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京城广安门通往良乡的黄土官道上,一队二十余骑人马风驰电掣般疾奔而来,翻飞的马蹄趟起一道白色雪烟,刹时便将躲避在路旁的几个商贾行人遮没。
四野村庄的狗受了惊扰,“汪,汪,汪”地吠成了一片。
“快,跟上!”为首一人,二十四岁,头戴白色狐皮帽,身着绣福字团花锦袍,外罩巴图鲁马甲,披一领古铜色缎面斗蓬,他狠狠抽打跨下坐骑,拚命狂奔,不住喝令随从们跟上。
桂祥,领侍卫府二等侍卫。
二等侍卫,四品顶戴,中级官吏,但他的权势却炙手可热,朝中官至极品的大学士也不敢惹他。
怕他。
更怕他的姐姐。
他的大姐是皇太后,慈禧皇太后。
他的二姐是嫡福晋,醇王嫡福晋。
桂祥在追人。
追他的仇人邢越,必欲杀之而后快。
桂祥知道,这是一次危险的追击,可能有生命之危,但他不能不追。
因为他咽不下这口气。
就是送掉性命也在所不惜。
他眼前浮现出苏兰芝娇嫩柔美的容貌,那是倾国倾城的美人,是他费尽心机强纳入房的姨太太。
如今,她就要离去。
她在前面逃奔的骄车里。
桂祥紧咬嘴唇,拚命打马追赶,他不能放弃她,即便不能活着把她抢回府中,也要把她杀掉——自己得不到,宁肯毁之。
桂祥一向如此。
桂祥旁边,与他并马飞驰的一个年约六十多岁幕僚打扮的人,姓马,是他重金聘用的师爷。
马师爷,江湖上送他一个绰号,叫作“一闪神剑”。
他的剑法之精,出手之快,令人畏惮,几十年来,死于他快剑之下的成名高手不下数十,大江南北,黑白两道,提起“一闪神剑”马天龙,无不凛然。
马师爷瞥一眼桂祥,见他眉头紧锁,一脸焦急盛怒的神情,不由微微一笑,侧脸朝他说道:“桂爷放心,苏姨太就是插了翅膀,也逃不掉的。”
他的声音如铜钟般低沉、厚实,足见其内功精湛。
桂祥听了,心里松了松。
落在马队最后面的家丁也听到了,连连加鞭,狠夹马腹,尽力跟上。
邢越厉害,弄不好便会丧命于他的青萍剑下。
三百两赏银也很诱人,只要能够侥幸活下来,把苏氏姨太太抢回京城,每个人都能得到这个数目的赏银。
桂祥生性阴险狠毒,但他历来出手大方,对手下人许诺过的赏银,每次皆能兑现,从未食言。
因为他不在乎这几个钱。
而这笔钱对每个人都不是个小数目。
“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是人?
一群嗜赌成性的打手。
渐渐看清前面的逃奔者了,几骑人马护着一辆华丽的青骡轿车,飞也似地向芦沟桥的拱极城而去。
“站住!”桂祥拔剑在手,向前面的逃奔者们厉声高喝。
即刻看到,一位二十多岁的白衣少侠,勒马回头迎了过来。
在他身后,是一个黑脸小伙儿。
两人乘骑皆是一色的雪白蒙古战马。
在他们的身后,腾起两道雪烟。
桂祥斜视着冲来拦截的两个人,牙咬得格格响,吩咐道:“马师爷,你们挡住这两个混蛋,我去抓那贱货!”
桂祥稍勒马头,让过马师爷。
马师爷冷笑一声,并不说话,一夹马腹,跃马向前,迎着白衣少侠邢越,“仙人指路”疾刺对方胸口,出手极快。
剑光如闪电。
剑锋带着凌利的风声,泻出袭人的寒气。
邢越右手剑“迎风挥扇”,轻描淡写地便将马师爷这招凌利的疾刺化得干干净净,同时左腕一抖,三枚扣于掌心的丧门钉已从背后袭向绕道而走的桂祥。
马师爷惊呼一声:“桂爷,小心了!”
桂祥急回身一击,以掌声力化解暗器:
中路的一枚震飞。
上路的一枚却贴着他耳际而过,险些命中面颊。
下路的一枚,正中马臀。
他跨下的坐骑长嘶一声,失了前蹄,扑倒在前面雪粉中。
桂祥在战马前扑的刹那,一拍判官头,飞身跃在路旁,才待回身察看,忽觉脑后凉风袭来,急回剑一格,“嘡”的一声,刚好架开一鞭。
好险!
他登时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定睛看时,原来是邢越的徒弟黑面王三。
王三策马圈住桂祥,一条九节鞭犹如出洞蛟龙般上下翻飞,“啪,啪,啪”,系于鞭梢铜环上的铮亮锋利的镖头,打得桂祥手中宝剑一连串脆响。
桂祥竭力招架,手臂震得阵阵发麻,虎口暴裂,长剑几乎脱手。
演武场,由那些雇来的武师们陪练剑术,点到为止,桂祥一向不觉吃力,这可是动真格的,稍不留神,脑浆子即刻被这银鞭打出来,一命呜呼。
桂祥又惊又怒,刹那间,心中骇怕之极,真有大限已到之感。
他顾不得面子,连声呼叫:“段雷公,招呼他!”
一位身穿红袍的魁梧大汉应声而至,怒吼一声:“王三小子,你他娘的找死!”挥动五行轮截住黑面王三,频施杀手,解东家于危难。
王三亦是怒吼如雷,将一条银鞭化作一片电光,裹住段雷公,反将他逼下大道,在田野里狠斗起来。
五行轮出神入化,变幻莫测。
烂银鞭走蛇飞龙,诡异万千。
强者生。
弱者亡。
血珠迸溅出来,尚还冒着热气,滴在马颈上,片刻凝住。
邢越与马师爷的厮杀更形激烈,双方各自施展出最狠的招数,欲在急光电火之间置对方于死地。
不过,同出一门,剑术路数是彼此互相熟知的,争上风只能靠自身的内功。
两人以武功而论,断难一时分出高下,霎时已拆出七、八十招,难分胜负。
马师爷名镇天下。
邢越亦尽得真传。
谁也不肯让对手讨半分便宜。
战马身上,已腾起热气。
桂祥神情甫定,随即喝命:“马师爷、段雷公,拦住,格杀勿论!”
他伸手抢过一名随从的战马,翻身而上,率另几名随从向前面奔逃的轿车追去。
轿车里坐着那位绝代美女。
马师爷喝令家丁们分作两拨,一拨速随桂祥追截轿车,一拨即刻帮助红袍大汉段雷公围攻王三。
邢越见桂祥换马走脱,带家丁直逼轿车而去,不由大怒,剑光闪闪,如切瓜砍菜一般,连斩数名家丁于马下。
他急欲脱身。
马师爷不敢放松,连施杀手,逼迫邢越拆招,以免自己手下的人再遭杀戮。
可是他感到吃力,从来没有过的吃力。
他无论如何降不住这后生。
马师爷防多于攻,渐落下风。
如果没有那辆轿车使邢越分心,再若没有这许多家丁从旁援手,牵掣邢越,两人单拆独斗的话,恐怕急于脱身的倒是马师爷,而不是这位后生晚辈。
邢越怒极,朝马师爷各处命穴要害拚命招呼,力图速战速决。
马师爷想不到邢越竟是如此凶猛,剑发如闪电,一剑急似一剑,一剑快似一剑,只见一串串银花如雪浪般汹涌而来,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心中暗道:“这小子武功比头两年又大有长进,真真是后生可畏啊!”
他提醒自己,不能倚老卖老,再靠昔日的名头唬人,还是加倍小心为好,否则,只怕一招不慎,栽在这儿,那老脸可就丢尽了。
因为,他知道邢越手中之剑乃是本门祖传的宝物。
削铁如泥、过发即断、饮血不沾的镇门之宝。
这柄宝剑原系紫云道长生前所用,后传于大弟子“关东第一剑”石武奎,再传至石武奎的大徒弟邢越手中。
武林中的镇门之物,如同皇家御玺一样,未必是兄终弟及,往往是代代相传,只认一辈之中大弟子的,马师爷虽以师叔之尊,然而却无邢越的位置,不能染指本门这件镇门之宝。
人在武林,不能不有所忌讳。
马师爷此刻面对这把镇门之宝,便有一种畏惮,仿佛背叛本门一般,似乎师父紫云道长和大师兄石武奎将某种灵气注入了剑中。
马师爷有与本门公开对仗之感,这使他汗颜。
虽然说人各有志,他既拿了桂祥的银子,就应为东家卖命,“使人钱财,为人消灾”。
但他终归不愿与本门中人作对。
特别是这位第三代大弟子邢越。
他有些懊悔,可又无可奈何。
马师爷使的长剑,也是宫中传出的精制上等好剑,据说“当过”大学士、军机大臣赛尚阿出任钦差大臣镇压太平天国时尚方剑的“差使”,是咸丰年间文宗皇帝赐于七弟醇王,经桂祥转到他手里的。
剑有御封,职司尚方,哪怕一品提督的脑袋也砍得,而且先斩后奏,但真正当兵器使,虽然出自宫掖,与普通长剑不可同日而语,可比起邢越手中的宝剑,又不能比肩而论了。
马师爷不敢以锋硬碰,免得损了自己的兵刃。
邢越被马师爷缠住,渐渐焦燥起来。
一则,桂祥已带数名随从追向轿车,方才一瞥之间,他知道其中有“黄面三郎”宁德轩和“铁臂和尚”齐盛隆,均是京城中有名的武林高手,为桂祥以重金笼络,徒弟杨之华身负重伤,喀血不住,只带两三名小厮护车而行,势难抵挡得住。
二则,小徒弟王三现在被大红袍段雷公带着“玉面书生”王如兰和“双笔判官”苗允显等几人围攻,情势甚危。
邢越双目已红,招招皆是杀手,恨不能一剑将马师爷劈作两半。
马师看出邢越急燥,反不令手下人伤害王三,只命众人将他们师徒两人团团围住,自己跳出圈子,勒马立定,向邢越道:“贤侄何必?那苏氏虽有倾城之貌,但已做了桂爷的侍妾,你还肯再讨她吗?”
“呸!你助纣为虐,贪财忘义,还算得是人!”邢越怒火攻心,破口大骂。
马师爷脸色微变,继尔又堆出了一付极勉强的笑容,叹口气,说道:“这又何必。我再给你说门亲,保你体面就是。”
邢越冷笑一声,说道:“你拿了几个臭钱,便捧他为主子,倚为大树。”
“住口!”马师爷气得发抖,两眼闪着凶光,恶狠狠地说:“你小子当真反了不成?”
邢越虚晃一剑,一掌击在一名家丁胸口之上,策马冲向马师爷,“刷,刷,刷”就是三剑,其凌利凶猛,令人目不暇给。
马师爷大惊,只觉剑光闪闪,寒气袭面,慌忙招架,化开前两剑,第三剑已无可躲避,急横剑一挡,只听“嘡”的一声,两锋相交,火星迸飞。
定睛看时,自己的长剑已一折为二,生生被削去了半截。
马师爷暗叫一声“不好”,急用右手断剑粘住对方之剑,一面伸左手食中二指向邢越胸口处的檀中穴点来。
这一招来势凶而狠。
邢越宝剑被马师爷以半截断剑咬住,生拉不得,忙用左手回护胸口命穴,同时反拿对方脉门。
马师爷感觉劲力尚差一些,有被邢越扣住脉门之险,遂游腕向邢越右肩虚击一掌,继尔转向面颊,其势亦是疾快。
邢越早料到此招,以掌相接,双方一碰,均被对方的真力相顶,皆是全身一震,各自一晃。
两匹战马长嘶齐鸣,已经错开。
邢越急于救护苏小姐,无心恋战,见马师爷宝剑已残,也不再追杀过去,策马前冲,一剑袭向围攻王三的苗允显。
“双笔判官”苗允显正使一对判官笔向王三进招,专找王三的奇门大穴招呼,忽觉脑后风声,心中一慌,忙扑向马颈躲闪。
他身法快,邢越手法更快,一招“怒泻飞瀑”,剑尖从上至下划过,已将苗能显左腿生生斩了下来。
快剑!
苗允显惨叫一声,倒挂在马背上,被战马拖着落荒而去。
段雷公大吃一惊,正待伸手相救,不提防“玉面书生”王如兰已招架不住,王三腾出手一鞭扫来,竟将段雷公的脑袋削去了半个,登时裁下马去,一命呜呼!
他的坐骑也落荒而逃,追随苗允显的惊马奔去了。
邢越剑走轻灵,三招之内,已将王如兰逼得手忙脚乱,邢越不肯让他逃命,一声怒咤,立将王如兰劈于马下。
从此以后,京城又少了一个夜行屋脊的采花贼。
马师爷怒火冲天,在他圈马回头一瞬间,桂府所雇三名高手竟二死一重伤,惨败于邢越师徒的剑鞭之下,真真是不可思议。
然而,他怒极而无可奈何,只得挥残剑来战邢越,力图多缠住邢越一会儿,以便桂祥得手。
王三策马冲来,高呼:“师傅请去,苏小姐要紧。”一面挥鞭截住马师爷。
邢越知道王三不是马师爷对手,但限于情势,无可奈何,只得严嘱一句:“不要恋战,速速赶来。”拍马向轿车追击。
紧跟桂祥的“黄面三郎”宁德轩和“铁臂和尚”齐盛隆,都是心毒手辣的京城高手,两人催马上前,向迎战的杨之华痛下杀手。
杨之华竭力招架,却眼睁睁地望着桂祥拍马追向轿车,无力分身拦阻,不由高呼:“师傅快来!”
邢越拍马赶到,一扬手三枚丧门钉打向黄面三郎,同时疾剑向铁臂和尚刺去。
齐盛隆以双臂如铁得的这个绰号,多少武林高手丧于他这双如铁般坚硬的粗臂之下。
据说,他练这双铁臂前后共击倒了几百株碗口粗的沙松,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内外家功夫均已达上乘之境。
邢越宝剑疾刺之际,铁臂和尚竟敢伸恶掌来抓,亮掌之际,漆黑的掌心,如虎目怒睁,煞是吓人。
邢越并不变招。
他的剑锋刺在铁臂和尚藏于箭袖内的金丝络臂之上,发出刺耳的“兹”一声怪响。
铁臂和尚一喜,以为得手,疾伸左臂如铁棍般向他扫来。
邢越偏头闪过,剑尖一挑,竟如银蛇般窜向铁臂和尚面颊。
银蛇出洞。
铁臂和尚万万料不到邢越剑招如此轻灵,大吃一惊,急以铁臂硬功生挡,已稍迟了一些,只觉左颊一热,原来耳朵已飞向雪野,黑血溅了一脸。
“神手快剑!”
邢越并不追杀策马逃开的铁臂和尚,径向黄面三郎冲去。
黄面三郎已在京城中领教过邢越剑法的厉害,绝不敢象铁臂和尚那样托大,自知不是邢越对手,便急忙摆脱杨之华,斜刺里打马逃向荒野。
邢越冷笑一声,自然不去追赶,径直沿大道紧追桂祥而去。
马师爷焦心如焚,摆脱王三,打马疾驰,喝令离路的铁臂和尚齐盛隆和黄面三郎宁德轩不得怯战,追赶邢越,以保主子桂祥。
铁臂和尚、黄面三郎无奈,只得硬着头皮紧跟马师爷。
他们知道,只靠三人根本拦不住邢越,更抢不回苏小姐,只要能保住桂祥不饮剑而亡,便烧高香了,同时,也把希望寄托在前面镇守拱极城的官兵身上。
官道上赶夜路的商贾行人,看见这车马相追的阵势,都远远地避到路旁的旷野里,惊恐地望着这群穷凶极恶的人风驰电掣般闪过,生怕祸及于身。
京师南郊的皑皑雪道,变成了尸首横地、刀剑相击的血腥杀场。
第二章
拱极城。
一座镇守芦沟桥的小城。
顺天府宛平县在拱极城里设有一个巡检司——衙署在西城门内。
城中,除了绿营营盘、小教场和一些供来往行人住宿打尖的酒铺客店外,居民住家并无多少,若是马跑的话,只需一袋烟的功夫便能在城内跑个来回。
东门通往京师。
西门外是架于桑干河上的芦沟桥,过桥可以直奔良乡。
此刻,已到关闭城门的时分了。
守卫东门的兵勇们远远望见京师方向雪尘滚滚,车马相追,这时见一辆青骡轿车抢先冲了过来,便急忙上前拦截盘问。
赶车的老头儿二话不说,只把长鞭一摆,“啪,啪”几声脆响,便有两个兵勇立时皮开肉绽、血流满面,撇了腰刀捂着脸滚到了一边大叫起来。
兵勇们大惊,纷纷后退,不由自主闪出一条路来。
兵勇中有眼尖的,分明看见这赶车老者使的长鞭乃是一种用药水浸泡而制的藤鞭,武林中的一种奇门兵器,而不是通常赶车把式们用的牛筋鞭。
牛筋鞭硬而畏刃。
药藤鞭柔而避锋。
有胆大的咋呼起来,知道遇见了强敌,忙喊东关上同伴鸣炮,招呼西关拦阻。
轿车如入无人之境,狂奔闯城。
一道城关,比不得边荒的小镇,驻防的兵勇们防内不同于防外,对京师来的这辆轿车并未放在心上,以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是让一个车夫驾车轻而易举穿城而过,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