案,方令人抬取卷箱上堂来填榜,规矩,自第六名起始,往下一直填到这一榜所取的二百七十二名,然后再填“一魁”,而且是从第五名倒着往上,最后填第一名——会员。
同治七年这一科的会员是浙江的蔡以仁。
吴大澂为军机大臣、吏部满尚书文祥取中,名列第三。
送报条的把喜报递来,乐坏了他,出手就是十六两银子,赏了送头报的人。
洪钧在一旁凑趣说:“二哥,这要是殿试再来个探花,又成了一段佳话了。”
吴大澂乡试第三,会试恰好又是第三,如果殿试再拿到一甲第三名的探花,那确是太巧了。
吴大澂嘴上客气,心中却是大喜之极。
洪钧成绩又不太好,名列第二百二十五名,勉强没有被刷掉,但也很幸运了。
应本科会试的七千四百多名举子,连一个零头都没有取满,只有二百七十二人得意。
其他七千一百余人都垂头丧气,只得打点行李,准备回家乡去苦读,三年后再来碰运气。
会试取中的二百七十二人称为“贡士”,暂不赐出身,需要经过殿试后才赐“进士及第”,“进士出身”和“同进士出身”。
而殿试之前,先要复试。
早先会试与殿试之间没有复试,因康熙五十一年壬辰科,有个顺天乡试解元查灶会试时作弊,后被揭出,康熙帝怀疑新进士中有代请中式者,便亲自复试于畅春园,结果黜五人,这是复试的开始。
复试之定制为每当殿试之前,先在保和殿进行复试,贡士们应一篇八股文、一首五言八韵诗,只要水平不差得太多,就可以取得殿试资格。
吴大澂、洪钧当然都顺利地通过了。
殿试的日子定在四月二十一日。
殿试不派主考官,因为皇上要亲自审阅卷子。
所以派八名读卷官。
但实际上,殿试进士的名次基本上是由读卷官审定的,皇上只注意前十名的卷子。
特别是娃娃皇帝,如顺治帝福临、康熙帝玄烨,都是年幼登极,少时根本没有能力评定进士的优劣。
同治七年这一科,小皇帝载淳才十三岁,尚在弘德殿读书,也只能敷衍故事,按读卷官派定的名次,圈出而已。
这样,读卷官就显得格外重要了。
八个读卷官派定,一蒙三满四汉:首先是文渊阁大学士倭仁,字艮峰,姓乌齐格里氏,隶籍蒙古正红旗。
他是道光九年的进士,德高望重,朝野目之为理学领袖,如今,值弘德殿,为皇帝载淳的师傅之一,位次在李鸿藻,翁同龢之前。
这次载淳将他派为读卷官,是让他主持殿试审卷的意思。
其他七人是:吏部尚书单懋谦、礼部尚书全庆、署礼部右侍郎鲍源深、工部满左侍郎魁龄、工部汉左侍郎潘祖荫、内阁学士王祖培、左副都御史继格。
洪钧、吴大澂与其他二百多名新贡士,于这日卯初时分进了紫禁城的东华门,经协和门至中左门,帮着提考桌、藤筐的家人们便不能进了。
洪钧只得将这些东西从四安背上移过来,自己用肩头扛着往里走,上数十级台阶到保和殿时,已有点气喘吁吁的了。
试场设在保和殿。
朝廷举行殿试原本是预备试桌的,但其形如炕几,高仅一尺多点,贡士们须盘腿席地而坐答卷,十分疲累,不知从哪一科起,允许贡士自携考桌,于是五花八门,什么样的考桌都支了起来。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规格,通常是用光面细布蒙薄板,以铁条为活动可折的四柱。
至于座凳,就是那个装笔墨考具的藤筐了。
早先殿试时,由于皇帝亲到保和殿上临轩策士,故尔礼节十分繁缛,到同治这时,早已没有那套规矩了。
贡士们进殿可以自择地方。
殿试的考题就是策问一道。
由读卷官先拟定标目八道,每题四字,呈进由皇帝圈了四条,然后照此撰题,再进呈钦阅后,就算定了。
在内阁大堂传刻字匠刊刻印刷,按贡士名数,每人一份。
辰初时分,策题发到了贡士们手里。
洪钧作得相当顺手,比乡式、会试、复试都顺利得多,巳正时分已经脱稿,检阅两遍,修改两处,定局了。
于是调好一壶墨汁,恭恭正正地往卷上誊录。
殿试卷子与乡试稍有不同,殿试卷子长一尺四寸,宽三寸七分,乡试卷子则长一尺,宽四寸。
殿试卷子是用白宣纸裱到七层,共八开,(两面为一开)每开十二行,有红线界直,没有横格。
贡士在誊录时要功夫的,除了字要写得黑大光圆,格外让读卷官好看以外,布局也很重要,通常写满七开另四行,谓之“七七半”,每行廿四字,奏足八十八行,约有二千字左右,这是最好的,作文章时就要考虑到这个数字。
洪钧一气写下来,当他写完卷末最后一句话:“臣末学新进,罔识忌讳,干冒宸严,不胜战慓陨越之至,臣谨对”时,天才未初时分。
心中高兴自不必说,连午饭也索性出去再吃了,交了卷子,回长吴会馆去。
殿试只一场,当天交卷。
由读卷官在协和门外,东华门里的文华殿里评阅,规定三天阅毕,四月廿四日这天,倭仁等将评定的前十本卷子向皇帝进呈。
同治帝载淳在他的寝宫养心殿里召对八位读卷官,当面拆开弥封,即读卷官们所定名次钦定名次,并无更改。
于是当即用朱笔填写一甲三名次序,二甲前七名亦同时填出。
交下去缮写绿头签,传这前十名引见,谓之小传胪。
所有参加殿试的贡士均在紫禁城内乾清门前静候听宣,一见读卷官捧着黄榜出来,个个伸长了脖子,支愣起耳朵,看自己的运气如何。
读到名字的,几乎踉踉跄跄地往前奔,跪倒应到,样子虽然狼狈,同年们却没有笑这几个人者,大家心情皆一样,十年寒窗,不就是争这一天吗?
羡慕还来不及呢。
前十名的名次:一甲三名,赐进士及第:第一名,洪钧;第二名黄自元;第三名王文在。
二甲前七名,赐进士出身:第一名,许有麟;第二名,吴宝恕;第三名,王寿国;第四名,锡珍;第五名,吴大澂;第六名,宝廷;第七名,孙惠基。
这十个人马上由礼部官员带领着前往养心殿,觐见皇上。
那个激动的样子,是难以形容的了。
其他贡士们,要等明天大传胪才知道自己的名次。
洪钧以状元授职为翰林院修撰,官居五品,是其他人不能比的,其得意之态可想而知。
簪花披红,簇拥过市,送至长吴会馆,出尽了风头。
下来,恩荣宴、诣孔庙、拜座师、会同年,自是一番应酬忙乱,却也乐而忘疲了。
第廿一章
伍云起、董大全师兄弟进京两月有余了。
他们尚未下场应会试,倒打了巡捕,沾上捻军探子的嫌疑,无形中使那未登的仕途道路,蒙上了一层暗影。
天仍是阴沉沉的,时有暴雨,令人心里发闷。
他们住在崇文门外大街花市上的一家客店里,仍是每日饮酒解闷儿,绝少出门。
这日,两人正在自己房中坐着闲聊,来旺在炕上打坐做功课,一位年近七旬的老者走了进来,二人都忙起身道:“俞先生请坐。”
这姓俞的老者,也是个房客,本欲离京南下回故乡去的,因暴雨阻途,暂在客栈安身。
近来,他常往伍云起他们房中=一串门,言语还算投机。
这时俞老者谦让了一下,便在酒桌前坐了,一边问伍云起:“怎么,超翼老弟,还在发愁吗?”
伍云起苦笑,给老者斟酒,说道:“早知京师天气如此恶劣,我们兄弟何必急急赶来,就九月进京,也误不了考期。真是,烦刹个人。”
老者点头道:“临下考场前,心里是极烦燥的,时光总是难过得很。这滋味,老夫是早有领教了。”
董大全在一旁感兴趣地问:“敢问老先生,是何出身?”
俞老者一拱手,笑道:“说来惭愧,老夫已近古稀之年,却只中得一榜。此次会试……唉,又落孙山。”
他深深叹口气,道:“此生此世,恐难及第了。”
伍云起、董大全知道目下文科会试、殿试皆已发榜,老者会试榜上无名,自然失了殿试的资格。
如今,人家年纪轻轻的后生们都在举杯庆贺,春风得意,而他这两鬓雪白之人,却不得不卷席南下,回归乡里。
心里都有些替他难过。
劝酒劝菜,话题转到别处去。
大家正闲聊着,忽听外面人声嘈杂,客栈的掌柜在外面嚷:“关门,关门,这些难民我哪儿应付得了!小栓子,小栓子,你小杂种跑哪儿去子,还不关门。”
“出了什么事?”
伍云起皱眉头说道。
“咳。老弟。”
俞老者叹息道:“方才我听店小二说,永定河望日那天,又决了口,冲了好几十个村庄哩!”
永定河就是桑干河,康熙年间御笔改名为“永定河”,希望时常泛滥成灾的河道安定下来。
然而,治河的官吏们早把银子私肥了自己,一百多年来,何曾使它“定”过?
遭灾受难的只是沿河两岸的那些个穷苦百姓们。
“难民无家可归,客栈不收容他们,难道让他们冒雨露宿街头不成?”
伍云起有些不平起来。
“有什么办法”?
俞老者摊开手,苦笑道:“客栈掌柜的眼中只有银钱,没钱,他肯发这个善心?”
“那,官府衙门呢?”
董大全插口道。
“咳。”
俞老者不以为然,说道:“官府衙门出钱安置难民?城西边属宛平县,咱们这边属大兴县,你问问他们那个肯出这个血?谈何容易!”
伍云起、董大全听了,皆默然无语。
“设几个施粥棚,表示朝廷体恤下民,倒是可能的事,不过,无论顺天府,还是宛平县、大兴县,非但不蚀本,反能趁机很捞一把呢。个中曲折,怕两位老弟是想不到的。”
俞老者说着,脸上浮现愤慨之色。
伍云起站起身,走到前院去,立于客店门口往外张望。
只见积水没膝的街上,难民如涌,扶老携幼,在地势稍高一些的人家大门外,彷徨四顾,不知何处可以安身。
其状惨不忍睹。
伍云起不忍看下去,低下头,深深叹了口气转身往后院走来。
“或许,过几日城里会设几处粥棚,散粮赈民。”
当他走到门口时,听到俞老者这样对董大全说。
“这样,也很好了。”
董大全说道:“贪官们趁机捞一把大约是免不了,百姓总还能落两碗粥喝啊!”
接着也是一声深深的叹息。
伍云起进来,重新坐定。
俞老者便问他:“超翼老弟,九月间开武会试,你们可把该打点的关节,都照应到了?”
“嗯?”
伍云起微愣了下,继而明白他的意思,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怎么个打点法儿?我们在京中举目无亲,连考官们府第的大门朝哪边开都不知。况且……,也没有那些钱。”
“甭来那一套。”
董大全直通通地挥手道:“凭本事。考上就做官,考不上另找出路。”
俞老者苦笑着摇了摇头,抿口酒,说道:“年轻啊!把这科举仕途也看得太容易了。”
“依你老说,我们会试应考,定然的名落孙山了?”
伍云起慢吞吞说道。
“不然。”
俞老者摆手道:“二位贤弟年富力强,正当有为之年,怎可断言仕途无望?老夫的意思是……”
他轻声说道:“我是说,历来公车进京,少有一次成功的,二位贤弟此次会试也是首考了?只好……,先摸一摸路数,万一落第……,老夫可不是方二位。”
“先生但讲不妨。”
伍云起一摆手,不以为然。
“下一科是三年以后,也就是同治十年辛未,那时才是较有把握的。”
伍云起点头道:“谢老先生指教,在下打着下科中榜。”
俞老者和董大全都笑了。
董大全道:“这一科不中,我回洛阳练功去,下回再也不来,太麻烦了。超翼你再接再厉吧。”
伍云起忙道:“别介,师兄,你可打不得退堂鼓。”
其实,大全也不过说说,发发牢骚罢了。
既然在侯家庄已经定下婚姻大事,他还哪有心思回洛阳去。
俞老者笑道:“这可怪我了。二位尚未下地场,倒象已榜上无名,束装回乡的了。这一科就高中了,也未可知。”
伍云起、董大全忙拱手道:“多谢。”
三人各干了一杯酒。
俞老者又道:“二位贤弟莫怪老夫多言,我是想,倘若此科不中,你们也总该有个打算才是。否则,三年的生计,怎个着落?难道还回洛阳去白吃三年闲饭不成?”
伍云起、董大全二人听了,都觉老叟言之有理,沉吟不语。
董大全挠头笑道:“我先说过,这一科不中,仍回洛阳,下回绝不出来。”
伍云起瞪师兄一眼,向俞老者道:“还得请教先生,可有别的什么法子吗?”
俞老者道:“你们是打算留在京中勾当呢,还是去外省讨生计?”
伍云起与董大全互视一下,谨慎地问:“难道说……,不能在京中找点什么事做一做吗?”
俞老者微微摇头:“不太容易。大约只有一样,老夫给你们荐家大户,看看有没有好武的子弟,可以聘你们做教习。”
“那可多谢了!”
伍云起拱手道。
俞老者叹口气道:“做西席可不容易啊!老夫自二十岁就上京应考会试,从嘉庆二十四年己卯恩科算起,这五十年中,朝廷共举行了二十五科会试,我倒陆陆续应考过十四科,可回回落第。也几度授馆京中,课徒度日,受的那窝囊气,咳,就甭提多少了。”
说到这儿,他连连摇头,几乎落下泪来。
伍云起、董大全二人,皆默默地望着他。
俞老者低头叹息,半晌又说道:“在京中作个清客,也是不容易的,你们不曾闻得那些‘十字令’吗?”
伍云起、董大全二人皆摇头,表示不知,并十分感兴趣地望着他,等他说出来。
俞老者抿了口酒,拾筷子夹块鸭肉放入口中,一面嚼着,一面扳手指说道:“这‘十字令’是:”一笔好字不错,二等才情不露,三斤酒量不吐,四季衣服不当,五子围棋不悔,六句昆曲不推,七字歪诗不迟,八张马吊不查,九品头衔不选,十分和气不俗‘。“
说完,凄然一笑。
伍云起、董大全二人亦点头,连声道:“难能,难能。”
“这是京中做清客之难。”
俞老者道:“做西席课徒,虽不致此,亦须会逢迎。不过,武术教习,或者好些。”
武、董二人见了,皆大摇其头,表示不愿如此低下。
俞老者笑道:“二位贤弟,你们以为做官就会凭颗印信办事吗?也有许多绝窍在里头呢。”
董大全笑道:“俞老先生,您再念些‘十字令’,我们听听。”
俞老者抚一下花白的胡须,微笑道:“先说这‘首县’吧。”
因扳指数道:“一曰红,二曰圆融,三曰路路通,四曰认识古董,五曰不怕吃亏空,六曰围棋马吊中中,七曰梨园子弟殷勤奉,八曰衣服齐整言语从容,九曰主恩宾德满口常称颂,十曰坐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
董大全伸舌道:“县父母官儿也这样难做?”
俞老者道:“你们武会试及第,不能有此遭遇,若文科的,除了留翰林院,或部份用为主事,再就是外放行省去做这七品父母官了。不知道以为好,知道的都这么个说法儿:“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郭;恶贯满盈,附郭省城。‘”
说罢,忍不住笑了起来。
伍云起、董大全听得有趣,也大笑不止。
俞老者又叹道:“人活在这个世上,就是个‘难’字,有部《石头记》,上面说得极实在的:”一家子人,也象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虽然是小说家言,也算道破了红尘。”
他喝口酒,又说:“若讲做官的,须要先想到忠君报国,为民办事。”
这口气,就有些教训的味道了:“否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