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郦嫣也累了,二人便就着青青草地躺下来,看清风白云,一时间二人又都安静下来。凌晔和她并排躺下,右手还握着她的小手。二人一时无话,只是紧紧相挨感受着彼此的温度。有些话,可以说时都不愿说出口,及至终有一日发现了彼此的心意,要说时却再无机会。
“你与大宁也如此么?”
凌晔想了一下,“她是个矜持的人。”
矜持,的人?她忽然有很多话想要问,然而转念一想,便作罢了,只是望着蓝天,淡淡一笑。这么些年的沉沉浮浮她已想通了。她已经得到他的心,即使不能完全拥有他,又有何妨?
他微眯上眼,这里的安宁与祥和使他想起少年时与邬诚共建的“桃源”,每日日薄西山之际邬诚总会带回来野味或是一条大鱼。
“师兄,快来!好大一条鱼!”
他似乎坠入了梦境,又听到邬诚豪爽的笑声。
“凌晔,别睡了,快来!鱼都被邬诚捉光了!”
他微微睁开眼,不是梦,那声音,就在近前。他们坐起来,看到蒲柳下几人渔夫打扮,立在半腰身的水里的,正是邬诚和魏长亭。
郦嫣转过脸笑吟吟地望着他。
他的手紧紧握了一下,将她的小手按在胸前。
郦嫣脸上微热,忍不住低下头,“快去吧!我们都等着晚饭呢!”一面便要把手抽回。
凌晔执起她的手,缓缓低头,唇轻轻触碰了一下她的手背。
“哈哈哈,终于被我捉到了!”邬诚爽朗地大笑声,令碧波也震了三震。
一条石守大白鱼扭动着身子,甩出一串串亮晶晶的水珠。
郦嫣起身迎向花丛中款款走来的华服女子,“王妃!”
大宁望向水花中的几人,淡淡笑道:“像个孩子,对吗?”
*
“那边,那边!”
“小狮子”魏长亭对着一条漏网之鱼扑了过去,只听“扑通”一声巨响,水花四射,鱼儿趁机溜掉。
“长亭!”凌晔一声怒吼。刚刚赶来便淋一身的水,淡青的衣衫湿哒哒贴在身上,心头甚是不爽。
魏灞自水中立起,只听当头一喝和邬诚震耳欲聋的笑声,尚未反应过来,只见一片浪花扑面而来,躲是躲不过了。他也不甘示弱,捉起篓中一条大鱼,向凌晔、邬诚扔去,顿时打成一片。
“鱼!住手!……晚餐……”邬诚的抱怨声被拍击巨浪声掩过。
几人一路追打到一处石崖畔。
那崖上早立了一人,只抱臂胸前冷眼观战。
魏长亭首先按捺不住,向上大吼道:“弘盛,下来啊!”
“……”
“陛下是九五之尊,怎能与你我一般不顾身份。”答话的却是邬诚。
长亭正要反驳,却见弘盛唇角微微翘起,心中警铃大作。他旁边凌晔反应更是迅速,足尖一点,飞身上崖。只听水中闷声大作,刹那间无数道水龙自湖底喷出。水中二人躲闪不及,被喷个正着。
弘盛唇角邪恶的笑意迅速扩大,凌晔也在他身畔看着崖底幸灾乐祸。
“弘盛!凌晔!你们等着!”
*
林子里日影斑驳,枯枝落叶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沙沙作响。
确认无人追来,弘盛放开凌晔的手,两人相背坐在地上,气喘吁吁。
他们都有一种错觉,在这片突然而来的安宁静谧中,祥和地几近奢侈,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心跳声。他们静静地坐在那里,谁也不想打破这片宁静。许久没有这般放纵过,即使只是像孩提时那样奔跑。
“……回去换衣服吧,你湿透了。”弘盛低哑磁性的声音丝毫不显突兀。
“你不是发誓,再见面时我们便是敌人了吗?”
“……”凌晔没有回头,却能感到背后那受伤的目光。“我很想履行誓言杀了你,可我却无法违背我的心。”
“……”
“我们去游泳吧?”凌晔低头看着湿透的衣衫,发稍上依然往下滴水,他依稀有些冷。
*
卫昶自幼会水,便是在冬日着了棉衣在水中孚上一两个时辰不在话下。柔和的碧水包裹着,仿佛又回到儿时母亲那温暖宽容的怀抱,使他的心渐渐沉静下来,再无半分犹豫和恐惧。水中斑驳的光是如此地亲近,触手可及。他仰躺在水中,任水波将他衣衫头发荡漾开来,这里没有寒冷,只有温暖与宁静,他能感觉到浓浓的友情和爱意,正如这无边的水泊,包围在四周,这使他心安。渐渐闭上眼睛,其实死亡也不像想象中那样可怖,在这一潭净水中永远沉睡下去未尝不是好事。
“凌晔,你给我起来!”
一个巨大的力量把他从水中拖起,他抹一把脸上的水,看到近在咫尺的弘盛的苍白的盛怒的脸。
“你到底想干什么?”
凌晔尚未来得及回答,便被拥入怀中,那个熟悉的温暖的怀抱,在异国的土地上曾这样相互扶持,他原以为自己已忘却了那年少的一切,到头来却依然沉迷于此。“它带给了你什么?它还将带给你什么?”他被弘盛紧紧抱住,直到不能呼吸,他脑中一片空白,却依然感觉到那颤抖的身体中饱含的关切与恐惧。
弘盛放开他,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拉起他的手,“走吧。今夜是你大喜的日子。他们怕都等急了。”
凌晔这才发现天已经全黑了,没有月亮,繁星在天幕闪烁,沿湖两岸不知何时亮起了五彩花灯,直把湖畔点缀得如同人间仙境。
厅堂内早已布置一新,大红的喜字下一双红烛流着喜泪,整个花厅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红色喜庆中。凌晔仿佛置身梦中,看着凤冠霞帔的新娘款步来到他的身畔,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呆呆地看着她,要把她深深刻在心中,好在将来的某日,将这一刻的失神刻入了脑海。
没有丝竹,没有颂歌,大宁推推他,将玉钩递过来,对他微微一笑,他从这笑容中得到了勇气,挑起新娘的珠帘。那熟悉的兰麝香气袭来,让他心神荡漾,一切语言都是多余,他们幸福地彼此相拥,今生不再分开。
第五节 棋局
“这是什么?”
阿莎看着跟永明王来的宫女将一大碗汤药摆在他面前,不解地问道。
永明王看着她一言不发,她忽然自那双不带丝毫感情的寒眸中读出了悲悯的神情,身心一下被恐惧紧紧抓住,双手下意识地护在小腹上,“不!”
“这由不得我,也由不得你。这孩子不该出生。钟太医配的药,不会太痛苦。”
她明白了,又有些不明白,她冲上去拉住永明王哀求道:“你不能这样残忍!他是你的孩子!你不能这样!不,我决不会!我决不会打掉它!”
永明王看着她的眸子一下变得冷酷无比:“我说过,这由不得你!”
阿莎看着他,忽然觉得一阵寒冰砭谷般的冷,她明白了眼前的男人已经冷酷到了极致,不会产生丝毫的动摇,心中死一般的绝望,可她天生要强,决不在他面前流露出半分懦弱。只听她冷笑道:“当初大宁王妃原是怀了你的骨血,起初想给你惊喜,可后来你却没有给她给你惊喜的机会。皇上怕你伤心,一直不让你知道。现在看来,即使你知道了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她看到永明王颤抖了一下,别过了头去,她心里流血,面上却仍是镇静。
永明王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又睁开,放开扶着椅背的手,缓缓道:“我只是不想那无辜的孩子将来也落得我这样的下场。”
“你不是怕孩子落得悲惨的下场,而是怕有了孩子会激起你对皇位的野心,会让你不择手段去夺取皇位!那皇位本该是你的,皇上对你真那么重要,你甚至为了他连亲生骨肉也要杀?……”她忍不住,终于泣不成声。
永明王背过身去,轻叹一声,“阿莎,你不该跟我的。待身子养好了,就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将来找个好人家,生儿育女……”他向外走去,不敢再停留一刻。
“殿下!”背后阿莎忽然叫住他,用尽了一生的情感,“我永远不会后悔跟了你!”
*
永明王坐在书桌前,从他面前敞开着的窗子望出去,花园中只有几株新栽的梅花寂寞地开着,甚至连风也没有一丝。卫国的冬天原本就是这样,灰蒙蒙的乌云布幔一样笼罩着大地,太阳悬在半空,透过云彩显得苍白无力。熟悉的院落寂静无声,他知道在那重重院落外建威营和禁军早已将此地团团围住。昔日繁华的庭院此时却看不到一个人影,家人们早在事发以前已被打发开来。他淡淡地笑了一下,他想起总管吴义美听到那个荒唐的理由时的神情,他一定猜到了什么,但他没有选择,因为他的手上,有几百余口人的性命。
突然的安静,反倒让人无所适从。永明王的目光缓缓扫过房内熟悉的一切,视线又开始游离。阿莎终于悄悄地走了,桌上留下一张纸,却什么也没有写。那碗汤药还好端端放在原处,已经透凉。接下来事发紧急,他已顾不上去追究这些小事。
“王爷这样很不习惯吧?朕派些人来伺候王爷。”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后惨淡的日光中响起,带着悦耳的颤音。
永明王双目微睁,却并未回头,“不,难得的清净,这样很好。”
年轻的皇帝有些尴尬,“朕打扰殿下了?”
“不,……没有。我在等你。”
永明王自窗前转过身来,淡淡笑着。文帝看着那熟悉而又陌生的笑容,忽然眼前模糊起来,他急忙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那个飘忽的影子。永明王却未像往常过来握住他的手,他只是浅浅笑着,目光看向窗前案几上的棋盘,“昨日无聊,摆下了一个珍珑,到现在尚未解开。陛下不妨一试?”
此时无论他说什么,文帝都会依从。但他坐在棋盘前,无论如何努力,精神都不能集中,竟久久不能下子。
永明王坐在他对面,轻叹一声,执黑子,为他下了第一子,道:“昨日我心神亦不能集中,结果差点把自己困死。”
“王爷现在执子,还来得及。”
“不。”永明王淡然地看着他,“如今我只想看你把棋下完。”
文帝咬咬牙,执起一子,他的掌心已经冰冷且潮湿,但他知道这是永明王的心愿,努力压抑住一切情感,埋头认真研究起棋局来。
这珍珑看起来简单,可几步之后却险象环生。永明王轻轻叹息了一声,他心一紧屏住了呼吸,然而永明王却没有开口。他知道这局棋永明王不会再手下留情。
败迹已现,文帝却终于知道这珍珑为何会困死永明王,他暗暗心惊。这珍珑初看简单,但若在关键时刻不能舍弃那片珍视的棋子,则很难取胜。他明白了永明王的苦心,看破迷局是一回事,能真正舍弃最珍视的东西是另一回事。他当然也可选择不舍弃,结果也未必会输,但最后即便赢了,也是一片残局。王者,不动刀兵而胜,是为上。
“你该庆幸这只是局棋,围棋可爱之处便只有黑白双方。”
文帝心中一震,终于下定决心,缓缓提起一子,手却止不住颤抖。玉石制的棋子扣在棋盘上铮铮作响,他却闭上眼不忍再看。他知道此刻永明王正微笑着将那一片黑子一粒粒提出,神情定是满意。
他赢了,可心却疼到抽搐。文帝悄悄转过头,抬头按按眼角,不想让永明王瞧见。
“王其路已经回来了吧?他还在因为张、童的事恨我吧?”
“……”文帝明白他的意思。
永明王站起身,又叹息道:“我小的时候曾想,将来死了也一定留个好名流芳百世,没想到临死还……”
“殿下!”
“如果,如果有来生……”
永明王双肩微微颤抖,端起一旁书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文帝知道自己该走了,他站起来努力想看清那个清瘦的身影,可永明王转身向里看着墙上的壁画,不再理他。
“殿下,您做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永明王闭上眼睛,眼前隐约显现出那神秘使者的影子,“我也不知道。”想了一下,又轻声道:“赦免了卫无影吧,他不会对你构成威胁。所有的一切,都是由我而起。”
文帝没有答话,慢慢向外走去。他们之间不需要承诺。他已经站在门口,手指扣到雕花门框内,却突然转身,望着永明王的背影,“王爷,朕还想问你一件事。”
“问吧。”
“这些年若由你来做皇帝会比朕做得好,你,为什么……”
“累了。”
文帝突然觉得心口一阵钝痛,那单薄的身影在眼前瞬间模糊起来,泪水止不住流下来,他张开嘴,却发现声音颤抖地厉害,“来生,我们还是兄弟。……你说的,不许食言!”他已经几乎看不清眼前清瘦的背影,“殿下早些休息吧,明天,明晨,朕,来接你。……”他掩住嘴唇,几乎是逃离书房,不忍在这凄冷的夜再添悲泣。
外面已完全暗了下来,一粒粒细小的冰晶从无边的黑暗中洒下。地上,已有一片莹白。
第六节 火光
突然之间又剩下他一个人,周围安静地让人不知所措。他的视线又落在那张无字的纸笺上,忽然有些后悔,后悔让他们提前离开。此刻,竟是如此强烈地开始思念他们。他想起流霞总在黄昏后仔细关好每扇窗子,侍膳的宦官尖厉的嗓子划开夜的宁静,阿莎总在这时为他系上一挂披风而又嗔怪皇上新赐的什么又不见了,总管吴义美领着管帐的太监立在廊下,卫无影则看着宫人们摆上一份份精美的夜膳……他忽然想起当初大宁在自尽前是如何的心境,而郦嫣又是以怎样的心情来等待与他见最后一面?他觉得很累,不再去想魏灞、想华濂、想庸清王和柯羽。
门外太监尖厉的声音打断了他昏沉的思想,他有一刹那的失神,随即想起那不过是宫里送来的膳食。他看着宫人们兀自将一盘盘精美的饭菜摆好又一言不发地离开,惊讶地发现那些竟都是自己爱吃的食物。文帝在这上面从来不是个心细的人,不用想永明王也知道是那个“贤明”的皇后。他冷笑一声,没了胃口,又不想只是坐在那里,便走了出去。
走出去才发现,天上竟然飘着大片大片雪花,地上已堆了厚厚的一层,无人打扫,他便索性踏雪而去。地上白茫茫一片,在这漆黑的夜里倒成了唯一的光明。他拉紧披风,忽然感觉到北国的冬天其实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寒冷。梅园中从梅影院里移栽过来的红影梅正开得激烈,他忽然想到过了三更便是春天了。他抬头仰望着黑夜,一大团一大团晶莹无瑕的冰雪竟是从那墨一样的乌云中孕育出来。他想象着三十六年前的这个夜晚,也是这样大的雪中自己降临到这个世上。他从未去内务府查过,当时究竟是属于冬的那半夜,还是属于春的那半夜。但他想,自己到来时一定是冬季,阳春三月的温暖是属于文帝的。
离园中亭台楼阁不算多,过了梅园便是花厅。忽然腹中一阵热辣辣的翻腾,恍惚之间永明王又听到那奢华的家宴中传出的靡靡之音。曾几何时,永明王府的家宴奢侈到了极致,那些歌舞伎都是他亲手调教的,在京城亦是屈指可数。他仿佛看到红袖飘飘,金红交错晃花宾客的眼,听到阿莎那曼妙的十指在箜篌上拨出玉盘珍珠。一曲不中意,阿莎恨恨地扯断琴弦,向他奔来。他笑着伸手,却发现那一切不过虚幻,只有寒风流连指间。诺大的花厅漆黑一片,不知何时吹起的寒风携了飞雪撞开大门。他看着室内的盆花片片凋零,伸出的手指在寒冷的空气中一点一点冻僵,他忽然之间泪流满面,原来这世间竟还有如此多的让他留恋……
他登上花厅后面的临风阁,这是定祥郊外最高的地方,每年佳节,皇公贵戚也常会登临,此处的用具均是自王府原封不动挪来的。体内的寒意使他发抖,这并非来自风雪的寒冷,鸩毒的发作使他视线不清,但他还是忍不住望向定祥的方向,那里有他的童年,有他最牵挂的人。
此时的定祥,人们正在瑞雪中等待新年及上元佳节的到来。隔了风雪,他仍能看到五侯贵胄家绽放的烟火。他仿佛听到了那繁华之中的丝竹笙竽之声,可是这繁华与喧闹传不到