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疑惑间,却听到那老儿抚须颔首道:“不错,我找的正是你,北卫国的皇长子,永明王凌晔殿下!”
凌晔心中一惊,下意识地向周围望去,四周人来人往,熟识的人早不知挤到何方,再没有人向他们多看一眼。
“不要怕!”那老者自怀中摸出一物什,打开,却是一个五彩荷包,凌晔眼中一亮,不自觉地摸向颈间,“不错,这荷包与你那荷包原是一对,便是荷包中的护身符也是一双。魏侯与我是莫逆之交,我正是受他之托来收你为徒。你,还不相信吗?”
“收我为徒?”
“不错。”老者颇为自负地捋捋银须,“文治武功琴棋书画当今天下老儿自认绝不称第二。你若跟我学,不出十年,武功独步天下,文韬赛过诸葛。到时,你就会成为卫国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人了。”
孩子眨眨眼,“我不要做什么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人。现在很好,我只希望和我的朋友们永远在一起就好了。”
意料之外的回答,那老儿愣了愣:“你真不想跟我学治术?”
“不想。”
那老儿摇摇头,“真是小孩儿性情。亏你母亲和魏侯对你如此期望。”
听到母亲和魏侯的名字,凌晔的心仿佛针扎了一下,却突然听得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他抬起头,一抹蓝紫色的身影向这边奔来。
老儿迅速取出荷包塞给他:“这是你母亲和魏侯的信,十个时辰后会自己焚毁。你自己小心,别让他人看见了。若你改变主意,可到京城外吴祖山上找我。”说罢,闪进人群不见了。
“喂,怎么了?”弘盛一拍还在发呆的凌晔,“啊,你的荷包吗?”
“嗯……你被挤出来了吗?”
“是啊。”
“真没用。”
“你还不是一样!”
两人寻着了侍卫又找了魏灞半天,仍不见踪影。月上中天,不得已弘盛留下几个侍卫,自己和凌晔先回了行宫。
未及寝宫,却见行宫的总管太监早迎在门口,见弘盛过来慌忙接住:“殿下,陛下传旨的公公已恭候多时了。”
出人意料的,接旨的不是弘盛太子,而是“卫国凌晔”,要他速回京城。凌晔接过那厚厚的黄绫缎,抬起头,却触上弘盛太子眼中那一丝慌乱。
第三节 廷试
巍峨雄伟的气势、金碧辉煌的殿堂,只有肃穆与恭顺、统治与臣服。
这是凌晔第二次踏进朝堂了,一次是在将自己作为祭品上贡的册封大典上,一次是在皇帝盛怒之下的召见中。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自己不再是主角。
定帝端坐在龙椅上,刚毅的脸上不带一丝表情。廷下大臣分班肃立,挨个儿向上奏事。朝堂上的气氛肃穆而诡异,那一刻凌晔只能听到自己狂乱的心跳声。
带他进来的内侍把他带到殿下一块空地就止步了,低声道:“陛下吩咐了,大人来到后就在这里跪着思过。”
慌乱中凌晔记不起自己“过”在何处,只觉手里冷汗涔涔,只得跪在了朝堂下。
今天廷议的时间似乎特别长,大臣们一个接一个上奏着自己听不懂的事情,一种彻底被遗弃的感觉从心底溢上来,冲得鼻子发酸。内心小小的骄傲却不允许他在这里掉下眼泪。
直到日上三竿,朝臣们才一齐跪安。永明王正跪在他们退朝的必经之处,文武百官有意无意的目光像箭失一样刺在他心上,他只得把头低下,心中那般骄傲之气却再也按不住,促使他猛地直起身子,抬起涨得通红的脸迎上文武百官各色的目光,直直看向宝座上那个刀削似的轮廓。
宝座上那人却静静地坐了半晌,直到文武百官走得看不见了,才挥挥手命内侍将奏折统统收好,却独留下一个锦缎的小册子在手中把玩。
凌晔看到那小册子心下一惊,那是他再眼熟不过的,平日里他与太子二人即兴得来的诗词歌赋均写在上面,不过是一时兴起,又如何落到皇帝手中?此时他尚年幼,尚未知道世上还有“文字狱”这种东西,但也猜想自己的“罪过”八成跟这东西有关了。
又沉吟一会儿,皇帝才挥挥手对内侍道:“你们也下去。”
听着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永明王紧张地几乎眩晕,直至那金色的靴子出现在眼前,一个威严的声音自头顶响起:“你就是卫国的人质?”
凌晔觉得喉头干涩,只说得一个“是”。
“这些天来跟太子在一起的人是你?”
“是。”
皇帝斜斜看他一眼,踱了开来,“哼,原来太子是被你们这些人带坏了。”
他这句话说得极轻,听在凌晔耳中却如洪钟一般,一股委屈和怒火不受控制地冲进头脑,他直直地看着皇帝道:“我跟太子一起,不过是读读书、习习武,敢问陛下,我如何将太子带坏了?”
皇帝那刀削一般刚毅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居高临下看着直盯着他的孩子,“朕派人查过了,读书习武你都很有天分。可惜,你是降国的罪人,战败送来的人质!”
一句话如一个响雷炸开在头顶,永明王顿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很累,身子慢慢跌坐在地上——半晌,才缓缓道:“既如此,我以后再不见太子便是。但,我们已经是最好的好朋友,即便你把我们分开了,只要我不死,我总是还把他作我最好的朋友。我相信只要他还活着,也必定不会忘了我。”
皇帝愣了一下,突然大笑起来,“看不出,你对太子倒有情谊。这样罢,你入宫来作他的贴身侍卫,一辈子服侍太子如何?”让降国的人质入宫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
剧痛过后,永明王心里却慢慢清亮起来,清冷的目光扫过至尊的脸庞,“不。”
没料到眼前的孩子会这样回答,定帝滞了一滞,看来小孩子还不明白他所指,“做东宫的贴身侍卫,以后他做了皇帝你就可能是封疆大吏、朝廷要员,以后……”
“不!”孩子打断他的话,高扬起头颅,眸子中闪着前所未有的清冷坚定的光,“你杀了我吧!我是卫国的王子,不是你们的奴仆!就算我的国亡了,我的家破了,我也只有随之而去的份,断断做不得你们的奴隶!”眼中的泪珠却早已不受控制地一颗接一颗地掉了下来。
“啪”皇帝手中的折扇断为两截。
“好大的胆子!对朕竟然用这种口气说话!”他传来侍卫总管,“带他去看看冒犯朕的人的下场!”
一个时辰后,脸色苍白的孩子被带回了御书房。尽管定帝在战场上叱咤风云杀人无数,可此时看到冷汗淋漓却强自镇定的永明王也有一丝不忍,觉得这样来对待一个孩子是不是太过残忍。
“如何?”
“不!”孩子苍白的双唇颤抖语调却异常坚定。
定帝挥挥手,一个内侍将托着一个金杯的玉盘端了上来,杯中的酒闪动着妖红的颜色。
孩子疑惑地看向皇帝。
定帝冷冷道:“那些冒犯朕的人的下场想必你也看到了。对待孩子,我还不想这么残忍。这里是毒酒,就爽快一点直接送你走吧!怎样,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永明王向那酒杯伸出手去,竭力抑制住双手的颤抖,可酒水还是不争气地洒了出来,顺着他稚嫩的小手流淌下来。
皇帝没有意识到,从永明王端起酒杯的那一刻,那个小册子已在自己手中被抓成了一团。
永明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先是冰冷后又是一股灼热在腹中翻腾开来。他直起身来向定帝叩了一个头,“谢陛下成全!”
定帝没有想到一个孩子也能做到这种地步,不忍再看,挥挥手向侍卫总管:“送他回去!”
回居所的路如此漫长而遥远。永明王靠在轿厢上,泪水终于决堤而出,心中的屈辱与剧痛和腹中的炽热一起绞动着五脏六腑。这就是死前的感受吗?泪眼中他看到了母亲和师父的微笑,伸出手去,却只抓到了虚空。想到长亭、婉妮和奶娘的伤心,他几乎要跳下车逃开,但迟早他们都要找到反而是更加伤心……也罢,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再也见不到他们对自己的笑容了。想到这里,他几乎连坐的力气都没有了。却听外面有人道:“大人,番院到了。”
婉妮他们却早已听说传召的事而等在了门口。永明王一下车便被魏灞一把抱住:
“殿下,怎么了?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怎么了?你哭了?”
唬得一干人等都围了上来。
凌晔却忽然笑了一下:“没什么。我……有点腹痛,想……休息一下。”
凌晔走后,定帝一直都愣愣地坐在龙椅上。良久,方从刚才的一幕中回过神来,道:“出来吧!”
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一人,却是一品大员装束。
“怎样?文武全才,虽然年纪尚小,却既有才华又有气节,长大后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陛下,别忘了他是卫国的王子。”
“哼,爱卿以为这样的人朕会让他回到卫国吗?”
朦朦胧胧中,凌晔觉得有人推他。睁开眼,却见弘盛太子一张笑嘻嘻的脸凑了上来:
“怎样,好些了吗?“
凌晔怔怔地望着他,隐约记起一夜的腹痛难忍,倒奇怪自己居然睡着了。
弘盛见到他怔怔地没反应,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喂,不会吃泻药吃傻了吧?”
“泻药?”
“是啊。”弘盛在他床边坐下,得意地说道:“谁要你顶撞父皇,父皇才命人在你酒里下一点药,以示惩戒。今早父皇还怕你出事,特地命太医来瞧你。”
永明王望着那张得意的脸,昨日朝堂上的事又一幕幕忆起,忽然心中那股屈辱涌起,却再也抑制不住。
眼前那人却毫无察觉,继续涎上脸来:“明日你可搬到东宫来住,以后我们就在一处读书,怎样?”
永明王只觉一股无名业火涌上心头,一把推开太子,跳下床来,竟衣服也不换,冲出门去。身后只听奶娘大喊:“小祖宗,穿了衣服出去,小心着凉!”
夜幕下的吴祖山,黑魆魆如一庞大的怪物,虽已初夏掠过枝叶的飒飒风中尚带丝丝寒意。
“你还是来了?”
“师父,请你收我为徒。”跪在地上的那一刻,稚嫩的双膝感受到了来自山石的剧痛。
第四节 风暴
十几日的阴沉终以一场暴风雪结束。大陵以北的吴祖山却是大雪封山几十日,与外界断了消息。好在山人也早习以为常,且蒸上一锅冬笋,赔上一盏绿酒,看雪后新晴,倒也说不出的雅致。
又一个晴冷的清晨,一个高大的人影在初融的山间小路上行走。看他模样,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身材却是较同龄人高出一尺有余,手脚的麻衣都略嫌短,露出冻得通红的皮肤,他却一幅不怕冷的样子,在积雪中穿行。人人都道黄山雪松是天下奇景,这吴祖山的景致虽没有那样的奇幻,却是山岩积雪,树挂冰凌,竟是说不尽的玲珑,看不完的晶莹。那少年径自走到一片梅园,只见红梅似火,于这一片银白的世界中,更显分外妖娆。那株开的最盛的老梅树下,积雪中横卧一人,那少年咧嘴一笑,“凌晔师兄,”只唤得一声,却怔在了原地。
几年前的孩子如今已长大成俊美的少年,只见梅树乱虬下,他双目微闭,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皮肤上洒下一片阴影,脸庞却是微红。生长于北地的他自小便不怕冷,此时他卧于积雪中更似浑然不觉,一身薄如蝉翼的白绫外衣如同沁入白雪,其上的金线映了阳光更是映出点点金辉。他一只手臂枕于脑后,另一只手却搭在一坛佳酿上。整个人似已睡着,连艳红的梅花鹅黄的花蕊落于他周围也浑然不知。
那少年见状,一时只觉如置身仙境,竟不觉痴了。
冷不丁眼前的人突然开口道:“邬诚师弟,也来陪为兄喝一杯吗?”微睁的双眸中,却是朦朦胧胧。
少年一愣,却见树下之人慢慢坐起,方回过神来笑道:“你也在此地一月有余了,竟连山下的消息也不打听一下吗?”
这邬诚,原是凌晔到来前便投在梅居山下,为人甚是质朴,凌晔到来后,因年长邬诚一岁,邬诚便以师兄呼之。他整日跟随师父在山上习武学文,勤勉异常,却是不及永明王聪慧,每每见凌晔进步神速,不仅不嫉妒,反而更加佩服,竟比自己进步更欣喜百倍。
永明王扬头又饮一口烈酒,道:“上好的女儿红,可惜,可惜……是山下有人来了么?”
邬诚看了眼已经见底的酒坛,“呃,是太子又派人来询问你。”
永明王眸子一下子变得清冷无比,看着师弟淡淡笑道:“只是太子的信使?”未及回答,又仰卧于树下,“我,不想回去。”一月前还在波面下的暗涌,如今……
吴祖山横亘大陵以北,平日里为方便来往,早已开出数条大路直通南北,大雪封山,能穿行的路却寥寥无几。
青翠峰,一条不太险要的平凡山峰,一条小路从山上挂下,却是冰雪融化的不多小路之一。此时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肃穆时刻,这条平常的小路上却隐隐透出一股杀气。
一个身穿白衣的禁军军官伏在岩石后,对立在一旁的少年道:“大人,楚太子真会从此经过吗?楚应该是在大唐南面吧?”
凌晔面无表情,自从两年前被定帝封为朝阳将军兼禁军统领留在身边,这实际上是第一次亲自带兵。
“如果将军统兵,此时还会在大陵南面留下供楚太子逃生的小路吗?”
“当然不会,呃……”那统领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凌晔的意思。
我倒希望他不会从此经过。
永明王握了握拳,手中那道密旨早已被他攥成了一团。
然而天不遂人愿,不过晌午,便有一阵喧嚣,伴随着一阵马蹄声,一大队人马出现在小路上。领头一白色宝驹上一个贵族打扮的高大青年,一行人都是汗流浃背,狼狈不堪。忽然之间,那青年一把拉住缰绳。
“怎么了,殿下?”
却见那青年早已脸色苍白,朗声道:“凌晔,我知道是你。”
众人一惊,顺他目光看去,果见一白衣少年走出,正是凌晔。那禁军统领见永明王走出去,大惊,忙跳出石后,护在凌晔跟前。
永明王看着他,冷冷道:“别怪我以前没有提醒过你。”
从善苦笑,眼前这个人是自己最不愿为敌的人,“若早知等在这里的人是你,我宁可去闯南唐皇帝布下的天罗地网。”他又苦笑一下,“事到如今我本不该说什么,但是,凌晔,七年前你曾对我说我们的境遇不比你好。你看看现在的我,纵然你现在是皇帝的宠臣,可是你也是逃不过的,今日的我恐怕就是明日的你。”
“凌晔,我知道我们的命捏在你手里,你没有理由为我们而受罚的道理。但是,请看在我病重的父皇的份上,请看在风雨飘摇中的楚国的份上,我是父皇唯一的儿子,楚国唯一的皇子。如果今天是你的父皇,你唯一的亲人辗转在病榻上,只求能在死前见儿子一面,你当作何感受?”
“父皇……”那个只见过一次面的男人?那次一直高高在上的连面容都没有来得及看清的人……我的父亲?
从善扶着马的身子忽然跪了下来:“凌晔,永明王殿下,我、求、你!”
“殿下!”
“你……”这还是那个七年前一直欺凌嘲讽自己的跋扈太子吗?
“跪下!”从善对他身后的人命令。“凌晔,你知道的,来唐为质十年,即便是面对南唐皇帝,面对番官的侮辱和刑官的惩罚,我从善从不屈服,因为,这是我作为储君最后的尊严,支撑我活下去的动力。除了我的父皇,今天这是我对第二个人下跪。凌晔,永明王殿下,我求你!”
凌晔面色苍白,不由向后退了两步,“你,”却没有勇气去扶他起来,从善的话像一根根钢针一样扎进他的心里,手中的密旨早已被汗水浸透。
禁军统领见状,忙上前提醒:“大人,这可是皇上的旨意。”
永明王咬了咬牙,缓缓道:“让他们走。”
“什么?”
他转过身,清冷的眸子落在跪了一地的目瞪口呆的人们身上,“再让我看到,必定让你们身首异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